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是拈着茶杯的,叫他拿了过去换成汤碗,我咂着汤水不作声,知道他来肯定是要讲青麟之事的。
玄珀道:“月儿,你不是说过,唤归魂要损修为的么,如何还答应了青麟。”
果真被我猜中了,我本不太想喝汤水,便顺势放下汤碗道:“唤归魂,唤的是仙魂。这辛三月是凡人,她的魂魄离开了身体,是要被幽冥神君收去的,凡人的生死都由他来管着。我答应青麟,是见你望着他的脸色不同于一般下人,他说是玄帝抚养成人,定与你有些兄弟之情罢,且又怜青麟这痴情摧的心碎欲绝,若换了别人,说不定我亦会心软的。我要救辛三月,并不损我修为,只是要想办法去幽冥神君处讨回她的魂魄,我亦权作一试,成功与否不敢保证。”
玄珀却深明我的小动作的含义,往我手上碗里再加了些热汤,让我再端起来,道:“多少还是喝些,你若这样去救人,我是如何都放不下心的。那幽冥地府我同你去罢,什么时候要动身?”
我见逃不过了,只得将碗里的汤水喝了些,道:“幽冥地府离这有些路程,我明早便去。我自己去便可,素闻幽冥神君性情孤僻古怪,人多去怕让他心生别的想法,反而会坏了事情,你留下看着青麟罢,我会尽快而回。”
玄珀沉默了会,道:“那太引的事情呢,你打算怎样处置。”
我深吸了口气,道:“说实话,我也不晓得要怎么办。原来你瞧见的不假,他手上确有印记,虽然从容貌上,我已瞧不出他便是当年的尾宿,我甚至在想,如果连样子都已改变,那还是小夭惦记着的那个人吗。”
我拿指尖敲着汤碗,试图去想像小夭看见已不是当年尾宿的太引,会是怎样的情形,却发现实在想像不出,“罢了,太引的事也急不得,回来再寻机会问问他这印记的来历。眼前还是先救辛三月要紧,凡人魂魄离体不能超过七日,否则即使拿回来,也无法回到原身了。希望幽冥神君还没有将她遣入轮回道。”
夜里,我靠在榻上,望向窗外发呆。寒枝院里花影扶疏,少了雕栏画栋的堂皇,却独有着深竹青壁的寂静。海底的月是借天月的幻影,却依旧明亮如镜,月光铮铮地从窗外铺进屋里来,余一地流银。
玄珀在他殿里调了琴,幽幽地抚着。我唤簌雪来,去玄珀殿里传话,让他今夜停了丝竹。我心里不得平静,便不愿睡,希望籍由寂寞将思绪冷一冷。
玄珀停了琴,却从他殿里移了步过来,轻轻拿了椅子在我榻前坐下,问道:“月儿,怎么了?”
“不知道,不想睡。临近十五了吧,我总觉心里有些不踏实。”
玄珀抬头瞧了瞧窗外一轮将满的银月,道:“快十五了。每月十五时,月光最盛的地方,是观澜宫。”玄珀顿了一下,接着问道:“月儿,若我有事瞒着你,你会恨我么?”玄珀声音低低的,语调不大同往日。
我依旧对着窗外发呆,对他的话不太上心,“我对你了解又有多少呢,又或者,我从未曾知道你,何来谈恨。恨,该是很强烈的情感罢,我似尚未恨过。”
玄珀却似犯了偏执,接着问道:“那如果,有一日我伤害了你呢?”
