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回来了?那她这一路颠簸所受的苦不都白费了?
南宫溯懊恼地撑起身子又无力躺下,马车外,孟观夜的声音陆续传来,想来是在安排士兵晚上守夜的事,听他的语气冷淡中带着些许烦躁,心情一定糟透了吧。
躺了一个下午,身体僵硬酸痛,她稍稍挪动侧躺,一不小心又牵扯到了伤口,痛的轻呼一声,马车门瞬间打开,孟观夜探进头来,轻喝一声,“不要乱动。”
她看他一眼,没有说话。透过车门缝隙,瞧见外面天都已经黑了,雨势一直不曾减弱,山风吹动树叶带着诡异的哨音,顿时头皮发麻,汗毛直竖。
大概是已经安排就绪,孟观夜跳上马车,小心翼翼地除去沾满泥水的黑色长靴搁置角落,如释负重地挪至南宫溯所在的被褥,与她并肩躺下来,一手枕在脑后,一手搁在胸前,闭目养神。
南宫溯单手支头,稍稍抬高上身,知道他并没睡着,嬉笑道:“孟观夜,你出门前是不是忘了翻黄历?先是情敌插了一脚,然后害我掉进陷阱身受重伤,再然后大雨不歇冲垮路面,谁知道今晚上还会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闭嘴!”他闭着眼睛轻斥。
她笑,“心情很不好吧?不如说个笑话给你听。”不给他拒绝的机会,她缓缓讲来,“丑女跟和尚同船渡河,和尚无意间瞅了丑女-眼,丑女立刻大发脾气:‘大胆秃头,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偷看良家妇女!’和尚-听,吓得连忙把眼睛闭上。丑女-见,更生气了:‘你偷看我还不算,还敢闭上眼睛在心里想我!’和尚无法跟她讲道理,又把脸扭到-边。丑女得理不饶人,双手叉腰,大声训斥道:‘你觉得无脸见我,正好说明你心中有鬼!’”
“然后呢?”
“没了。”
“所以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他不屑地哼一声转过身去。
南宫溯摇摇头,“你这人真是无趣,不过是个笑话。”
孟观夜讽刺道:“会的还真多,睡吧。”他闭起眼睛,多年后,不经意间回想起南宫溯给他讲的这个笑话,凄然一笑,才恍悟,原来一切真的只是个笑话。
南宫溯微眯起眼,目光在他脸上游移,突然想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孟观夜?”
他睁开眼看她,等待下文。
“你今天晚上不会就睡在这吧?”
“这个笑话比刚才那个好笑。”他用奇怪的眼神睇着她,“不然呢?我应该睡哪?”
“你去跟六殿下挤一挤,或者直接去找你的郁小姐,随便你。”
孟观夜脸色微变,“六皇子是君我是臣,君臣同塌有悖纲常;郁小姐是女子,我是男人,男女同塌有悖伦理,我没有南宫公子那么随便。”
呸,孟观夜,本小姐就是因为太不随便,才不愿跟你睡一床被褥,狠瞪他一眼,耍赖道:“我不管,反正我不喜欢跟别人一起睡。”
“我也一样。”看她又要张口,孟观夜抢先道,“如果我没记错,这是我的马车。”
真无耻!明明是他求她来的,现在倒反咬一口。南宫溯鼓起腮帮子,“我走行了吧?”她强忍着疼痛起身,挣扎着往车门移动,下一秒却被孟观夜按住双肩压回床榻。
“给我老实呆着!”他用命令的口吻,对她的无理取闹很是不悦,“今天已经很多事了,不要再找麻烦。”
“那你将来可别后悔。”南宫溯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盖好被子,闭上眼睛,心想:她在孟观夜眼中是个男子,两个男子同塌自然不会生出什么事端来,她若再坚持,反倒矫情。
孟观夜看她不再吭声,吹熄了蜡烛。
马车内再度安静,漆黑一片。南宫溯向来嗜睡,今晚却没了睡意,她睁开眼睛在黑暗中倾听身旁这个男人的呼吸,倾听车外夜风呼啸山林的凄厉,偶尔一声狼嚎,偶尔一声虎啸,她禁不住瑟缩,毛骨悚然。
“孟观夜……孟观夜……”
连叫几声没有动静,她只好用手推他,耳畔传来他低沉略感不耐的声音,“又怎么了?”
