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几个回廊,便见前面豁然空旷,一片幻虚景致飘浮,如同荡漾的水面,便是蟠桃园到了。西王母独爱这桃园,便设置了幻境,叫想独窃蟠桃的仙怪们纵是路过不认得,如没有熟人指点,就是翻遍了天庭也是找不到此处来的。
到水镜门前,我便让簌雪退了下去,从记忆里搜寻出口诀,边念着边在掌心里写了个字,然后印上水镜,一阵粉色彩光闪起,幻虚景致渐渐平定下来,便见了木门。我轻轻扣了三下门,即后退待着。不一会儿,门吱呀地开了,里面漫天的粉色忽如波涛汹涌,不留分毫地袭卷出来。
我只等着,又一会儿,才见守园仙出来,手里提着小巧的竹篮。
我恭敬地唤了一声:“大仙。”
守园仙脸上总是和气地微微笑着,听见我唤,定了定神地瞧我,有些迟疑地道:“是……月儿?”
我上前半步,叫守园仙能看清我的脸,道:“是。”
守园仙和蔼地点点头,“还真是。月儿有多久没来看婶娘了?”
听见守园仙自唤为婶娘,我眼眶微微有些酸,我是娘亲的独女,娘亲离去以后,我自己待着过了那么长的时间,再听见有将我当作自己家人的,唯有今日守园仙这一声称呼。守园仙本不是我亲婶娘,因有一回蟠桃园里遇见火灾,火灭以外桃树根已近死灰,西王母便着守园仙来川底求娘亲要冰川之水来活树,我那时小,见着与娘亲一样亲近的人便粘着,守园仙怜我,待我便如同家中小女。
“婶娘,您还认月儿,若非婶娘还能认得出是月儿,月儿是断不敢唤这一声了。”我垂着眼睑,乖乖顺顺,不再有丁点胡闹之心。
守园仙上来拉我的手,向园里走进去,脚步方踏进门槛,水镜复又封起来,外头仍是一片幻虚之境。
“还有作老母的不认闺女么。月儿这些时候都作了些什么,今日上来是拿了贴子来赏花的?”守园仙瞧我的眼神如同娘亲,还是我儿时遇见的那亲切样子,脸上尽是疼惜,仿佛上一次见是昨日,晚饭散后便各自归家一样。
“回婶娘的话,自走卦回来以后,因身子总有些不适,便一直待在川底不曾再出去过,这回是趁着早桃树开花众仙赏景之机,来拜谢婶娘的,原讨了那株夜桃树去,便一直没有来谢过婶娘。”
守园仙抬手轻轻抚我的发,很有些感慨,“怎么就叫走卦给拖坏身子了呢。上回簌雪来讨得那树苗,可还种得活,婶娘也没有空闲得去替你瞧瞧,若是没活成,这回再拿棵回去罢,还有雪桃的,你原喜欢净白色,雪桃倒是有些看头。”
我回道:“谢谢婶娘,那株夜桃与冰川之气相投,一直活得好。只不知道原那些遭火烧的桃树是否也好?小夭呢?”
