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大雪下个不停,青桐每日只在屋里读读书,写写字,偶尔出来赏赏雪景。
云杨事务虽是繁忙,却每日都必要抽空来看望她,与她天南海北地谈,二人好像亦师亦友,互相开了不少眼界。
青桐好似忘了自己是一枚棋子的事,她想,云杨此人虽然狼子野心,心机深沉,觊觎燕国帝位,暗中行阴狠之事,缺乏磊落,但他着实也有他的过人之处,堪称雄才大略。
大概人本来就无绝对的好与坏之分,只看我们是以怎样的视角去看他吧……
这日正午,云杨又至。
许是乏了,青桐趴在案台上瞌睡,身披着前些日子云杨赠她的貂裘。
风乍起,案台上的一幅字悄然落地。
云杨轻轻替她拾起貂裘滑落的一角,又躬身捡起那副字,“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
如叹如诉,苍凉沉郁。
云杨凝视着叶青桐,仿佛被触动了某根心弦,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是盛凌云口中那个诙谐有趣的你,是在般若寺中那个狡黠灵动的你,是初来此处那个淡然冷漠的你,还是现在这个安静忧伤的你……
恍恍惚惚被人抱起,青桐想要睁开眼,眼睑却是无比沉重,模模糊糊地看了一眼对方,转瞬却是巨大的困意袭来,好像被人施了法术,再强的意志力也抵挡不住这潮水般涌来的睡意。
云杨小心翼翼将她放在榻上,幸好方才在她将醒之际对她施以燕北之地传来的术法使她沉睡,他望着她静静的睡颜,不由自主地抚摸她的脸颊,指尖在眉眼间流连,分明只是中人之姿,却是如此与众不同,他忽然产生了一个念头,他不想再将她看成一枚棋子,他甚至想要将她留在此地一辈子,每日都能与她闲谈,仿佛能驱散心头的阴霾,平复心境。
时光如流,无声飞逝,转眼两月过去,青桐对外界之事一无所知,这日,忽闻梁帝身染绝症,卧榻不起,太子继位。
梁国这位新帝残暴昏聩,甫一登基,就大肆清扫朝堂,屠杀昔日政见不合的大臣,同时,他又好大喜功,誓要收复十几年前为燕国所夺的燕南兵家必争之地幽州,加之曾被燕国拒婚一事,大有新仇旧怨一并清算的派头。
立春日,梁国新帝向燕国宣战,拜宋庭风为征北大将军,都督各路军马,三王爷与五王爷分别为参将、副将,大军兵分三路,由南而北开往幽州重地。
而燕国此次迎敌的正是二皇子云杨,青桐明白,唯有立下战功,云杨才能真正建立起他的声望,才能有资格与大皇子云穆争夺燕国帝位,所以云杨力排众议,坚持带兵迎战宋庭风。
这日阳光明媚,云杨前来与青桐道别。
“我要走了。”云杨定定望着她,不知怎样开口,半晌才吐露出这几个字。
“去哪里?”
“燕南之地幽州。”
“抵御梁国大军?”
“不错。”
“那我预祝殿下旗开得胜,平安凯旋!”
连日来,云杨紧缩的眉头终于舒展,他笑道:“难得听你称我‘殿下’,还真是不习惯。”
青桐不好意思地笑问:“你不怪我不识大礼、目无尊卑?”
云杨笑着摇了摇头,道:“虽然在此之前,我们只有数面之缘,可我却觉得,我们像是认识了很久。”或许是因为盛凌云曾以橘络的身份潜藏在齐国丞相府中,云杨得以听闻不少关于叶青桐其人其事的原因吧。
“呵呵,这都是因为二皇子平易近人,胸怀博大,不拘小节,所以才不怪罪我等凡俗庸人无礼之处。”青桐说着,二人相视而笑。
云杨忽地抬手撩起青桐额前一缕发丝,青桐微怔,立即退后几步,云杨尴尬地放下手,笑道:“这些日子,你虽与我谈笑风生,相处和睦,心中到底还是排斥我的吧?”
青桐不敢看他,他目光灼灼,仿佛要把她看个通透,直视她的内心深处,她掩饰地咳了一声,望向别处,试图打破这尴尬诡异的氛围,说道:“毕竟你请我来此不是单纯的作客,我于你而言,只有利益关系,并无其他。”
“哦?就连朋友也称不上?”
“换作你是我,你会从一个棋子的立场去奢望自己成为对方的朋友吗?”
云杨忍不住挑起青桐的下巴,迫使她望向自己,他亦望进她的眼底,她不挣扎,也不逃离,只是淡淡回望着他,她的眼中,分明只有固执、疏远乃至敌意,丝毫看不到任何情谊,他怒极反笑,咬牙道:“你,还真是个薄情的女人!”说罢用力将她甩开,转身离去。
青桐踉跄几步,扶着桌子,苦笑了笑,她岂会真是如此薄情寡义,抛开名义上的棋子这一条,她在这里的待遇还真不是一般客人能享受到的,凭良心讲,他对她是极好的,也算极其礼遇,只不过,她害怕他眼中越来越深的那一抹情愫,她不敢去招惹这样一个可怕的人,正如同她在心中渐渐放下孟九思那样一个复杂的人一样。
有时候,你越想摆脱麻烦,置身其外,麻烦却越不愿意放过你,越是要将你牵入其中。
云杨带兵离开燕国的第二日,水映月就带着两名少女来到青桐居住之处,并支开了服侍的丫鬟。
“是你!”青桐诧异,自从上次一别,已有数月没再见过她,现在看来,她的容颜仍旧如往日一般美丽动人,只是这一次,她好似多了几分哀愁,几分幽怨。
“你想不想离开此处?”
