玄珀神色也不多愉快,道:“怕是头疾犯了。你快铺好榻子罢。”
因了我怕热,是以睡时向来是不盖被子的,榻子也无甚可铺的。簌雪跑将过去,便捋了捋床榻,顺着玄珀将我放下来的手势调整好枕头的位置,忿忿地道:“神座本就不得好睡,你这鲛宫闷热混沌,床榻枕子又比不得川底神座用那一套,若不是这两日有鲛人唱些歌乐投得她心意,怕头疾还要早些犯。昨日神座差我去寻几味药,要给你恢复身子用的,有一味却叫我怎么都寻不着。今早神座便自己去了,回来时候脸色却不好看,说是遇着障碍了,改日还要去。这气色差的还要去给你疗伤,才撑不住的。”
我正朦朦胧胧地想着,如何头这般疼痛也不能晕倒,晕倒了起码还能睡上一觉,却听得簌雪怨妇一般地将我如何犯病详尽道来,让我顿生身世漂零之感,这种感觉让我相当不自在,便道:“簌雪,我怎从来不知你这般嘴碎。”
簌雪一阵委屈,便停了嘴,料想心里定在赌气为甚要在这里待着不回冰川去。
玄珀转头吩咐她道:“你下去让人熬些红参来罢。”簌雪依言便出寒枝院去找人了。
玄珀看我一脸的汗水,道:“你在隐寒宫是这般住不惯么,你额间这朵冰菱花,是你犯头疾时才出现的?”
我伸手抚了抚发热的额堂,闭着眼睛道:“大约是吧,每次头疼额堂便分外的热。其实,我要将你这里变作冰宫也不是多难的事,若不是来之前我锁了冰封术,我的手遇到什么都要结上三尺厚的寒冰的。”顿了顿,又道:“你的左臂没什么事吧,你方才抱我,我是有感觉不太便的。”
玄珀道:“你要住得舒服,将海底变成冰川我也是没有意见的。方才簌雪说,你早上出去寻药了?”
我嗯了一声,不欲接他的话,忽然却觉有丝丝凉风来。我睁开眼睛,看见玄珀不知从哪里找了把扇子,端端地坐在我榻前,轻轻地扇着风。
玄珀望着我道:“月儿,能得你替我疗伤,乃是我的福份,可你若因此有半点的损伤,我是万万不愿意的。”
我调整了下姿势,道:“我月凉神祗虽算不上什么绝世神医,但在这宇内也是能拿出去排一排辈份的。你爹娘既然去请了我,我又既然来了,不能将你好好地治回本来的模样,我怕传了出去要叫人说的,我面皮子薄,暂且丢不起这个人。”
玄珀叹了口气,不再言语。我看见他不说话,甚满意地闭上眼睛,觉着额堂也渐渐地不似方才那般灼热。我忽然想起什么,又猛地睁眼望着玄珀。
玄珀叫我瞧得不觉停了一下手,眯了眯眼睛等着我说话。
“那夜里唱歌给我睡觉的仙使唤作什么名字,改日若遇见了他,我也好向他道个谢。”
玄珀微微一愣,旋即弯起嘴角笑开,道:“你竟是这般喜欢听么?”
我道:“鲛人之歌是宇内久负盛名,最具魅惑力的,只是早几百年叫你爹封印掉了鲛人的歌喉,多可惜呀。你能唱么?”
玄珀点点头,道:“你闭上眼睛休息罢,我能哼些调子。”
我甚欢喜地闭上眼,思忖着既不能叫那仙使来守着我睡觉,且将就听听玄珀的调子也是好的。然而叫玄珀来守着我睡觉,难道竟又是件合适的事情?我心里千回百转,要枕着歌乐入梦的小心思终致取得最后胜利,我放弃去思考别的事情,心安理得且不顾男女娇羞地接受让玄珀瞧着我睡觉了。
玄珀的嗓音出来,我便有些醉了似的。明明他在我的榻前,却感觉那轻轻柔柔的调子如同海水一般,从四面八方团团地围了过来,那种感觉极其熟悉,让人如同回到旧时。我有疑问,欲睁开眼去问他,却觉朦胧的睡意渐浓,脑子已经不听使唤,明明有话到嘴边,却已问不出口,沉沉地便睡去了。
待一觉醒来,玄珀已不在榻边。我坐起来,瞧见簌雪坐在桌边,守着一盅汤水。
簌雪瞧见我醒,便道:“神座,吃点东西罢。”
我下得榻来走过去,依言喝了两口汤水,问道:“玄珀是几时走的?”
簌雪道:“玄珀殿下守了大半天,我端汤水来,他才刚走的。不过前半柱香的时候,有小仙奴来寻他,大约是观澜宫太子的事情罢。他让那小仙奴在外面候着,瞧见我来了才匆忙出去。”
我点点头道:“听鲛宫里的人说,玄珀与他大哥玄舜的感情极其要好,玄珀当年便是玄舜揣在心窝窝里好几百年才幻化出来的,玄舜有些什么事情,玄珀也应当是最看重的罢。”
簌雪道:“理应是。神座,”簌雪顿了一下,望着我道:“方才我去端汤水的时候,你知道我在汤面上瞧见了什么。”
罗纹鸟的神异之处在于随时随地能借水面或镜面等一切可以反光的物什瞧见些事情的片段,以往川底里若是谁丢了些什么东西,总要叫簌雪代为瞧一瞧那东西是在什么背景下什么环境里,好去寻得回来。当然也有不好的地方,像簌雪这样修为已经很高的罗纹鸟,有时候就看得太清楚了些。娘亲找不到我的时候,总叫簌雪随便一看,便晓得我又躲在哪个水洞哪个角落里捣些小破烂玩得很欢,是以从前我若在外面晃荡,总是要找些簌雪不认得的陌生环境,以免她突然出现来传达娘亲的旨意。当然那只是以往,现在簌雪要寻见我,也并不是件那么容易的事情了。
又因为从荒陆走卦回来后,我不曾再离开过川底,是以簌雪也甚少再去看些什么片段。我望着她道:“瞧见了什么?”
