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步抬起头望着英语老师,“不知道嗳,没经验。”夏步很认真地回答。
下课,没事了。走出教室,夏步还在想时间怎么安排,“没有经验啊。”随着淡淡的带有玩笑意味的一句话,一个人影飘过。“青战?你怎么……”前面的女生回头一笑,嫣然花开。
“附近有家花店要开业,我把课表重新安排了下,空出整的时间来打零工。反正,我们是同一个英语老师。跟她讲一声,把我名字勾掉就好了。”
“你又开始兼职了啊。”夏步看着青战,好看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忧郁。“嗳……等等,你,你兼职之后我们周六就不好再去你家里找你啦?”
青战睥睨着夏步,“得了。你周末不都安排得满满的吗?夏大少爷何时惦记上我家了?”
“你别揶揄我了。说正事儿,那家花店你熟悉吗?”
“还好,是我高中干的那家新开的另一家分店。”
“唔……这就好。”
看着那个清瘦而挺拔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才突然想到,原来这一节课青战也在自己班上。“她……变了呢。”不知道是不是一件好事。
每个人心里都有些讳莫如深的东西,不可对人言说。
中考的那几天中午时间短,留在学校,就在老师办公室里看电影。最后那天看的是(冰河世纪)。刚刚看完就坐上了去考场的车。忘记了下午考的是什么,只记得考那一场时,常想起电影里的一个场景:那个松鼠,紧紧抱着它的松果,四处寻找一个可以安全隐藏它的地方。半夏知道,自己有时候就跟它一样。
一个人承受。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孤独。可是,别无选择。
隐痛。越是压抑越是痛。
“你是否考虑过自杀?”心理医生问。
自杀?何止一次。半夏觉得自己就像一被只兽夹夹住了腿的兽。她想逃,逃离束缚和伤痛。可是越挣扎越是痛苦。她不知道猎人是否会来取她性命,她有的只是忍受,漫长的忍受。她试着遗忘痛苦。当她沉溺于生的欢乐之中时,她便忘记了死亡了,可每当她被痛惊醒时,她便又想要往死亡里寻求解脱了但她到现在还活着,不是怕,而是……出于责任。她想:“如果我够自私,我早就死了。”
可她却摇摇头,说:“没有。太不负责了,”
医师隔着桌子将问卷推过来,说:“9—15分是中度抑郁,喏,你是13分。”医师看着她那张微笑的脸,那样自然,是真的抑郁吗?
医师仍旧观察着她,“该用药物了。”
半夏以为自己的回答已经够正常的了,可没想到还是中度抑郁。她说:“可是,我一直都是这个样子的啊。”
医师沉吟一会儿,道:“你是从小就很独立,父母不大管你,是吗?”
半夏点头。
“那么,我想你就是长期的生活习惯形成的抑郁情结。你这种情况我就不给你开药了。希望你能定期过来跟我聊聊,如果你很想不开或对任何事物都没兴趣了,记得一定要来找我。”
微笑,“谢谢。”道别。关上门之后半夏才觉得自己已经无药可救了。伪装成了习惯,只要是面对陌生的人就会不由自主地微笑,撒谎,隐瞒。
走出医院大门,仰头望见灰色的天空,突然想起夏步,那个在学生会认识的男生,青战的好友。那个温暖的男生。意识到自己的思念,半夏一怔:难道……自己喜欢上那个男生了?不行!狠狠地甩甩脑袋,提醒自己,不可以。可是……那样一个温柔的男生……半夏感到犹豫不决。像一只夜虫,渴望温暖,却又畏于灯光的耀眼,缩于阴暗的角落里,望着灯光不敢上前。
青战坐在床上,翻着手中的书。床边桌子上的手机震动起来。青战拿过来,是陌生号码的短信。号码归属地显示是川上。本地的。
“睡了吗?”简短的话,弦吗?还是,夏步?又换号码了?
