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的牡丹芍药又开了。粉的、红的、白的、紫的、黄的，到处都是大朵大朵的花，清晨若是去看，还能看到花上有一颗颗的小露珠，美极了，比娘娘们戴的珍珠还美。
各个宫中的侍婢宫女们会一大早提个小篮子，手里拿着把剪刀扭着细腰来剪带露珠的牡丹花。她们一声不吭的剪着，只听着剪刀“咔嚓咔嚓”的声音，我的“小花”长出的花儿也被她们剪去了。
爷爷说，花儿就是长得再美，也是活不长的。要么被人剪掉别在头发上，要么也会枯萎掉。我冒着漫天白色的雾气来到我种植的那株“小花”那里，红艳艳的花朵不见了，被切掉的枝桠中流出了白色的液体，那是花儿的眼泪吗？花儿也哭了，像草儿一样经常偷偷的哭。
可是我知道“小花”再也不会开出红艳艳的花儿了，不知是那个宫的宫女用大脚踩断了我的“小花”，再也接不上了。
“小花”死了，和很多人一样死了。我已经六岁了，爷爷告诉过我什么是死了，在陈嬷嬷死的时候，死了就是永远也不会醒来，要被埋在地下慢慢变没。
陈嬷嬷死的时候，我以为陈嬷嬷睡着了，一直叫她摇她，她没有应我。她们拿着一条席子把陈嬷嬷卷起来抬走了，天上下着很大很大的雨，陈嬷嬷会冷吗？那时候，我不知道什么是死，不知道亲人死了要哭。以后想陈嬷嬷的时候，我就对着她做的蚱蜢哭上一回。
在宫里，很多很多的宫女太监死的时候都是拿条席子包起来就抬走，有些是从深井里捞上来的，湿嗒嗒的透过席子滴在地上，变成一条线。我不知道他们被抬去哪里了，爷爷也不告诉我。爷爷不许我靠近井边，不许我离开他半步。爷爷说，说不定有一天他就会被别人拿席子卷走了。我吓得哇哇大哭，爷爷就会摸摸我的头，说他要等草儿长大才甘愿被卷走。我就说，要是草儿先死了呢？爷爷会呵呵一笑，说，“草儿哪儿会那么容易死，你看御花园里的杂草不都长得好好的吗？花儿活不长，草儿的命长着呢！”
娘娘们和皇子皇女死的话会有个叫棺材的木盒子把她们装进去抬走，还有一大群宫女在哭的稀里哗啦，娴妃娘娘死的时候我看到过。我就在想，陈嬷嬷真是可怜，死的时候没人哭，只有爷爷偷偷抹着眼泪。下次被欺负想哭的时候就当是为陈嬷嬷哭的。
大多数时候，我都是快乐的，除了想娘和被打的时候，因为爷爷说我笑起来好看。眼睛啊就像弯弯的月牙儿，两个小酒窝啊比蜜饯还甜，白晃晃小虎牙就跟小老虎似的。一看到我笑起来的样子，就像吃了八宝斋的桂花莲藕糕一样高兴。桂花莲藕糕是爷爷说他吃过的最好吃的糕点，我没吃过，因为八宝斋在宫墙外头。我记得陈嬷嬷说桂花莲藕糕是爷爷的爹在送爷爷进宫前给爷爷买的，贵着呢！
爷爷再也吃不到桂花莲藕糕了，我想让爷爷高兴，就常常笑，把眼泪憋回去再笑起来的样子会不会很难看？爷爷每次看到我这样都会抱紧我，叹一口气，说，“真是可怜的小白菜！”
爷爷会只会唱的一首歌叫《小白菜》。“小白菜呀，地里黄呀，三两岁呀，没了娘呀。跟着爹爹，好生过呀，只怕爹爹娶后娘呀。娶了后娘，三年半呀，生个弟弟，比我亲呀。弟弟吃面，我喝汤呀，捧起碗呀。泪汪汪呀……”
爷爷每次都会唱得哭起来，自个抹着流出的白色眼泪。我也跟着哭，还嚷嚷着，“不是爹爹，是爷爷！爷爷又唱错了。”爷爷总会哭的更凶，这时我就得憋回眼泪，笑起来。爷爷喜欢我的笑。
我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只有陈嬷嬷和爷爷。小白菜还有爹和后娘，我连爹和娘的面都没看到过，我比小白菜要可怜。