当年桃园着火,西王母大怒,因为这火是情火,皆因桃树精小夭而起,牵连大片桃树。我跟着守园仙上过几回蟠桃园游玩,见过小夭。那时小夭多美啊,是十足十的桃花精灵,一双眼角微翘的眸子晶晶闪闪,天真快乐的总是笑声如铃。单纯清澈,又活泼好奇,时而在桃树枝杈上荡着脚丫,时而从桃花尖尖探出脸来,与她捉迷藏是开心得忘记一切的。有一回玩累了,小夭便带我到桃花最密的枝顶上睡着,直叫守园仙找得满身大汗,最后才把我给拎下来。就是那样的小夭,忽然就陷入了情网。
他本是苍龙星君座下的第六童子尾宿,因被差遣来天庭办事的时候,误打误撞竟进入了蟠桃园。那时小夭正挂在树上自己玩闹着,忽见有人闯入被惊到,手上一滑便从树上掉了下来。尾宿眼疾手快闪身过去,接住了这忽从天降的精灵。两人四眼相对,火光电石之间情愫顿生。他在戾气重重的苍龙宫里从未近身女色,所见之人皆肃穆谨严,刀剑寒光,小夭不设防不掺杂质的快乐是滴进他坚硬如石的心里的第一滴甘露。她自小隐身于花海果实之中,长辈玩伴皆是女眷,再快乐的世界亦是单调的,轻脆的,苍白空洞的,尾宿坚实的臂膀和惊见天人的目光给了她全新的感受和认识。他们不需要任何语言地相爱,从眼眸到内心,到全身筋骨到魂魄,身外一切忽然间变成了虚无的空气,没有蟠桃园,没有苍龙宫,没有除了小夭和尾宿以外的任何语言。
然小夭是西王母多么疼爱的一个精灵,是西王母拿着万年桃树根吹了仙气交与守园仙慢慢呵护起来的,要与这园子同生的仙魄,怎能叫区区一个苍龙宫的童子就这样带走了呢。西王母给足苍龙星君情面,指定了荷花庭里的彩舞仙子给苍龙星君一齐带走,体恤尾宿亦到了婚嫁之龄,只要尽早结束与小夭的孽缘,前嫌不计。然小夭与尾宿爱得太缠绵太激烈,从来眼里不曾容下过其他人的,怎能接受如此安排。尾宿夜里潜进蟠桃园,欲带小夭走,可小夭身上叫种了守桃符,为的就是让她永不能离开园子,除非园倒树枯。尾宿一怒之下,唤来了苍龙之火,他在苍龙殿里,本就是掌火童子。于是神火熊熊,瞬间席卷了大片桃树,守园仙冲出来已不及救,即将举行的赏花会毁于一旦。
西王母怒,大怒,一掌将尾宿拍下了凡尘十世轮回,且每一世皆不得姻缘善果,只能孤独而终。小夭从此不再笑,不再欢跳玩耍,而今怎样了,我亦不得而知,从尾宿被贬入轮回以后,蟠桃园便叫西王母以幻虚之景封了起来,只在每年赏花时方重新对受邀众仙开放。
守园仙长叹一声道:“小夭还在园里,只是甚少露面。你这一问,我都才想起又有三百年未见过她。”
我心里细细密密地疼,小夭曾经那样快乐,“她还是不得离开园子么?她从未曾去找过尾宿么?”
守园仙想了一会道:“守园符倒是解了,王母娘娘将尾宿打下凡尘时,终是心疼小夭悲痛欲绝,眼见桃树又叫你娘亲给救活了,便解了她的符,其实也是料着她找不到尾宿的,便不禁足了。”
原来小夭还找过尾宿。十世在凡尘得轮转近千年,在天上却不算什么,而过了这么长时间,小夭也未能找回尾宿,想必是当时西王母那一掌打得甚重,将尾宿原本修的仙魂已打散,这样他即使轮回已满,却再回不到苍龙星君座下,只能以神胎再从初阶修起,而他现在是什么形态,却是不得而知了。
“小夭会愿意见一见我么?”
“这……”守园仙面露难色,“我不敢保证,我早唤不出她来了。”
“她在哪一颗树上?”
