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离开时,江南的天气正有回暖的趋势,那日黎明,我竟在枝头看见了燕子。
长离问我要不要和萧益告别,我想了想,他再来找我时,自然会知道的,就说不用了。
我来时没带多少东西,临走时,长离给我准备了许多盘缠和江南的丝绸布帛,还有莲心制成的茶叶,我喜欢喝这种茶。我托她照顾好小红,她若真跟我回到君忘归,只怕会比现在更身不由己。
清晨,霞光一片。
我穿着织锦皮毛的男装斗篷,上了秋绝给我准备的马车,长离在门前送我,又是一次别离,我突然感叹道,人生的聚少离多,正是教人学会如何去珍惜。
我扯开窗帘,烟竹阁下的女子傲然而立,衣袂飘飞,比雪山上的莲花更俏,更娇,更傲。
“乔姐姐,你我相识一场,我便不多说见外的话,告诉秋绝,我当永佩洪恩,让他好生珍重。”
“我会的,雅歌…也当好好保重。”她说着,眼睛竟红了一圈。
其实,人生若少了离别,也是一种缺憾。
在车上,我一时翻看着江南的琴谱,一时记忆着高中学过的诗词,一时又想着大学里的笑话,一个人,倒也不无聊,行了半天,也不觉得累。
我的后面还远远地跟着一辆马车,秋绝说路程遥远,怕遇到采花贼,需要人保护。
我说我穿男装就没有事了,他说有的采花贼就只采男的。
我噗哧一笑。
这个时候,萧益应该去了烟竹阁,长离会告诉他我已经走了。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
人的一生总有许多过客,欢乐的,痛苦的,最终都是要擦肩而过的。这是极为平常的事情,我的心中不该有太大的波动。
胡思乱想之际,从后面传来的一阵马嘶的长啸声划破了此刻的宁静,也扰乱了我的思绪,我的马夫也长吁一声停下了,我正奇怪,莫不是真遇上只采男子的采花贼了吧!
马夫拉开我的门帘,外面,那人淡月般的暗垂的神色,像刀般,轻轻划过我的心头,几日不见,他竟清瘦成这样。我下了车,示意其他的人先去溪边打点水。萧益牵着一匹棕色的烈马,穿着一身金罗蹙龙华服,缓缓地向我走来,那明黄绸缎上的惊龙,乘云架雾,怒目横飞,宛若君临天下的霸主。
我只觉得视野之外的参天大树,花红草绿,幻化成了一片荒野,茫茫万里,只余他,静静地走着,我,傻傻地看着。
“你的伤怎么样了?”
这句话带着凉意,袭向我,我只觉得鼻中一阵酸气,蹿到心里,愈来愈浓,久久散不开来,最后,不知是愁,是苦,还是疼。这么多天,我已经理不清和他的关系了,想抗拒,心里却又无法割舍,在烟竹阁,我早已想清楚,凡事随心,可再见到他,我才知道自己根本做不到,倒是相见不如不见。
也许因为无论是朋友还是知己,我曾以真心待他,又多番猜忌过他,我对他,有依赖,有内疚,有惭愧,有自卑,有心疼,有心酸,有…
这一切的一切,到我发现实与我心中所想完全不同时,而变得尴尬万分。
“雅歌,你不舒服?”他那双眸中,又多了几分担忧与懊恼。
这本不是他该有的感情,那双如黑曜石般灵动的眸子,应该如初见般,散发出随意悠闲的光芒,而不是忧愁,人生难得随意。
“我没事,已经好了。”我笑道。
他脸色稍稍放松了些,我怕害他日后想起难过,那我心中会更自责,接着说:“只伤到肩膀,第二天就好了,都不痛…”
我怔住了,因为他落泪了,眼中流转着无以名状的疼痛,我突然想起月雁说过,那刀上涂有剧毒,可我许多天来,都将他拒之门外,只顾自己心中的感受,忽略了他的担忧,竟让他今天追我而来,只求一句安心。我抓过他的手,急切地解释,“萧益,初见时我就说过,我不骗朋友,我真的没事…对不起。”
话毕,我已经被他拉到怀中,紧紧地抱着,这是我第一次离他如此之近,贴在他的怀中,感受他的体温,却觉得熟悉无比,那味道我昏迷时也曾闻过,和这秋日里的气息一样,不寒不热,带给人的只有温暖与安心。
我轻轻抚上了他的后背,他的发丝如墨玉般温顺,我安慰着:“对不起,不该让你担心了这么长时间,可我很爱惜身体,你却瘦了。”
他慢慢放开我,擦干了泪水,脸上闪过一丝恼怒,“对不起,我太急了。”
我知道,他在说抱我的事,我本想告诉他,我喜欢这种感觉,后来,话到嘴边,我又生生地吞了下去,被另一句话取而代之,“没事,你找我—有事?”