“你听外面是什么声音?”
孟观夜屏息凝神,片刻,“什么也没有,快睡吧。”
“我睡不着,”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我有点害怕,你跟我说说话吧。”
黑暗中,孟观夜除了无语竟不自觉地勾起唇角,或许是浓重的夜色褪去了他的犀利和威严,或许是身边这位南宫公子怯懦的过于可爱,他难得的面对她侧身而卧,“你是第一次在山林中过夜吧?第一次,难免会害怕。”
“你也怕过吗?”南宫溯脱口问出,又觉得自己问了个很傻的问题,他是孟观夜,金陵的护国将军,怎么可能惧怕豺狼虎豹。
“怕,很怕。怕到整个心揪在一起,稍有风吹草动就会紧张到快要窒息……”
南宫溯惊愕,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什么时候的事?”
“七岁,我一个人在山林中过了整整一夜。”
七岁?一个人?
南宫溯觉得不可思议,人人都知道孟观夜出身将军世家,有谁敢将将军的儿子--一个七岁的孩童一个人扔在山林中?这其中必有隐情。
孟观夜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一夜的残酷经历早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烟消云散,如今想起,竟历历在目,绝望的恐惧、深度的颤栗、惊心动魄的厮杀犹在眼前……
“夜儿,你说长大了要像爹一样做个将军,征战沙场、所向披靡,那么从现在起,你就要先学会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怎么做才会成为男子汉?”那时的他刚满七岁,英气逼人的脸上稚气未脱,用无比崇敬的眼神望着自己的父亲。
父亲说男子汉首先要有胆识,于是太阳落山的时候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最敬爱的父亲策马而去,他想追上去,可他知道不能,他不愿看到父亲眼中的失望。转过身来,黑压压的山头像凶猛的巨兽面目狰狞,黑压压的森林如鬼魅张牙舞爪,他咬牙,缓缓向黑暗走去,手中紧握着一把锋利的匕首。
他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摸索前行,每当树叶被风吹的哗哗作响,他都如惊弓之鸟一般,睁着一双惊惧的眸子小心翼翼地四处巡视;每当草丛中有丝毫响动,他都会瞬间停下步子,颤抖着双手将匕首举在胸前,如临大敌;每当树林不知名的角落里响起一声凄厉的狼嚎,他的心脏会瞬间提到嗓子眼,连呼吸都要停止……
发自心底的恐惧没有结束,当一双双充满饥饿泛着森冷幽光的眸子将他包围的时候,他的恐惧到达极点,他想哭,流不出眼泪,他想逃,没有退路可走,他想求救,怕会招来更多的狼群,七岁的孩子懂得了什么是绝望。
求生,是人的本能。所以,他本能地举起了匕首刺向飞扑而来的饿狼……
那是一场攸关生死的恶战,伤痕累累,血肉横飞,他一次次跌倒在血泊里,又一次次从血泊中站立起来……
清晨第一缕阳光照进阴冷幽暗的森林,也照在了他弱小的身躯上,他直挺挺地站着,一身血污早已凝固,手中紧握着的还是那把锋利的匕首,身旁躺着好几具豺狼的尸体。
父亲的呼唤让他僵硬的身子有了些许直觉,他转身,木然地望着父亲,在他眼里看到赞赏和欣慰,看着那双朝他伸出的大手,他没有扑上去而是擦肩而过,那一夜所经历的种种让他明白,自己才是命运的主宰,他已不需要任何人的肯定……
孟观夜猛然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
明媚的阳光从窗帘缝隙照了进来,有些刺眼,他用手遮住眼睛,一股淡淡的脂粉香沁入鼻间,他一怔,想起昨夜,南宫溯紧紧握住他的手,像是要给他安慰、给他力量,一直不曾松开。
侧头看向她,才发现床铺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