守园仙指了一指园内深处,那有一株老桃,是当年受火伤最重的,当时几乎都以为不能救活了,娘亲因怜小夭与尾宿的悲凄,听闻他们的事时落了一滴泪,泪水渗入泥土才最终催活了树根。小夭便是一直隐在这树里。
我领了意,便请守园仙留我一人前去。我想看看小夭,想知道她究竟还好不好。
我们在一起逛桃园的时候,有许多的玩法,不知道小夭还会不会记得。我走到老桃下,用手提起裙脚,轻轻地颠起步子,踏着节奏念起当年的歌谣。我并不能确定小夭是否会因为这歌谣而现身,却忽然很想再回到那个时候,我因踏错步子,引小夭笑得俯倒在树干上。
到第三遍的时候,小夭缓缓从老树后面走出来,静静对上我的眼睛。小夭似乎丝毫没有变,却又似乎已是另外一人。她的一张双蕊桃腮脸从灵动凝成现今的纹漪不惊,依旧眼角微翘的双眸如同深潭古水,寂静无波。看不见忧郁,亦无悲恸与哀伤。只是瞧着我,没有任何的情意与冷薄,仿佛只是瞧着镜子,瞧着远处,瞧着没有东西的某一处。
是这没有尽头的等待将她磨成了枯石一块么,抑或因为内心里没有了任何的念想,是以万念俱灰继而无悲无喜。我不知因何忽觉这一趟来得太晚,或许我本可以为她做些什么,“小夭,是我来晚了么?”
小夭听见这话,却忽像沉静了许久的叶子叫微不可感的细风触过,无意中拂动了一下。她微微地弯了嘴角,道:“你来了,有什么早晚可分呢?”
“你还留有他的物件么?”我本不想做这样的尝试,却控制不住自己。
小夭却似知道我会这样做,眸子里有了些生色,颤颤地晃动了下道:“什么物件都没有,”小夭自言自语般地呢喃了一句,“需要留什么呢,他永远都在。”
我却生生叫逼红了眼睛,往前走了一步想触到她,“小夭!”
小夭往后退了一步,恍惚地笑道:“月儿,回罢。”
我抚着树身,对着小夭道:“小夭,这些等待你是怎么熬过来的,叫人这时见了如此撕心裂肺。我确不能保证定能寻着他,却无端地又担心或是他在哪一处亦同你这样等着。”
小夭轻轻地点了点头道:“月儿,你仍是这般坚持。以前如若遇着你想不通的事情,无论怎么给你说亦是无用,你须得自己去想,直至悟出来。我没有任何他的东西,只在他形消前,咬了他左腕一口,或有几颗牙印。”说罢便转过身去,要隐身回老桃里。
我知这或是小夭见我的最后一次了,有些着急,便再唤了她一声。
小夭转过脸看我,双眸里忽就流下了泪水,如同清溪一样淌着无声无息,道:“若遇着他,只道桃花艳如旧。”便隐了身。
我将这话放在心底,再瞧了老桃一会,便慢慢地走出去。守园仙见我出来,便关切地问:“见着了?”
“见着了。”我回守园仙的话,并不多讲。守园仙深叹着气点点头,亦不追问,牵起我的手送我出园。
打开木门,幻虚之境在守园仙面前闪逝,仙气缭绕中见一条人影立在园边。是玄珀,换了一身暗闪着银色波浪纹的净色袍子,盘手抱胸站着未动,垂着脸似在想事情,听见声响,向我们看过来。
守园仙见着门外有人,便抬头看,瞧见玄珀的脸,笑着问道:“是等月儿?”
玄珀恭顺地回道:“是,大仙。”
守园仙颇有欣慰之意地颔首道:“是夫君罢,心如怀玉润,面如朗日明,是月儿有福气。可要好生对待月儿。”
我本还沉浸在小夭的情绪里,在默默盘算着手里无任何与尾宿有关的物件该如何行卦去寻他,却听见守园仙验货完毕准备满意付款的一番赞许说话,不觉汗要冒出来,“婶娘,他不是……”
玄珀却欣欣然领了使命,交易大吉地向守园仙作一揖道:“是,请大仙放心。待择日再来拜望大仙。”
守园仙便慈爱地将我的手交给玄珀道:“那便好了。带月儿回去罢,我亦要休息了。”
玄珀道了谢,便将我的手圈在掌心里,牵着我在守园仙无比关爱的目送下离开蟠桃园。
拐了弯走出守园仙的视线,我抬脸起来看玄珀,沉着气道:“我说徒儿,为师耳清目明的,看路应该不成问题,又腿脚灵便,想来也不会撞墙碰树什么的,你看能放开为师了么。”
玄珀却很认真地回道:“偌大天宫,若月儿迷路了可不好找。”
我便停下不走了,道:“你方才知道我在蟠桃园里?”