簌雪道:“夜桃花。”
“夜桃花?”
“是。”簌雪脸上露出不解,道:“也不知为什么会忽然看见夜桃花,繁花开过的样子,风一吹,开始寞寞地落下花瓣。”
我以手肘顶着桌面撑着头,想起前日做的梦。自夏令走后,我再从未见过她,更从未梦见过她,因为我的不得睡,差不多就在她走后不多久的时间里开始。她真的就走了,没有任何音讯,也未曾听人说起过在哪里遇着她。我每想起她,心里总有些怨,为什么她可以走得这样干净,一点痕迹不留,亦从未想着要回来再与我叙叙话,这就是一万多年过去了。虽是有些怨,我却又是不敢恼她不敢恨她的,因为我自知道理亏,当初是我赌了气说了狠话把她赶走的,哪里敢恨得起,不过是巴巴地望着她再回来,却又不敢叫人知道。四季仙子缺了一位,川底便缺了夏时,虽然合着我的性子和体质,却总是不叫人欢喜的。因了夏令最喜欢桃花,又不太识得夜路,我便着簌雪去天庭蟠桃园处讨了棵只开花不结果的夜桃树,种在川面上,希望可以给夏令哪时忽然想起我的好,不与我再计较时,作一盏寻见冰川的灯。因为缺了夏时,每过了腊冬,夜桃树便灼灼地要开半年春时久,将银白的冰川之夜照亮。我在川底等着,听簌雪春时来报,夜桃花开了,秋时再来报,夜桃花谢了。而这年复一年里,我从切切地盼,到渐渐内心无甚波澜,再到后来,便当作夜桃树花开花谢只是个四季时漏罢了。
簌雪见我出神,又道:“神座,或是我在这鲛宫里待着不惯,日夜想着回川底去的心切罢了,夜桃树总是我照料的,偶尔看见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我回她道:“日夜想着……我倒是头一回梦见夏令了。”
簌雪睁大了眼睛,“夏令?那株夜桃树正是神座为寻她栽的不是么。莫不是她要回来了?”
我的心动了动,复又觉得不是那么回事,若要回来她早该回来了,何须等到我离开川底。便道:“我或只是沉睡得少罢了,若日日做梦,这一万多年早该将宇内神仙都梦了个遍。”
簌雪见我如此说话,不好再说什么,便端了汤盅退了出去。
我望望天色,正思考着将几时再去千壁仞采四面垂兰才好,那花毕竟也比不得其它花草,自开自谢都是有严格时间的,错过这一株,再等下一株开又不知是几时,此时便有小仙奴进得院里来,传鲛帝请见的旨意。
料想这几日里,鲛帝并他夫人是时时牵挂疗伤进展,便随了小仙奴前往鲛宫大殿。路过玄舜太子的观澜宫,玄珀正在门前候着,待我走近便一同前往面见鲛帝。
“月儿,头疾可退了?”玄珀走在我身侧问。
我停下脚步望着他。
他也稍稍放慢了脚步,不动声色地笑意上眼,嘱咐道:“师父请当心脚下。”
虽然是每日对着人前人后不一致的二皇子玄珀真有些费神,而他爹却还是依遵着辈份脸面,见着我仍是礼节做足,双手一揖:“神座,几日下来,难为辛劳了。”
我也乖巧地还礼:“玄帝言重了。”
鲛帝道:“海底不比冰川,不知神座可还习惯?”
虽是被闷热得直想解了冰封术,将寒枝院往名副其实里改造,却只是想想而已,对着人家的恭谦有礼,我还是识些大体的,便道:“玄帝挂心了,月凉一切都好。二皇子的身子也恢复得快,相信再过几日便可无恙,还请玄帝放心。”
玄帝闻言,却是有些忧虑地转而望向玄珀。玄珀自我身后向前一步,道:“父皇且不必挂心,玄珀在师父的精心调理下,身子已有大好。近日准备向师父请教卦算之道,好趁得师父在海底的时日,多学些东西。”
玄帝甚喜,向我再一揖道:“能得神座调教,实是小儿厚福,就有劳神座了。”
我在心里将玄珀骂了一千遍,又再仔细回想了先前说过的话,到底是哪一句将自己就卖给别人作了师父,或者真是本就不该来卖这一趟药,耳根子竟这么软,只得道:“月凉不才,承蒙玄帝及二皇子错爱了。”
从鲛帝处出得来,我便问玄珀,“不知玄珀殿下方才说学卦算之道,是真是假?”
玄珀笑着,又认认真真地回说:“玄珀是一心向学,还请师父成全。”
望着玄珀的笑脸,我忽然觉得前途堪忧,便不再说话。玄珀陪在我身边走着,到观澜宫的时候,与我分开,转进了宫里。我便径自回了寒枝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