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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起嘴角,摆出笑脸,接起电话。

那个女人,那个生她的,让她觉得有所亏欠的女人,让她心痛的女人,始终都那样关心着她。半夏在她面前(无论她是否看得见她),始终都是坚强的,乖巧的,善解人意的,如同在所有人面前一样。然而挂断电话她便觉得疲惫如同洪水般袭来,气势滔天,将她淹没,连呼救的声音都完全湮没。

家里又有战争呢。当初来到川上这个城市就是为了远远地离开,离开那个桎梏般束缚着她,使她觉得被沉重痛苦死死钉在尘土中的所谓家。然而,如今看来,她是逃不掉的。无论到哪里,她的身上都烙着那个家庭的烙印,是罪恶般的烙印。她身体中的血液就是紧紧束缚住她的,永远无法解脱的绳索。她摆脱不了血缘,因此摆脱不了那如同烙印的悲伤和痛苦。

有时候她真想用一种自虐的方式来对抗他们的自虐、互虐以及对她的虐待。比如吸烟。比如交很多男朋友,和他们做,然后打胎,再若无其事地继续。像那些堕落的女孩子一样,毫无顾忌地说出脏话,冲到看不顺眼的女生面前甩她们耳光做堕落的女孩子才会做的事。她要让他们愤怒,等他们来指责她。她想要向他们叫嚣:“凭什么!你们凭什么指责我?你们还不是一样在堕落!”

她要让他们也尝尝愤怒而无能为力,眼睁睁地失望,绝望的感受。

但也只是那样想。

想而已。

她没有勇气那样做。

她不能。

她不能就这样鲁莽地毁了她的人生。就算再没有希望,她也还要坚持最后的作为人的尊严。

同样地,她也不堪那种行为带给她母亲的伤害,那个可怜的女人已经经不起更大的打击了。她是她的希望和支撑,她不能对她太残忍她是她的母亲。

她是胆小的,懦弱的,脆弱的。她也是。

她觉得累,然而不想回宿舍。她觉得她是那么孤独。她留一个虚假的,人人都喜欢的假象在现实中,并把真实的自己深深隐藏,连她自己都不放那个真实的自己从囚禁的牢笼里出来。她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背叛灵魂的愚蠢的人。把自己的身体出卖给某一个鬼魅而把自己的灵魂囚禁,只因为那个鬼魅可以让这具躯体讨人喜欢。可是没有了灵魂,要这具躯体还有何用?她想起司空青战。

她喜欢那个女生。当第一次见到她,她在她无助的时候示意弦帮助她,虽然她看上去是冷漠的,但那时半夏就肯定,这个叫司空青战的女生是一个善良的人。即使是现在有了夏步的事情,作为女生,她或许应该对青战怀有某种并非善意的感情,而她不会。她不是一个大度的人,但是却恨不起青战。她那样自在地过着自己的生活,不爱笑便不笑,淡淡的,安安静静的,有爱着的人并且那么认真地爱着,同时被爱着被真实地爱着真实的自我。半夏觉得,司空青战就像是她的一个理想,她就把希望寄托在她身上,她只希望她就这样,不要为什么人改变,就这样做着真实的自我。

有个故事,说有人到养鸡场,看到无数的母鸡被关在狭小的,容不得它们转个身的笼子里,前方的传送带传来食物和水,后面的传送带运走粪便和鸡蛋。那些鸡便在如同牢房的笼中作着产卵机器。形成巨大反差的,是有数只鸡游荡在养鸡场的空地上,啄食着草丛中的虫子和蚱蜢,悠闲自得。参观者不知情,只当是那些鸡偷偷溜出来了,便问为何不将它们抓回去。而场主却说不可。若把那些自由的鸡抓进笼中,笼中的鸡会精神崩溃而不再下蛋的。

半夏想,自己就是一只毫无希望,仅仅是借着别人的希望而活着的可怜的母鸡罢。

无处可去,推开宿舍门,一片乱糟糟的景象。另外的三个人,睡觉,上网,看电影。被子都没有叠,满地狼藉的瓜子皮和零食包装,还有一张用过的面膜贴。她们的书架上,乱七八糟地摆着没洗的饭盒,横陈的化妆品、镜子、饰品,乱堆的书本和杂志。

这是女生宿舍。

半夏叠得整齐的被子和干干净净的书桌书柜在那里竟像是被孤立了一样。它们坚持着她的某种信念,却被嘲笑着。

她们都在忙着,没注意到半夏回来了。半夏讨厌这混合着化妆品味道的污浊的空气,到卫生间洗脸。

她站在镜子面前,望着里面那个面无表情的自己。竟是如此苍老。她的眼神里透出窒息的绝望。她仿佛看到那副皮囊里包裹着……一个小小的,萎缩了的灵魂。她想笑一下,牵扯嘴角,却只是看到一具死尸抽搐了一下。对着自己,实在是笑不出来,无论是发自内心的还是伪装的。

她想歇斯底里地大叫。

但她做不到。

她把头深埋下去,蜷紧了身体,颤抖着。她想缩得小小的,小小的,缩成一粒尘埃,然后来一阵风,将她吹走,让她在这个世界里……

消失不见。

久呆在洗手间身体竟渐渐冷却下来。半夏站起来,一阵久久的晕眩。

看着狼藉的寝室,她愈发觉得抵触。这是大学生的生活吗?高中甚至于高中之前的初中小学,就一直为之努力着的大学?高中时那么刻苦地学习,大家都觉得生命和时间是那么宝贵,抓紧了一切的时间来努力着,甚至在早操前集合站队的空里和买饭排队的时间都拿着一本记着单词、句子或者公式、错题的袖珍小本子在翻看着,背诵着。大家在一起谈论,谈人生,谈自己对自己的看法,觉得自己可以作出什么贡献,谈假期里到过的大学,谈及那些自信地走在大学校园里的大学生,带着羡慕,说,“我会成为他们中的一员的。”

眼前……这就是大学?