玄珀道:“你说呢?”
我把手从玄珀手里抽出来,手心竟已叫他捏出了些汗,问道:“你可见过有人左腕上有牙印状的胎记?”
玄珀想了一回不太能确定地答道:“这么一问,倒觉得是有些印象,却一时想不起是谁了。”
我心一凛,抓着玄珀道:“真有?快好好想想。”
玄珀看着我的手,笑意上眼。我瞧见他的神色便知道他在想什么,想缩回手却来不及了,叫他又稳稳地捏住,复圈回手心里,“你问这个是为何?”
我叹一口气,放弃挣扎,将小夭的事说了个梗概与他听。
他听着却慢慢地皱起眉,道:“月儿,这么说来,左腕上有牙印胎记的便有可能是那苍龙殿下掌火童子尾宿的托生转世了?”
“是有可能。”
“若他已有婚配了呢,月儿还要坚持为小夭寻回他么?”玄珀神色开始凝重起来。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知道他这样说便是心里有答案了,我忽觉得紧张,“你知道是谁?”
玄珀有些沉重且为难地点点头,道:“虽不能十分确定,但确是见过左腕有牙印状胎记的人,这人你也知道的,百禽林太子太引,点绛的哥哥,玄珞的未来夫君。”
我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复而问道:“玄珞几时大婚?”
玄珀神色认真起来,道:“玄珞婚期尚未确定,因我与大哥都尚未婚配,论理她不能在这之前过门。然这是我族与百禽林既已敲定的事实,且玄珞与太引是两情相悦,我不希望看到有对玄珞不好的事情发生。”
小夭的那句话我明白,她是怕这么多年过去,尾宿转了十世以后纵是再投胎托生,无论是做了凡人或是以神胎重新修练,都有可能早将前缘忘尽,她等待的苦,不愿他再受了。我以为玄珀与我是心灵相通的,我只是想为小夭做点什么,并未想要去棒打鸳鸯,不想他这般护亲心切,已经将我当作拆散别人姻缘的恶人看待。
我将玄珀的手拿开,淡淡道:“玄珀殿下请自重。我若要寻人,自然是要坚持的,至于寻着以后要怎么办,那也不是你我能够预见且阻止得了的,毕竟那太引若真是尾宿,他惹下的祸他总得拿出个交待罢,白白叫小夭为他守了这一万年么,他若不硬闯桃园能有现今这个下场?至于太引是否真就是尾宿,还需要再查实,而假若伤害了玄珞公主,那也只能道是不凑巧了,玄珀殿下方才不也可以瞒着不说的么,你若不说,我能拿你怎样么?此时何须这般防范心重?”
玄珀眼神沉下来,有些无奈道:“月儿,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摇摇手道:“我哪能知道你呢。哦,倒是知道一件的,这么久都忘了问问你缘由。你的筋脉是怎么断的,不是像你父母亲说的那般,修练时不小心折断的罢。”
玄珀显见是未意料到我会提起这件事,言语里有些猝不及防的诧异,“月儿,你别误会。”
我点点头道:“我还能有什么误会,你自行将筋脉折断,又以学占卦之道将我留下,是为哪般呢?罢了,我亦不追究你,现我所寻之人牵扯到你至亲,我们还是说清楚些好,日后再见亦好知道该如何处理。”
我并不想将话说到这份上,却因为这些时日里与玄珀相处,早叫他细致入微的照顾给带得有些找不着道,以为以我们从医患到师徒的关系转变早已有几分薄情在内,心里很有几分觉得他可信赖,如今却叫他拿我当恶人看,实是觉得胸闷顺不下气。我恼着,一时收不住嘴就句句顶到他的喉咙尖上。我又理不过情绪来,便气着转身走。玄珀紧忙伸手来拉我,我一躲便隐了身,找到簌雪后便乘风回了冰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