我见他问得认真,便将眼光从窗外收回来,也仔细想了一会道:“如是那样,我大概会从此不再见你罢。”
玄珀的这个问题,我似乎拿不出什么好的法子,依性子,我实在不算是个好的对手,也不大懂得斗争报复一类,若受了伤害,大约只会找地方躲起来自舔伤口。这样的做法似乎与我平日里的牙尖嘴利不太相符,却又真真是我的狼狈行径。若非如此,也不会从千壁仞回来,一躲就是上万年。
玄珀漆黑的眼眸深沉下去,抿了嘴不再言语。
我轻呼了口气,心里却未觉轻松,便想转移心里的烦闷,自找话说了起来,“你似乎就是个麻烦精。从来到鲛宫那日起至现在,大约是我这一万多年来最伤神的时候,事情一件接着一件连珠似的来,可惜我占神算鬼,却算不了自己,无法预知自身上要发生的事情,所以即便还有更多的烦心,也要等着,接着,受着。”语毕又觉不妥,这话似乎并不能减轻我心里的积郁,反而越觉有不能操纵命运之感,我心里哗哗地又悲凉了一阵。
玄珀望着我的眼色很深,盛满了不忍和歉疚,可是为什么,那里似乎还有若隐若现的……绝望。
清晨起床梳洗后,我便准备启程去幽冥神殿,簌雪在身后跟着,出了院子,才看见青麟早已守在门外,脸上写着歉疚。
我瞧见他局促不太敢说话的样子,便笑他道:“做什么一大清早的苦着脸,昨日不是神气十足的,说话也不怕主子骂。”
青麟更不好意思了,涨红着脸道:“神座莫再取笑青麟,昨日实在斗胆,要劳烦神座了。”
我顺着他的话逗他道:“既知道是劳烦本座,本座便回去了,那幽冥神殿确是有些远。”
青麟立刻急了起来,“神座,您可不能言而无信!”
我一挑眉道:“原是你烦动本座,倒成本座言而无信了,为你当差真不是件容易事哪。”
青麟一听,窘得就快要哭出来,我见好就收,一副宽宏大量样道:“放心罢,本座岂能因你这等小事坏了声誉,且照顾好辛三月的身子,等我回来。”
玄珀从他殿里过来,笑道:“月儿,你这精神似还不错,真不要我同去么。”
我摆摆手道:“不了,我很快便回。”
出了海面,我想了一会往幽冥神殿的路要如何走,我的方向感实在不算太好,要考虑以后带着簌雪才行了。从鲛宫到幽冥神殿有些路程,我从袖里摸出鲨骨伞撑起,乘了风便开始赶路。
幽冥神殿在地底之下,掌管生死转世,阴刹刹的一派玄黑气势。我请鬼差传了请见口讯,立时一刻,便有神殿使者出来领路。
素闻幽冥神君性冷孤僻,心思难测,我边走边想,揣度着要如何与他讨回这已被他收帐的魂魄。我原以为幽冥神君大约长着阴森丑陋的老脸,满身戾气,至见着眼前的男子时,才发觉原来比想像中要好很多。
只是孤冷难测确是对的,幽冥神君如雕像般倚在座上,手上执着笔,脸上神情淡漠,我在他面前站定时,他亦只是稍稍抬眼皮望了我一眼,无甚反应。
我道明来意,幽冥神君懒懒地翻了翻面前的生死册,道:“月凉神祗所述之人,确是魂魄已收归地府,并且她的阳寿未尽,如未寻短见,倒还有几年可活的,不过,”他顿了顿,执笔的手微蜷起撑着脸,不紧不慢地望着我,道:“我却是为什么要将她交与你带走呢?”
我早预料到这交易不好做,便道:“神君所言极是,无理由我只讨而不予,却不知神君感兴趣什么,可以与辛三月的魂魄作个交换。”
幽冥神君不以为然地拉起一抹笑,盯着我思索了会,道:“月凉神祗,倒真是稀客,交换什么呢,”又顿了好一会儿功夫,他才接着道:“听说您是宇内神医,不如就替我瞧个病罢,如何?”
我有些讶然,转念一想,这大约是我最能胜任的事情了,便应允道:“月凉当尽力的,还请神君吩咐。”
幽冥神君道:“那便这样定了,你若能医好这病,那女子的魂魄便让你带走,若不,”他扬起下巴瞧我,眼神轻蔑起来。
我按下脾气,佩服起自己与人周旋时的耐性,若非是为着救人,我大约早就转身走了,“那是否方便让月凉现在为神君把脉呢?”
幽冥神君转头唤来鬼使,道:“不是我,是我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