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竟是张无比忧郁的脸,双眼里似盛满水晶般的泪却凝而不滴,眉头锁着,如林中幼鹿一样带着善感惊虑。
我依座坐下,轻轻道:“怀璧夫人,让月凉替你瞧瞧病罢。”
怀璧痴痴地望着我,慢慢地伸过手来,我正欲摁她的腕脉,却见她未停手,直摸到我臂上的衣裳。
“是……梨花的颜色,花落时,如细雪般。”怀璧轻轻地呢喃着,神魂早已游走,指腹轻轻地揉搓着我身着的白色纱衣。
我瞧见她这光景,便在脑海里搜寻起关于怀璧的身世,为掌握复杂的神系脉络,娘亲早让我将宇内众神的生世背得清清楚楚。如没有记错,怀璧是荒陆花神的小女儿,叫幽冥神君出地府收孤魂时碰上,娶回幽冥神殿的。怀璧当年是与幽冥神君爱得天崩地裂的,不顾花神反对,头也不回地跟着幽冥神君来了地府,莫非这些关于他二人的传言是假的,她到此地后是受尽折磨,沦落如此。
我试图唤回怀璧的神游,道:“夫人,可否让我替你把脉?”
怀璧停下呢喃,缓缓地将手从我臂上收回,让我把脉。她的脉象虽虚弱,却并无大碍,我便问道:“不知夫人是觉身子哪里不舒服呢?”
怀璧垂下眼敛望着我身后,道:“心口疼,一直疼,不能停止。”捂着胸口的雪白手指在沉穆的黑色衣缎上耀眼得叫人惊心。
我觉得不妥,又一时说不出来,便顺着她的眼神望去,才发现原来幽冥神君随着我身后就来了,远远地站在玄色纱帘外瞧着。
幽冥神君的眼色似箭般,直直地穿过大殿落在怀璧身上,我在一旁,却被刺得痛。怀璧亦拿着一双凝泪欲滴的美眸,动也不动地望着他,眼神里有千万句话要说,却只是脉脉无语地望着。
我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实在没想明白眼前到底是何状况,按怀璧的脉象,应只是熬些调理的汤药便能治愈,却是为什么胸口疼不能停止,能叫幽冥神君愿拿个魂魄与我换呢。
怀璧身上,我又未瞧见有中毒的迹象,我思索着,再问她道:“夫人的心口疼,是定时发作呢,还是一直如此,有没有忽然很疼的时候?”
怀璧望着我身后的眼神忽然落了空,我再转头看,便见方才幽冥神君站那处已不见人影,才听见她幽幽地道:“时时疼……瞧见夫君时,尤甚……”
我心里疑惑着,依照怀璧的描述,她的心口疼之疾是有引发的源头的,然却是与幽冥神君有关,是为何呢。
我安抚着怀璧,道:“夫人之疾须慢慢调理,平日莫着急动气,我先下些药,观察些时候罢。”
怀璧虚弱无力地淡淡道:“治什么呢……不见夫君便好了。”
“夫人切莫丧气,心口疼也多与心情有关,耐心些会有好转的。”我说着便起身,准备出去备药。怀璧见我欲离开,似要抓住什么似的自恍惚中伸手过来,我本已转身,她的手划过我的裙摆,抓了个空。
我忽然心里有亮光闪过,对怀璧的症状有了推测。回到前殿,幽冥神君已在候着,姿态神情不变,依旧不驯的面色,却掩不住眼里的隐隐焦急。
我照着推测问幽冥神君道:“怀璧夫人的心疼之疾患有多少时日了?”
幽冥神君略一思索,道:“成亲后不久,也有近万年了。”
我点点头,道:“荒陆之西的小华山上有一种草唤萆荔草,能止心疾疼痛,我去采些回来下药,应能减轻些症状。夫人的病须静养,急不得。”
幽冥神君抬起下巴瞧着我道:“月凉神祗,你若离开我可不放心。你将那草的性状样子记下来,我差人去采罢。反正你说需要些时日方见效果,便在我殿内休养些时间,也可就近观察照料我夫人,这方子若有用,你便带着魂魄回去就是了。”
我听罢他的话,对心内的猜测便肯定了八分,然辛三月的身子不能等,便道:“我等可以,医者有医心,自然会对夫人负责,然神君应比我更清楚,辛三月的身子等不得,魂魄已离体三日,再过几日,怕就寻不见路归体了。”
幽冥神君道:“这好办,我让送魂使先还她三魂,有三魂在可保她身子不坏,待你医好了我夫人,再将七魄送回去。”
我眯了眯眼睛,道:“将三魂与七魄分开?”