“你是……”
“伤死我了,连我你都不认识了吗?你这丫头,看来要好好教训教训你了。”
夏步?他不叫她丫头。是谁?隐约觉得是吴翾,不能确定却懒得再问下去。于是回了一条关机。
暧昧游戏。这需要精力。司空青战没那份兴趣。
关灯,窝入被子,蜷成一团,睡觉。
“人是不可能通过自我调节来疏解抑郁情绪的。”医师的这句话让半夏一点都不信任她。同样的,她的“多与人交往”的建议也难以让她接受。她每天都在与人交往,但这些交往丝毫不能疏解她的抑郁,相反地,让她觉得沉重,沉重得难以承受。
在很多人眼里,半夏并非孤僻之人。她会以灿烂的笑脸回复所有的微笑与招呼只要她注意到了。然而,无论这具躯体在做什么,内心总有一个小小的人儿蜷在角落里,嘲笑着,悲哀着,绝望着。她承认,她自私。她怕自己受伤,不肯将自己的内心袒露出来。
下午有同学过生日,本不想去,可对方邀请了,不好拒绝。勉强喝了几杯酒,有些醉意。回来之后躺在床上几个女生聊起天来。闭着眼,半夏也在讲话。不知是因为酒精作用还是闭着眼的缘故,半夏想把自己的心里话讲出来。喃喃地,半夏在一片黑暗中吐出幽幽的语言。然而她终于醒过来没有谁可以听懂她的话。没有用外语,没有用文言,也没有用所谓的新人类语言。可是,没人听懂。
人们使用着同一重要语言,却无法沟通。
Smalltalk。永远不要试图以这种谈话方式来与人交流。每个人都在迫不及待地表达,从来不会有谁尝试接受。谈话中,每个人都在按着自己的轨道走,互不相交,甚至背道而驰。谈话丧失了原来的意义。半夏是个好脾气的人,但是此刻却难以忍受不懂装懂。她有些愤怒,她想解释。青战那张淡然无谓的脸却浮现在眼前。
“为什么不解释呢?”
“唔……懒。”
“懒?”
“他们怎么想是他们的事。与我无关。”
司空青战说,“与我无关”呢。与我无关……那么,算了,不说了。沉默罢。哪怕是在沉默中灭亡呢。
然而,仿佛沉默会吞噬灵魂。惧怕安静,所以无论是多么没有逻辑,总要发出声音。不管是说什么,说点东西就好。嘴唇相碰,吐出一个个字词,发出一种种声调,产生许多声音。“音乐的脏水”。想起昆德拉的比喻。脏水,脏水,脏水……到处都流淌着声音的脏水。无数脏水汇成河流,决堤成洪水,淹没所有挣扎和呼吸。
绝望地渴望着一片干净的陆地。
安静罢。不要任何声音。求求你们。班里有活动,说是为了增加同学友谊,使班级更加团结。
想走,却被点名:“司空青战,不许走。”班长转头对着正在收拾书的其他同学,“本次活动要点名,不去的按旷课处理。”说完看了青战一眼,很明显的警告意味。
“还以为你会走呢。”半夏笑着,走过来。“其实,就算不去,也未必要签旷课单。”
“我知道。”青战语气淡淡。
“那……”
“他是班长。我不想因为这点事儿跟他结梁子,也不想去看那张难看的脸。”
难看的脸……半夏想了一会儿:导员。忍俊不禁。那张脸……确实不怎么好看呢。
活动。竟然是踢毽子,投篮,运球接力。
青战一个人站在那里,手插在口袋里,微眯的眼角在某些人看来似有不屑之意。
事实上,只是不大习惯这强光而已。
运动场上三三两两尽是聚在一起聊天的人。青战打眼扫过他们的面孔。半夏孤独落魄的神情闯入眼底。
也是一个孤独的人。
青战站在那里看她。半夏正失神地望着远方的天空。有人走过去,冲她打招呼,她即以灿烂的笑脸回复。“笑靥如花。”青战只想到这样一个词。人走,笑隐,如同花凋。半夏依旧失神地望着远方的天空。
仰望天空的人。
青战视线上移,移到蔚蓝的天空里。很小的时候,她就喜欢仰望天空。躺在雪野的草坡上或是川上自家的屋顶上,或是树上,仰望。澄澈的天空,悠悠的浮云。偶尔想一些人和事,更多的时候什么都不想。就那样望着。不在意时间。连悲伤都淡去了,只有悠闲,和淡定。
