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彩色的信纸在地上躺着,不知是谁写给谁的情书。难得这个年代还有人会做这种认真而纯情的事。然而如同将它丢弃的那个人一样,寒风不耐烦地将它扫走。并且从垃圾桶里卷出一个塑料袋。风推了它一把,它就飘飘地飞上了天,嚣张地叫着。
有人骑自行车过去,支架松了,落下来,划着地面,发出“喀拉喀拉”的响声。
秋千在背风而且向阳的地方,半夏就坐在秋千上,青战则在那棵紧挨着秋千的树上靠着。天气冷的缘故罢,阳光都冻结了,剑一样落下来,划破一道道伤口,又在地上摔碎。这样的阳光,耀眼,却不温暖。
“青战也是有理想的罢。”半夏轻轻晃动一下秋千。
“啊。”明显迟钝的回答。其实没什么想要的,觉得现在这样就好了,倘一定要说有什么希望的的话,她倒是一直愿望世界是和平的,希望疾病、饥饿不再困扰人类,希望人们能够感到幸福,希望世界安静,自然归于和谐。听起来很大,很假,很空,然而是真的。看起来那么冷漠的司空青战每每看到那些贫困的上不成学,吃不上饭的和战火中无家可归的渴望的孩子和被人类残忍对待的,濒临灭绝的动物的照片都会心痛,流泪。尤其怕见它们的眼睛。心仿佛被无数求救的手紧紧地攫住,深深地疼痛,痛彻骨髓。只是说出来谁都不信罢。
半夏再次晃晃秋千,“我的梦想是那么卑微的。我曾经梦想有一栋大房子,有大大的花园,大大的明亮的落地窗和长长的楼梯,有一间满是书的书房和一间干净明亮的厨房……”青战突然觉得心中一颤:她所梦想的,她都有。她所拥有的,不以为意的,竟是她所渴望的。青战看向秋千上那个女生,原来,她的梦想是这么容易满足。多么真实的幸福。“我会在花园里种许多植物:树,花,草。每天都有时间坐在窗前的椅子上看天上的云。我的儿子喜欢赤着脚走来走去,他常常坐在铺着地毯的楼梯上思考问题。我的书房里有我喜欢的书。我每天为我的儿子和丈夫准备一日三餐。认真地工作,并且做一个合格的妻子和母亲。日子像浅浅的溪水。”当她说着,她望着远方的天空,那里有悠悠的白云。青战突然意识到,她没有提到她的父母。忘记了吗?也应该不会罢,那样关心细节的人,怎么会忘记自己最亲的人。那么,是不愿意提及吗?
“很没有出息的愿望罢。”半夏突然微笑着转过脸来看着青战。“啊……不。其实,很多人希望的,大概就只是平淡的,细微的幸福与感动。与别人无关。”
半夏听青战这么说,感激地望了她一眼,然而青战讲话时却未曾看着半夏,亦不知她的感激。
“可这似乎是不可能的了。”半夏的语气突然转向灰暗,“也许我是活不到嫁人的年纪了。”一直以来觉得生命如此沉重,活着,仅仅是因为那个女人以她为骄傲。倘若她死了,那么半夏,亦无所牵挂了。至于夏步,他原本就不属于她。只是彼此生命中的过客罢了。
青战依然对死亡敏感,惊讶而略带怒气地看着她。
“死是一件很轻易的事,也是件不由分说的事。不管你有什么愿望或多少期待,一切都要结束。就像电视突然断电,‘啪’,声音、图像统统消失,再精彩的节目也只是在别人眼里,你眼前剩下的只有一片黑暗,耳边余留的,也只是无声。生才有理想,但理想却并未定能在生中存活。我眷恋着生是因为有着对生的期望,可这样的期望似乎太遥远,远在云端,而我在现实的泥沼中挣扎,总也抵达不了。理想与现实的落差徒让人伤心。而没有了理想,生,似乎也便不可眷恋了。”
青战不语,离开了背靠着的树,整了整衣服,道:“走罢。”半夏愣愣,也就从秋千上起来了,随青战走开,留下秋千在冬日的阳光里来回地荡。
而青战却径直到了田径场。背包丢到一边,回身对半夏,“一起跑罢。”
半夏有些不懂,是自己说的话让她感到郁闷了,要来发泄一下吗?看着青战在看自己,只好点头。“那就跟上来,努力跑。”
半夏再努力跑都跑不过青战,青战于是稍稍放缓,和半夏并肩跑着,青战跑外道。
“如果觉得被束缚在了地面上,那么,就努力地跑罢。反正地球是圆的,只要你跑得足够快,总会飞起来。就算理想是在云端的,你都飞起来了,还够不到它吗?”