我问过爷爷，我爹是谁，爷爷想了很久也没回答我，大概他也是不知道的。我又问，我娘呢？她是不是也不要我了？爷爷总会笑起来摸摸我的头发，“你娘没有不要草儿。草儿乖乖吃饭，长大了就能看见娘了。”
“那我娘长什么样？是像皇后娘娘那样吗？”我总会睁大眼珠一遍一遍的问着。
爷爷会裂开嘴，眼珠很空，望向蓝蓝的天空，“草儿的娘是最漂亮的，比皇后还美，就像草儿一样。”
我知道爷爷骗我。我从小就很聪明懂事，爷爷一说假话眼睛会眨得比平常快一些。太子和五公主他们都说我娘是狐狸精，骂说我是野种，是没人要的孩子。我娘也不要我了，我娘在很远很远的叫北辰国的地方。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骗我，我依旧相信娘会来接草儿，会像皇后娘娘一样给我过生辰，给我穿小鞋子，拉我去看梅花。娘会比梅花还漂亮。
娘给我留了一枚玉佩，我时刻都戴在身上，洗澡睡觉也不敢脱下。想娘的时候会偷偷拿出来看一下，想着娘也会同样的想我会高兴得笑出来。
我经常坐着同一个梦，梦见娘倚在一株海棠花树下笑着朝我招手，娘一直在叫我，草儿过来。我却怎么跑也跑不到娘的身边，周围都是白茫茫的雾气，也看不清娘的脸。
我在人前是不能叫爷爷为爷爷的，我要叫他吴公公。我不喜欢叫他吴公公。宫里的公公每一个都虚假，每一个都阴险狠毒。我一次我偷听一个小宫女说的，我当时在心里加了一句，除了爷爷之外才对。爷爷不会色迷迷的看小宫女，爷爷不会谄媚的笑，爷爷不会偷偷去赌博。可我却没有一次叫错，宫里到处都是规矩，每个人都想着看别人哭，我牢牢记住，不能哭，不能叫错。官职大些的公公挨了娘娘和公主们的打回来总要打一些小太监小宫女出气。我打不过他们，我就看着他们脸上的颜色躲着他们。
我和爷爷还有死去的陈嬷嬷住在一间小院子里。院子很小却被爷爷打扫得很干净整齐。小院子中间种着嫩嫩的小白菜和辣椒。我每天都会给它们浇水，每天盼望着它们快些长大。可是好像很少能健康长大的菜芽，都是小小的就被五公主他们踩死了。我就一茬一茬的种着。
我每天的活儿就是天还没亮就拿把小锄头随爷爷出门给花松土除野草，或是拿把剪刀给花儿剪枝。爷爷以前在宫里的差事是刷洗马桶的，夏天经常洗泡得双手发白发皱，冬天手就会冻得红肿，冻疮长满双手，手指头粗了整整一圈，有些口子都裂开了。后来有个料理花草的公公莫名其妙的死掉之后，爷爷才不再洗马桶了。
我没有朋友和伙伴，没人喜欢和我玩耍。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小宫女。爷爷说不是，她们总会把鼻孔朝天，瞪着眼说，“你连小宫女都不如。”宫里有很多比我大一些的小宫女，她们整日低着头，看见我就躲得远远的，拉着手的低语着说，“我听李嬷嬷说她是狐狸精的女儿，是扫把星。咱们快走，别沾上晦气。”
她们的声音极低极低，可我就是能听到她们的话，爷爷说我天生耳力好。
陈嬷嬷说就当她们说的话都是放屁，宫里女人都太寂寞了，见不得别人过得比自己好，她也爱说别人，改不了的。
陈嬷嬷是个很厉害的人，很会说话，宫里她认识很多人，却独独爱守着懦弱的爷爷。
陈嬷嬷进宫晚，进宫后也经常出宫采买，知道很多宫外的事。我总会吵着听她讲宫外的世界，对那个有着大堆大堆人的街道充满了幻想。
宫里大得我走一天都走不完，大得我想象不到的宫殿里只有爷爷和陈嬷嬷真心对我。嬷嬷说没有她和我爷爷，我早就死了几百次了。宫里再也找不出像我爷爷那样仁义的人了。宫里生存的法则是少说话，多做事。我总会把想说的话存起来到晚上跟爷爷和陈嬷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