尽管知道大多数人都在努力学习,但是,想到还有这些渐渐腐化的人,她便觉得很痛苦。因为她是跟她们生活在一起的。即使她们不是一类人。她始终都知道,自己的父母既不是商人也不是有权的高官,他们只是普通的工人,做着辛苦的工作,挣着微薄的工资,艰难地拼生计,为生活所烦恼,争吵。她不能够像她们那样去KTV通宵,不能去吃六百多一顿的必胜客,不了解哪里的品牌折扣店多,那里的火锅最好吃,她觉得学校里的饭菜除了太油腻之外,其实都还好,比她在家里每天下面条把咸菜切成丁拌进去要好吃。她身上的衣服加起来一共才刚刚过百。她觉得这并不耻辱。

刚到校时,洗衣店的服务人员一眼就看出她的衣服没什么牌子,就把她晾到一边,那时觉得好尴尬,于是后来衣服都是自己洗。那段时间也觉得自卑,但是后来听到几个女生讨论司空青战,原来,青战的衣服也大都是很便宜的没有牌子的那些女生的眼力永远都那么好,一眼就可以看出衣服饰品的品牌。

然而司空青战一样那么……高傲。

骄傲无关乎父母的钱。

她不觉得耻辱。只是,合不来。

她只有微笑,那甜美而不腻的微笑,是任何人都买不到,装不出的。她心里想着一些美好的事情,然后微笑,不会有人不被感动。这是她的骄傲。

只是现在,笑不出来了……

这时,杨悦琳从电脑屏幕前转过头,看向站在卫生间门口的半夏。就在那一瞬间,半夏褪去了脸上的厌恶,换上微笑的表情,杨悦琳便也不自觉地回她以微笑。

待杨悦琳转过头去继续对着显示器,半夏脸上的微笑瞬间就凋落了。刚才居然笑了。

明明笑不出来的。

害怕失去微笑的半夏居然又觉得厌恶起来。厌恶自己。厌恶自己的微笑。那不自觉的微笑。

虚伪的妖孽。她咒骂她身体里那个虚伪的灵魂。

白刃不知到那里蹭了一身灰跑到屋子里又要往弦身上蹭,被弦钳制在距身近半米的地方,白刃果然是喜欢弦喜欢得过火,被牵制住了还是努力地往弦身边去,执着得很。青战便坐在一边看着,幸灾乐祸。弦向白刃下了命令,白刃于是转向青战,青战起身就溜,哪有白刃跑得快她毕竟更擅长长跑。

青战很费力地才把白刃给洗干净了,弦拿吹风机给它吹干。青战就接到电话,是半夏。

一般很少有人会拜托青战做什么事情,因为她总是一副淡漠的样子,让人觉得不好接触,但其实倘若有人拜托她做什么,她就会很努力地做好。至于遇到过什么困难,她是绝口不提的。

半夏想找人一起,哪怕就是静静地走一会。青战应了。总觉得半夏身上有一点尚泽的影子,尚泽也常常会提出一起走走的请求,青战就陪他静静地走,多半不说话,偶尔聊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

青战没有让弦送她,她自己去。

在公交车上想了一些关于半夏的事情,坐过了站,只得穿过几条街再返回来转搭公交车。站在路口,青战依旧紧张地望着红路灯。

车来车往,人流汹涌的十字路口。看着那神色匆匆的行人,总觉得他们都缺乏某种生力,千篇一律的匆忙或麻木的表情使得他们看起来更像是某一种单位这个匆忙发展的社会的一个个元素。还有那些车人们都裹着这样那样的铁匣子匆匆错过。她总觉得在那些匆匆里遗落了太多。那么多的来来往往,会不会迷失方向?

她害怕。

她的人生总在确认中,她对于一切持怀疑态度,从来无法肯定什么。她习惯于一遍一遍地确认,一再确认自己是对的,没有遗漏什么。她害怕错过。她的人生又总是在逃避,逃避选择。每次面对抉择都犹豫不决,旁人以为是冷静,实际上,她只是在等,等待事情自己发展,自己结束。选择便意味着放弃,她害怕。

而路口,正是错过与选择的一个象征。她害怕过马路,害怕被湮没在匆匆之中。

而人生何尝不是匆匆?未来永远处于未知,会不会到来亦是未知;过去已经过去,时间之不可逆使得一切过去的意义停留于记忆,所谓往事难追,过去即不可能再重来。唯一的意义便是当下,是现在。而何为现在?当说出“现在”之时,彼时的“现在”已然成为过去。现在是何时?这一秒?这一毫秒?或者将这一秒无限分割下去,属于当下的那一个无限微渺的时刻?或许这已经陷入了那个“永远追不上乌龟”的谬论的漩涡之中,然而现在,确实是那么短暂。足下所立的时间,前方是未来,后面是过去,那么足下所踏即是现在了。而这现在,竟是如此狭仄。过去与未来的意义,或许就在于庄子所说的的无用之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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