半夏突然停下来,青战于是也停下,回转过身,看着她。
飞起来……这样的话,是司空青战说出来的。就知道,不是那么冷漠的人。半夏突然觉得不再孤独。半夏跑起来,青战等她跑出去好远才追她。
一起跑,准备,起飞。
半夏果然是不行。跑过一圈多一点就气喘吁吁了。青战停下来,半夏于是不再追她,蹲下。
“不要蹲着。”青战喝,半夏就双手撑着膝盖喘息。待她渐渐恢复了正常呼吸,青战开口,“最近好像总是去医院。”已经不止有一两节课了,上课之前总见课代表给老师递上一张假条说“半夏同学去医院了”。
“身体不好?”青战问了一句。半夏就笑笑,说:“其实也不是,可能只是心理作用罢。”
青战看了她一眼,带着疑惑。只一眼,半夏愿意讲就讲,不愿意讲也不勉强。一直好奇地看着别人无异于逼问,青战是不会做那样的事的。尽管有着疑惑。
也许是因为半夏有些像尚泽,看起来那么轻松,实际上却隐藏着深沉的苦楚。
半夏不大跟人讲她的事情,却不介意讲给青战。
“我有一个外公,非常疼我,也许是这个世界上最疼爱我的人了。小时候的我非常顽皮呢,爸爸妈妈会打我,但外公就是我的救星。我从小在外公身边长大,外公从来没对我发过火,甚至没有给过我任何脸色。他就是一个那么和蔼的人。不过也有点童心未泯,小猫、小兔、小狗还有鸟,他养了好多。家门外是一个鱼塘,他还养了一群鸭子在那里,那些鸭子不回家,到了嬎蛋的时候它们就在池塘边的草丛里偷偷地生下它们的蛋,外婆就围着池塘拾鸭蛋。但是总是拾不尽,于是不久后就会有小鸭子在水边唧唧地叫了。外公甚至还把黄鼠狼养在鸟笼里,后来放了,结果当天晚上兔舍里就发生了‘凶案’。”
“外公从来都不会要求我什么,他只觉得孩子就该快快乐乐的,他唯一希望我做的,就是我能够幸福罢。那时我常常许诺说,‘我将来一定会上很好的大学,然后挣很多很多钱,给你买最好的酒,买好多好吃的’许诺过要给他买很多东西,其实大都是自己想要的,总以为自己喜欢的外公也喜欢。每次我信誓旦旦,外公都在旁边乐得不得了,仿佛我已经真的买给了他一样。其实他不在乎那些的。只是我那么想,他就很开心了。每次期末考成绩出来或者文艺表演我拿了奖我都会跑去他那里,把奖状或者奖品摆在进门正对的大桌子上,然后说饿了。外公就很高兴地去给我做吃的。那时我总觉得是因为我拿了奖的缘故,而现在想来,其实外公连看都没有看那些东西一眼,他高兴的只是我的高兴。”
“外公对我可好,每次他买了好吃的东西都会大声地唤在外面玩的我回去,外公叫我‘夏儿’,那声音穿得过田野和水面,一声一声,直到我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半夏望着天边的云幽幽地讲,带着微笑,含着泪光。青战不知道这和她老怀疑自己有病,不断往医院跑有什么关系,但是听着她的话,青战就有想哭的感觉。亲情,血缘。这大概是人生命中最为安全最可依赖的关系了。血缘所联系的,就是生命最原初的情愫罢,无关乎金钱地位权势,全都是生命中最干净的感情。婚姻可以背叛,就算有了肌肤之亲,到底是没有血缘联系的陌生人,所以,就算背叛也可以心安理得。唯有亲情……但凡有心之人都不会背叛罢。那牵扯到每一寸生命的血液,将彼此的生命紧紧地连系在一起了的。
青战轻轻扭转过头,让风吹干眼中的潮湿。
“其实在最初,外公就感觉到疼痛了,只是一直没有在意。外公很疼爱我,总把好东西留给我,然而他自己,却是那么不在意……”半夏终于忍不住哭出来,泪光中天空被肢解,支离破碎。