青桐道:“自然是想的,难道你……”
水映月打断道:“若我说我有办法助你离开此地,你愿不愿意?”
青桐沉思片刻,坦然道:“我想我有权利知道你这样做的理由。”
水映月轻蔑一笑,道:“你虽是一枚很多人竞相争夺的棋子,可是在这里,你越来越像是一枚弃子,二皇子迟迟不肯动你,分明是不想再利用你!你在这里继续待下去,只会成为二皇子的麻烦。”
青桐直言道:“你爱他。”
水映月被人点破心事,愠怒渐起,呵斥道:“这不关你的事!我只问你,离开还是不离开!”
青桐长叹一声:“好,我离开。”
匆匆收拾一番,青桐与水映月带来的其中一个少女换了身装扮,另一个少女又帮她易容一番,于是水映月带她二人匆匆离去。
水映月又秘密令下属将青桐安顿在一辆马车上,将她送至燕国都城之外,告别离开。
青桐一路上与车夫谈论各国风俗人情,倒也自在。暮色降临,马车行至燕都南郊之外一条山路上,车夫忽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姑娘哟,下山的路太陡,你要坐稳喽!”话音刚落,只听车夫“驾”的一声,马受惊狂奔,在山间小路上奔驰起来,而那车夫早已飞身离开马车,往燕都而去。
青桐急切之下连连呼喊车夫,竟是无人应答,方知这是水映月之计,为她制造这样的逃跑和死法,也好应对将来云杨的究责。
此间山崖陡峭,路途崎岖,受惊之马胡乱狂奔,车厢也摇摇欲坠,青桐在其中颠来倒去,身上已有不少撞伤,况且这样任它狂奔,随时都有跌落山崖的危险,她心中焦虑万分,又无可奈何,只道小命休矣。
千钧一发之际,烈马脱缰而去,马车也渐渐稳住,青桐回过神来,只见橘络有如神兵天降,正紧紧拉住车辕。
“橘……”
“不要动!”
青桐被橘络的高呼止住,只见一边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峭壁,一边是橘络死死扣住马车的双臂。在橘络的指引之下,青桐万分小心地跳车而下,而车厢部分也随即落入万丈深渊。
劫后余生的喜悦,久别重逢的喜剧,竟化作无尽酸楚,青桐瘫坐在地上,紧紧抱住橘络,放声大哭起来。
橘络拍着她得肩背安抚,拉起她说道:“此地不宜久留,跟我走!”
二人连夜赶路,风尘仆仆,来到一个小镇的客栈投宿。
“橘络,你怎么会在这里?这段日子去哪里了?你还好吗?现在过得怎么样?”
盛凌云笑道:“你还是一点没变。”
二人说了一夜的话,把近来的遭遇都相互诉说,俨然回到了当初相府中无话不谈的那段日子,只是二人心中明白,那都是过往,再也回不去的过往。
“这么说,云杨早已料到水映月会置我于死地?”
“或许吧。”
“那歃血盟的人呢,虽然邝绍表面已投靠云杨,可他真的会放过你吗?”
盛凌云不屑,嗤道:“哼,他那样睚眦必报的小人,怎么会真心放过我,在二皇子那边,他不过是假意与我言和,背地里的暗杀又怎么少得了。”
“那云杨何不将他除去,扶持你为歃血盟盟主?”
“现在时机还未成熟,他还有用得到邝绍的地方。”
“所以也就置你于险境之中,任那个邝绍对你行暗杀之事?”青桐握拳,满脸愤愤不平。
盛凌云噗嗤一笑,道:“好了好了,没你想的那么严重,我多加留心便是。”
“那接下来,我们去哪里?”青桐问道。
“你想去哪里?”盛凌云反问。
“我啊,我想找个地方躲起来,谁也找不到我。你也知道,相府我是不可能回得去了,颍州呢,现在正乱着呢,之前那个临安面馆呢,很多人都知道那个地方了,我也不能回去,所以,只好去寻找一种归隐山林的生活了!”
“真羡慕你,还能保持这样一份心境。”
“你也可以呀,你要是愿意,我们就一起躲起来,过那种没有杀戮没有纷争的日子,好不好?我们找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山村,在那里呢,我们开个小私塾,我教村里的孩子们念书识字,你呢,就负责教他们练功夫,强身健体,怎么样?”
盛凌云见青桐满脸憧憬的样子,轻叹一声,道:“很多事,不是我想脱身就脱身得了的,我还背负着血海深仇,怕是不能陪你过那种宁静的生活……”包括你,你虽不再是叶五小姐,可你是萧氏后人,所有人都不可能轻易放你远走高飞的——这句话她没有说,她不忍打击青桐的兴致,不忍抹杀她的希望。
青桐不语,她深知,作为一个杀手,盛凌云是无法摆脱这一切的,她有她的身份,有她的任务,有她坚持的复仇之路。
翌日,盛凌云早早地带着青桐出了门。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幽州。”
“幽州不是燕梁争战之地吗?我们为何要去那里?”
“水映月很快就能发现你没死,一击不成,她会再度出手,这次是因为她大意,没有直接对你下死手,若是下次,我不敢想象,只能带你去二皇子身边,只有那里,你才会安全。”
“可是……战场上不是更加凶险万分么,我是说,假如云杨战败……”
“他不会战败!”
“你为何如此肯定?”
“梁国此次出征的大将宋庭风有旧伤在身,加之参副二将也就是三王爷和五王爷素来不和,而梁国新帝初即位便大举北伐,实在不是明智之举。”更何况,从孟九思的立场,他是绝不会容许梁国新帝打胜这一场仗的!关于孟九思的这一点消息,盛凌云当然也不可能告诉青桐。
“既然这样,那……好吧,正好我也没有见识过沙场征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