此刻的青战却想起了雪野的千默和郁麦。眼中蓦地蒙上了忧伤的颜色。“其实你谁都不喜欢,你只是自私。你要求你的朋友围着你转,你不允许你的朋友冷落了你,即使你一再冷落他们。你不喜欢我。我喜欢上郁麦又怎么会伤害到你?你只是怕失去,只是自私!”千默的指责在耳边回响。青战眼中浮起与那日一般无异的不屑神情。心里依旧是紧紧地痛。心底低低地哭:何必呢。即便不再是朋友又何必如此伤人。
“自以为是。”那日的青战只留下这样四个字和决然的背影。再也没有涉足过雪野的土地。即使那里有外婆,有那片熟悉的青山。
青战仰脸望天,眼中浅浅的泪就这样被风带走。
“司空青战!你上。”站在篮下的班长将球甩过来。
青战接球,身子明显一震。用得着这样大力吗?青战轻轻扫过他一眼。站到三分线外。“靠!三分球啊。女生投得进的话按六分记呢。”“她以为她是谁?狂得不得了呢,还真是。”青战低首看着手中的球,嘴角扬起苦涩的笑。尚泽死后似乎就再也没摸过球了,哪怕是走在篮球场旁别人的球不小心传偏了,滚落到她脚边她都不会捡。
“抬上臂,伸小臂,抖腕。就这样!”尚泽……难得那么认真。
“咣。”进了。
“Welldone!不愧是我们司空家的人呢。”尚泽……笑得那么开心。
青战转身,退下。却又被叫住。“女生的这三个球你都投了罢。”篮球再次传到青战手里。回看其他女生,无异议。站到三分线外,连投两个。全进。
“好厉害!”
“女中豪杰啊。”
“哪里!是巾帼不让须眉!”
“碰巧罢了。”
“那你也碰巧试试啊。”
“反正我们组这回是赢定了!”
青战僵硬地扬扬嘴角。其实,像她那样,站在那里定点定上那么久再投,在实战中哪里用得上。定点投篮是尚泽教的。青战学得不错。但后来打球时青战几乎没投进过,因为她来不及定住点。夏步常常笑她,尚泽就跟他吵,“好歹是我徒弟!用得着你来笑话吗?有本事你们比比投篮!”夏步吵不过尚泽,尚泽就要他发誓再也不笑话青战。可事实上,他自己还不是老笑话她。
“尚泽……”青战抬头望天。天上干干净净,一丝云都没有。
“丫头不赖啊。”吴翾抬手摸青战的头。青战厌恶他那副样子,打掉他的手。“你这丫头……不识好歹。”吴翾的话让青战感到愤怒。
火大。不识好歹这种话,还轮不到你来说罢。
克制。不理他。走得远远的。
青战坐上双杠,荡着腿。
“看不出,你篮球这么强。”半夏走过来,带着淡淡的微笑。面对青战,就不必笑得那么夸张了。她会懂。
扬扬嘴角。“以前学过。只是……好久不打了。”
半夏靠着双杆站着。
“喜欢看天空?”
“嗯。你也是?”
“习惯。”
半夏笑笑,说:“跟你讲话蛮舒服的,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就好像跟你讲话不用费很多心思去想你会不会误解,也不用担心不说话会尴尬。”
天空干干净净的。秋风时时打扫着。
半夏看着不远处的人,心下还是会有沉重的感觉。她觉得总有一天,她会应付不来。人心为什么要这么复杂呢?
秋风横扫,木叶狂舞。运动场上到处是女生的尖叫。
风过了,又是干干净净的一片天地。只是树木更冷清了,枝枝桠桠清晰起来。
“知道树木为什么会在秋天落光叶子吗?”
“因为……天冷了?”半夏知道青战问的绝不是一个生物上的问题。
“好让阳光落在仰望的脸上啊。”青战依旧仰脸望天。
半夏怔怔,突然会心地笑了,亦仰脸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