青战已经料到了结局:死亡。半夏的悲痛感染着她,一面,她真的为半夏难过;一面,她又想起尚泽来,泪水亦是止不住了。青战于是又将头扭过去一些,紧抿着唇,让眼泪静静地流出来。
“青战……你不会相信,你不会相信。外公常常向乞丐买东西,向乞丐……自然是买他们乞讨来的食物。人们施舍给乞丐的都是些什么食物啊,攒到一鱼鳞袋的时候,那些食物又该变成什么样了啊。那些乞丐倒聪明,他们将乞来的食物晒干。可是那些食物又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条件下晒干的呢?外公买那些东西喂家里养的动物,同时,也拣拣干净的……自己吃。”
“外公不是腌臜的人,真的,一点都不。”半夏注意到青战扭过头去,以为她厌恶了,急急地解释。解释着,自己哭得更厉害。青战听着,便愈是心痛了,狠狠地点头,甩下眼中脸上的泪,也是急着让半夏知道,她没有厌恶的意思。中国的,那一代的老人们,经历过艰苦的日子,什么都是珍惜的,尤其粮食。青战懂。她只是觉得心里很痛,仿佛半夏讲的是自己的外公尽管她的外公在她两岁的时候就已过世,青战对他毫无印象。(在她两岁的印象中,确实没有一个定位为外公的老人。)
“外公常常感到疼痛,可是去医院仅仅是检查一下,还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病就要花去几千。外公心疼钱,拖着。知道后来实在忍不住了,疼得越来越厉害,越来越频繁,越来越久,他才去医院查了一下,却已经是……”半夏蹲下来捂着脸哭,泣不成声,“肝癌晚期……”
青战强忍着,然而,忍得住声音忍不住泪水,眼泪泛滥成河流。手绢湿透了,眼泪还是止不住。
半夏哭累了,蹲在那里,紧紧抱着肩膀。“仿佛就是突然之间,外公变得皮包骨头。我去看他,他躺在床上,房间里那么暗,他睡着,不说话。我本该一直陪着他!可是我却害怕,却不喜欢那种压抑的疼痛的感觉,假装课业很多,找理由不去看他,去送东西也不到他床边看看他说说话……我是……一个忘恩负义的混蛋啊!”
青战是在心中责怪半夏的。只是又有什么立场去责怪呢?害怕。半夏是害怕的。畏惧死亡的不可妥协。这些年她定然是活在自责之中。青战常常那么淡漠地看着爸爸妈妈的玩笑然后微笑,经历再悲伤的事情都没有过激的行为,就算是尚泽死了她都照旧做早饭,除了不再说话。这使得他们觉得她性子就是水一样的了,不会开怀大笑也不会嚎啕大哭。然而青战自己却知道她有多么珍惜和父母在一起的时间,虽然就只是在一起坐着,各做各的事情,她都觉得是幸福的,因为他们都还在,都还在身边。也许就是太珍惜了,眼里就没有了不可容忍,就像事情过去之后再回忆起来的一般,恨也好,怨也罢,甚至是刻骨铭心的爱,都不会再那么激动了,一切都是清明的,抹去强烈地情绪,就像欣赏一样。
尚泽的死使司空青战感到彻骨的疼痛和透心的无助。那么爱的人就那么不在了,什么都无法再为他做,什么都无法再对他说。死是那么决绝的事情,就像是彻底的绝望。
青战了解那种疼痛,至于半夏……是那么爱自己而自己不曾好好爱过的人离开了,应该更是难过罢。“子欲养而亲不待”,这大概就是世间最深刻的疼痛和悔恨了。信誓旦旦地许下诺言,然后将一切寄予那个遥远的未来,未来没来,许诺的对象已经被过去带走,谁能将那个迟到的未来绑送到那越来越远的过去实现当初的诺言?
