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男子道。
“是你!”惊鸿道。
男子一脸震惊,看着惊鸿,一只手还保持着微微前伸五指成抓的狰狞姿势,却微微张着嘴,再也说不出话来。
这个震惊之下的神情,令惊鸿顿时眸光冷寒:这分明就是梁君倾平日里常有的神情!
惊鸿抱着“梁君倾”的头颅,也不与男子废话,冷着脸喝问道:“林将军,不知您深夜潜进绿野,与我等抢夺叛贼尸首,有何缘由呢?”
不错,这个男子,正是代国的辅国大将军,林儒。
林儒却只是怔怔地看着惊鸿,那张脸,分明就是昔年那人,可那脸上的神情,那一身惊人的武艺,又似乎不是那人该有的模样……
他轻轻上前一步,喃喃唤道:“敏敏……”
轻轻一声呼唤,顿时令惊鸿变了脸色,她冷冷地偏过头,看着林儒,笑容森冷地道:“林将军怕是弄错了,这里可没有什么敏敏,这里,只有叛贼惊鸿,您若是想继续纠缠不休,在下不介意手上再多一条人命!”
说完,抱着那颗今晚炙手可热的头颅,转身就走。
林儒想不到朝思暮想的人有朝一日出现在面前,会是这样一种情形,情急之下忙追了上来,沉声道:“敏敏,这是我的女儿……”
刹那间,万籁寂静,呼吸可闻。
砰……
惊鸿忽然停住了脚步,手上一抖,那原本抱得紧紧的头颅顿时咕噜一声滚落地下,林儒顿时面色一变躬身就要去捡,不妨颈上一紧,惊鸿已经双眸血红地抓住了他的衣领,瞪着一双大眼,恶狠狠地问:“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林儒何曾见过她这样凶狠的一面,怔了一下,这才答道:“这是我的女儿,我也是最近才得知!”
“你的……女儿?梁君倾?”
林儒上薄下厚的双唇轻轻一抿,点了点头。
惊鸿瞪着眼,看着林儒的额头,他的眉毛、眼睛、鼻子、双唇、削尖的下巴……
原来如此!
怪不得,第一眼看见梁君倾,就觉得似曾相识!
怪不得自己会忍不住去宠爱梁君倾!
怪不得……
原来,她是他的女儿!
而这个男人……
她曾以为自己恨透了的男人,竟原来还在心底里么?
老天爷竟是用他的女儿,来让她认清一个事实:这一辈子,她都休想逃脱他的折磨,只要活着,他就在那里,在那心底的隐秘角落里,怎么赶,也赶不走!
她的手微微一抖,突然发狠地将林儒推开,转过身,也不看地上那颗头颅,身子轻轻一飘,转瞬就消失了踪影。
林儒站在原地,看着她仓皇离去的背影,只觉得命运真是会开玩笑,他以为她已经背弃自己嫁了人,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身为叛贼的她!
到底当年,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
他弯腰捡起地上那颗满脸灰尘的头颅,借着微弱的月光,看着那惨青色的面孔,默立良久。
忽然,他抬起手,轻轻用衣袖将那脸上的灰尘拂掉,露出那张与他八九分相似的脸来。
这是……他的女儿……
生下来就被送走,十四年来他从不知道,从未见过,方一知情就得到她死讯的,女儿!
啪!
又是一滴泪,重重落在了地上!
有泪不轻弹的男儿,抱着自己“女儿”的尸首,终于老泪纵横,落下了成年以来的,第二颗泪珠!
惊鸿慌不择路地奔出了城,在城头上还不小心引起了一名守军的注意,当下也不再隐秘,纤手一拍,那名守军连哼一声都没来得及,就做了承接惊鸿满腔怒火的倒霉蛋!
一众人将轻功发挥到了极致,不到两个时辰,就奔出了几百里,天光渐渐明亮,四周翠绿庄稼和稀疏的树木渐渐显出清晰的轮廓来。
惊鸿领先十余里地,将身后轻功不如她的飞鲨卫们远远甩开,忽然,啪嗒一声,一滴硕大的水滴落在了脸上,冰凉的水意让她顿时脑海一片清醒,缓缓收了内劲,在一小片树林边停了下来。
雨势越来越大,她往一棵大树底下走去,在浓密的树叶下站定,胸口忍不住轻轻起伏,深呼吸了几次。
一夜疾奔,她终于还是累了!