幽冥神君勾起嘴角,道:“若我夫人依旧觉得疼,月凉神祗,你知道七魄若碎了,会有什么后果。”
三魂与七魄分开,若其中一半碎了,元神就灰飞烟灭,再也不能转世复生。幽冥神君果然如传闻中阴鸷狡猾,步步计算。然事到如今,却不能不答应,我点点头道:“好,就这样办,只望神君到时莫要食言。”
我将萆荔草的样子画在绢上交与前去寻草的鬼使,又交待清楚此草生于石身,长成后会攀树而上,要于清晨露出之后尽快采回方有药效。而后再传了口讯让人带去给簌雪,让她照料好辛三月的身子,若三魂已归体,切切要护好元气。
萆荔草很快便被带回,我找了些云石粉作引子,熬了药看着怀璧服下去。怀璧每到服药时见我,都会望着我身上的衣裳痴痴地发一会呆,那种眼神与隔空望幽冥神君是不同的,是渴望着的神色,带着向往。
我算着服药的次数与时间,已三天有余,便准备离开幽冥神殿返回鲛宫。
幽冥神君沉着脸瞧我,道:“看来月凉神祗是不打算要那七魄了。”
我道:“神君若要食言,我亦没有办法,死生掌握在你手上,你要捏碎个魂魄,还需经过我同意么。”
幽冥神君定定瞧着我,道:“她确是疼少了,却依旧不能见我。月凉神祗,你若知道病根,何苦卖这关子。”
我弯起嘴笑,道:“叫神君一眼洞穿,真是惭愧。可神君敏睿如此,却为何不知道病因呢。”
幽冥神君不答我的话,只是眼神犀利地盯着我。
我问道:“神君可爱着夫人?”
幽冥神君脸色冷下来,道:“月凉神祗,你问的什么话。”
我道:“问的是诊病的话。”
幽冥神君冷冷道:“好,希望你能问出病根。我若不爱她,作什么将她娶回来。”
我继续问道:“那夫人可爱着神君?”
幽冥神君眼色越沉,道:“自然。”
“若神君离开夫人会怎样?”
“不要玩游戏,月凉神祗,你最好适可而止。”幽冥神君开始有些怒气起。
确然要他堂堂一介执掌生死的神君对着我这个素未谋面的弱女子表白情意,且又与我无关,自是有些难以启齿,然我却不能停,幽冥神君的怒气正好说明了怀璧的病正因他而起,要对症下药,还就要踩中他的痛处,“神君自可不答,我却不能不问,若要将夫人医好,便只能依着我的方子。”
幽冥神君胸膛起伏着,咬牙切齿道:“没有任何人能将她从我身边带走,所以不存在离开的可能。”
我站着累,便踱着步子到殿旁的椅子坐下,眼前的男人大约除了他夫人以外,不会将谁放在眼里,然霸道总该要受些苦,叫他知道有时候也该替别人想想。我真是倒霉催的,在川底躺太久了,叫我一下子折腾得筋骨都要散架,倒是遇见玄珀身子变得强健起来,事情太多了,没有时间犯头疾了。
我坐下来揉了揉膝盖,道:“我替你答好了,神君若与怀璧夫人分开,大约不能活罢,无论是神君,还是夫人。”
幽冥神君撇过脸去不置可否。
我叹了口气,将几日的观察并着心里的推测慢慢道出,“神君心里亮堂得很。怀璧夫人乃荒陆花神最小的女儿,自幼与百花齐生,春赏梨雪,夏饮甘泉,秋日有漫山金黄的菊花作眠床,噢,她的哥哥九月菊花神神君亦认得的罢,一心爱着千壁仞十三小姐的那个,即使最冷的冬日,还有寒梅可入妆,怀璧夫人大约是荒陆里最亲近大地亦最轻灵曼妙的仙子了,若非如此,幽冥神君又怎么看得上呢。”
幽冥神君十分不耐地回道:“你到底要讲些什么。”
我丝毫不待见他的怒气,慢条斯理道:“我要讲什么难道神君还不明白么。怀璧夫人愿为了神君放弃一切她习惯的事物而嫁来地府这个阴冷寒鸷的地方,自是情到深处,爱神君到骨子里头。她是为神君改了一切罢,有哪个女子尚年轻貌美就穿得跟死了丈夫一样呢,我瞧着怀璧夫人那身墨一般黑的衣裳就打寒颤,难不成是神君的指示?”
幽冥神君的脸色开始变得有些复杂和讶异,道:“我从未勉强她做任何不想做的事情。”
“她却为了讨你欢心,勉强了她自己。神君可想过她想要什么?她知道你不能离开她,她亦不能离开你的,所以她即使想回荒陆看看亦不愿提,神君自然更不会提,以神君的性子,又怎么能容忍她离开你身旁一刻,更不会想到那么细的地方去。她爱着你,又想着荒陆与花神,我听闻凡间的女子若嫁到离家千里的地方去,必要在出嫁当日伏地而哭,而后边走边歌,以表达对娘家的不舍。当年怀璧夫人跟神君来地府时,听说是连父母也未通报,当时在宇内可是大事一件,叫众仙议论了很久呢。就是这样,怀璧夫人却也不敢提要回家去瞧一瞧,久而久之,你便成了她的心疾,若见你,便钻心疼,若离开你,又不能活。这几日她每见着我便像痴了一般,因我身上这白色,是幽冥神殿里惟一的生气了罢。”
幽冥神君握着拳紧抿着薄唇不言语,我讲得累了,便打算收工,站起来道别,“心病还需心药医,这剂药只有神君能下了。我先回去,若神君想好了,还烦请鬼使将辛三月的七魄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