半夏哭得那么伤心,泪水肆虐在脸上都不顾忌了,虽然半夏的脸上无半点妆,但新旧泪痕横在脸上依旧是那么难看。“梨花一枝春带雨”到底是种功夫,然半夏是真伤心,情到真处,又岂会在乎模样或者形象?青战看着半夏,心下悲伤。此时该有个人去抱一抱她,拍拍她,给她些安慰才好青战知道,可是她做不到。她亦是逃避的,逃避忧伤,逃避那么真实的感情。倘要安慰人,须得自己也拿出真心来。只有心才能抵达另一颗心。而青战,一直都掩藏着自己的感情,一时间,即使是为半夏难过着,她也无法安慰她,因此,只是无措地站在那里,看她哭。
青战自己情绪很快就平复了,仍旧悲伤,却不再像刚才那样强烈。从包里拿出手机打给夏步青战想到的本是弦,然而弦与半夏只见过两次而已,排除弦,青战能想到的,只有夏步和子禋了。子禋看来那么温柔,但未必能处理这样的情况,他的温柔看来更像是一种温和的拒绝,于是只有夏步了。夏步始终都有他细腻的一面,从小,青战遇到一些麻烦事的时候夏步总会出现,开玩笑,闹一闹,偶尔说些“貌似很哲”的话青战起初觉得夏步蛮奇怪的,高三夏步离开的那段时间里,青战才迟钝地反应到夏步那些时候实在安慰她,只是青战从来都不把那些麻烦当麻烦,也就忽略了夏步的细心。而最关键的,夏步喜欢半夏。青战觉察得到。
巧的是,夏步就在学校里打球。青战就站在不算远的地方看夏步匆匆地赶到田径场。田径场旁边的树林安安静静,青战依着一棵树站着,双手插在口袋里。视线之中,夏步蹲下去,双手环过半夏纤细的肩膀,将半夏揽入怀中。像弦在青战绝望得不说话的时候做的一样。
夏步。那样认真的夏步。只在他做题时见过,但那温柔的神态,却是青战不曾见过的。“这就是爱情与友情的区别罢。”友情……也许,不过是碰巧从小学到高中一直同班罢了,一个……偶然事件。想到这里,青战才发觉自己不知在何时扬起了嘴角,脸上呈现的,大概又是被别人称为“嘲笑”的那种表情罢。
还是这样想的话,会再一次惹怒夏步的罢。兴许又会大半个学期都不被理睬呢。
想要转身离开,却忍不住再看看夏步脸上那种陌生的温柔。青战觉得,这样远远地看,有一丁点伤,但是,挺……好。
突然就想起这么一句话来,莫名其妙地。青战低头笑了笑,可是,哪边是梦,哪边是醒?“庄周梦为蝶与?胡蝶梦为周与?”
算了,不想了。青战转身。离开。哭过了,有些困了呢。
半夏……好矛盾。看起来充满活力却觉得生命是令人绝望的,既然这么不在意生命,却又因怀疑自己生病了而紧张地跑医院。生命就是矛盾的综合体罢。“对立统一。”青战想起马克思主义哲学里常常看到的话。抬头看看校园里那些杨树,落光叶子的树枝上密密地生着芽儿,静默着,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