他似是想起了什么,双眼闪过一丝光亮,他告诉我他是九王爷,他哥哥是靖朝的晖帝。
其实,天下有几个人能叫萧益,九王爷,萧烑光,字益,我怎会没在蟑螂口中听到过这个名字?可是他今天还是追来,亲口告诉我,那日,他一定听到我和长离的话了,我曾说过,我没有安全感,他竟记住了。
以前听薛王的故事,除了庸俗之外,我没有其他的感觉,想不到,这门第之见,如今到了自己身上,也难以免俗。
我转过身,面向着他,垂手一拜,嬉笑着,“那以前多有得罪了,萧王爷。”
我的态度,让他似信非信,我想了想,接着问:“怎么啦,你大老远追来不会是为了告诉我你的身份吧?我在长离的烟竹阁这么多天,你又不说。”
啊!我现在才发现我的脸皮跟保保有的比,天哪,你证明,我只想快点逃离,我现在每跟他说一句话就心虚。
他在衣袖中找了找,最后拿出一个玉身镶金的步摇,放到我的手上,我傻了,不由自主的往回缩手,那步摇已经在我手中了,凉凉的,沉沉的,我急忙地又往他手中送去,慌里慌张地说些这个太贵重了,我不该收之类的话,他却说那玉本就是我的。
这玉,此刻,我无论如何都不能要,我稍微提高了声音,“你怎能这样颠倒是非,你的就是你的,你以前给我两千两银票,现在又给我这块玉,你真当我是风尘女子了?”我实在不知如何拒绝,言辞过激了。
他没有生气,笑了,我是真的有些恼怒了,平复了一下心情,认真说道:“我平时不用步摇的,这样岂不浪费你的心意。”我急切希望他赶快收回去,那快玉要是放在超市里至少得两千多,我以前逛超市时,有时候喜欢远远望着几眼,我是带不起的。
“我是不会骗朋友的,这玉确实是你的。”他悠悠地说着,好像骗人的是我。
呃,抢了我的词儿。
“雅歌!”他突然握住我的手,开始严肃起来,“那晚我的眼睛出了些问题,没有看见你,否则我是绝不会——”
“萧益。”我打断他,“你不必自责,我已无大碍,这两日我不见你是我的错,让你担忧了。”
我本以为他会生气,他却握紧我的手,眼中深情款款,“我明白你心中的顾虑,相信我,我一直将你当做朋友。”
我一时被噎住,不知如何解释这凌乱的关系,正好看见马夫从溪边回来了,只是多了个活蹦乱跳的小姑娘,小红!她是怎么跟上来的?怎么都知道我走的路线?
“雅歌,半个月后见。”我回过神来,萧益已经立在了几步开外的马上,瘦削挺立,他虽穿着黄衣,我却觉得那道身影苍白无力,风一吹,随时都要倒。我握紧了手上的那块玉,望着他渐渐的远去,心中又多了一份的不舍。
我快要被自己折腾疯了。
“雅姐姐,我们都等你半天了!”铜铃般的嗓音在耳边响起,我就知道是小红。
萧益的身影和他的气息已消失在重重树林间,我抚着小红的额头,委屈的说道:“你们来去溪边还不要半刻钟,额,我是说两盏茶的时间。”
“姐姐,我跟着这些叔叔们打水回来过一次,看见…我们又回到溪边,你们还没说完,后来我们又喂饱了马。”小红一本正经地说着。
我目瞪口呆,又望了望其他人,他们都点头,我刚刚脑中稀里糊涂的,没了时间观念也正常,趁小红不注意,我揪住她的耳朵,问道:“我还没问你怎么跟来了呢。”
“雅姐姐,明明是你出尔反尔,我们先上车再说,再不赶路天就黑了,大叔,我们先上车。”她一边说着,一边拉着我的马夫大叔上了马车,一边催着我快点。
上了车,我无奈的叹了口气,小红见我又要说,立即打断:“姐姐,那里有个富老头非要娶我当小老婆,姐姐,你现在要我回去,直接就把我从车上扔下去吧。”
我哐啷一笑,“你这么机灵,我怎么舍得,我刚刚是想说给你换个名字,忘记以前不开心的事。”
“啊?”她愣住了。
突然想起屈原的一首词,既含涕兮又宜笑,子慕余兮善窈窕,便微笑的告诉她,“名字代表人的形象,一定要取得恰当,就叫慕兮可好?”
“姐姐,叫洛慕兮,我没有姓,跟着姐姐姓,好不好?”她开心问道。
“你怎么知道?”我诧异地问道,她怎么知道我姓洛?
“姐姐虽日日着须眉之装,也难掩倾城之貌,何况姐姐曾说出自风尘,来自京都,又让我唤你雅姐姐,除了怀都佳人洛雅歌,还能是谁?”
我们认识不过十日,她却将我看透,看来感情的深浅只源于缘分,无关时间长短。
我浅笑一声,拿出了萧益给我的玉步摇,放在手上,重似千金,那玉蓝绿交错,簪子的一头竟郝然是一对双双欲飞的燕子,时蓝时绿,神态自若,飘然似仙。不过,他为什么说着玉是我的呢?
越往北去,天气越凉,车上,慕兮陪我有说有笑,她也是个身世可怜之人,但不像我,只会悲天悯人,她很乐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