身体上的疲累,让大脑也沉沉地平静下来,她闲闲地靠在了树上,看着天地间渐渐迷蒙的雨丝,悄悄伸手从脖子上拉出一根细长的红线来,红线显然已经有些年头,颜色不再艳丽,变得赭红破旧。在这破旧的细线下,却是一颗鲜红的鸡血石,通体大红,色泽光艳,形状却是上圆下尖,像是一颗还在跳动的小心脏……
她抚了抚这颗鸡血石,因为奔跑而愈发明亮的双眸里渐渐升起迷蒙的水意。
那一年,那一日,也是这般的春夏之交,雨势脱了连绵,渐渐磅礴,说来就来,连招呼都不打,如同那令人痛恨的命运。
就在那雨声中,忘记带伞的男子,慌不择路地闯进了她的家,她的店。
杂货铺的生意不温不火,勉强维持生计,她的家人刚刚脱了贱籍,有了那维持生计的小铺,她的弟弟是那样的小,父亲孱弱,家中只能依靠母亲和她,两个女子抛头露面地挣生活,总难免被流氓地痞纠缠。
那一日,他闯进了她的家,朝低头整理货架的她道:“姑娘,有伞吗?”
她回身,抬头。
屋外雨滴嗒嗒,她的心,也在滴答……滴答……
他着白色长衫,杨树般笔挺的修长身材,小麦色的健康肤色,刀削的眉,高挺的鼻梁,薄薄却紧抿的唇,以及一双漆黑的眼珠时而闪过墨绿,他身上有一种高高在上的出尘高贵,却又有一种淡淡的凉薄气息。
站在这样的男子面前,她忽然觉得身周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污浊,一不小心,就要玷污了他的高洁,于是,她缩了缩,想将自己悄悄缩进尘埃里。
林儒微微讶异地看着她,又笑了笑,试探地再问:“姑娘?”
她才慌忙地将雨伞拿给他,胡乱地收了几个铜板,又低下了头。或许是她的畏畏缩缩和脸红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竟没急着走,反而在店里四处看了看,不时指着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开口向她询问:“姑娘,这是什么……姑娘,那是何物……姑娘……姑娘……”
终于她忍不住小声说道:“我……我叫敏敏……”
他似乎是故意激她,听了这话,立即咧开嘴朝她笑:“哦,我叫林儒……”
这便是相识了!
那时林家家道中落,林府就在康城西南,四周都是贩夫走卒,他似乎每日都很闲,自那日互相通了名之后,他就隔三差五来小店里转转,起先还装作买东西,后来,干脆留下帮忙……
她的母亲是个注意名声的女子,店里突然来了个男子日日纠缠,不由得就动了怒,最终勒令两人断绝来往,苦口婆心地劝说她认清两人之间的身份差距,一个白丁,一个世家弟子,在等级森严的代国,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她那时也抱着放弃的心思,说起来,那时的她,也只是个自卑娇怯的女子,万万不敢高攀他的!
哪知后来他一番表白,还是将她的心挽了回去,也就是那日,她在他的主动下,献出了自己最宝贵的东西……
惊鸿轻轻将那鸡血石握在手心,鲜血一般的红色,似那夜的落红,当然非卿不娶的誓言似乎还言犹在耳,而如今,她和他,却是隔着一条人命,渐行渐远!
雨渐渐地下得小了,身后的飞鲨卫浑身湿透地赶了上来,见她在树下躲雨,奔到近前,是站在树冠覆盖范围之外,看着她。
她轻轻从树冠下走出,抹了抹脸上的水渍,不知是雨,还是泪。
“走吧,天黑之前必须赶回去!”
几名飞鲨卫点头,飞身跟上她的脚步,往顺阳奔去。
天边,一阵阵沉闷的雷声传来,哔哔啵啵地滚过众人头顶,震得大地都在颤抖。
远方,波谲云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