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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情难断天子监斩复赐愿

“大人,巳时三刻已过。”下首的官员低声道。

林司正颔首,刀子一般的目光刺向璇玑,道:“来人,把犯人放上铡床!”

几个禁军走近了,段夫人玉手紧执鞭子,只是挡在璇玑面前护着她。

段玉桓是数万禁军的统领,那几人看到段夫人便都面露犹豫,林司正皱眉,“废物!”

他冷哼道:“是皇上的命令大还是这一介妇人?”

十数个禁军立刻上前,其中一人低声道:“夫人,得罪了!”

“晶莹,放开。”璇玑摇头,两片唇绽裂苍白,段夫人心中大恸,突然抱紧她叫道:“除非我死了,不然谁都不能动你。”

璇玑已站立不稳,借了她的力站稳身体,对她摇摇了头,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刑场入口。

段夫人见她这样,心头像是要滴出血来,外围百姓的叫喊声越发激烈。

林司正大怒,手一挥,数个禁军团围在两个女人身旁。璇玑突然道:“玉桓来了?”

“他进宫了……”段夫人下意识地扭头去看。

璇玑咬牙把她往离得最近的一名禁军身上推去,段夫人大惊,回头看到璇玑已经快步往那铡床走去。

“不!”段夫人嘶声哭叫。身影交错,璇玑被重重围在中间。

“晶莹,其实我也害怕,很害怕。”她低声道,手颤抖着往衣裙里摸去,把一样东西掏了出来捏在手里,那东西她之前藏在牢房,后来虽和龙非离纠缠,却没被他发现。

两个禁军的手眼看就要触到她肩膀,嗖的一声,有什么东西破空而来,那两人旋即倒地。林司正吃了一惊。

刑场入口,声音宏亮。“皇上皇后驾到——”

明黄绣顶闪动,所有百姓跪地,三呼万岁。

两骑率先开路,马蹄踏入刑场,有两个人跳下马,其中一人快步走过来,一众禁军向其行礼,那人颔首,径直走到璇玑面前,行了一礼,“娘娘。”

璇玑知道刚才是这男人出的手,道:“玉桓,快去看看晶莹。”

段夫人却已走了过来,站在璇玑前面,段玉桓微叹,伸手揽住妻子。

仪仗,卫兵,辇驾前,还有徐熹。

冰冷的目光投射过来,璇玑苦笑,低头权当没有看见另一个跳下马的人——清风。

后面发生了什么事,她似乎没什么知觉,身体全凭着一股意志撑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来了。

他毕竟来了!

四周安静得似乎有点儿过分。

她慢慢抬起头。所有人跪伏在地。

雪如羽毛,那个人一袭瑞云明黄的龙袍负手站在监斩台前,眉目清冷,身边是皇后郁弥秀,高雅端庄。

“大胆孽障,皇上在此竟不下跪?”林司正喝道。

璇玑轻声问道:“不跪当如何?”

林司正冷笑,“不敬大罪当诛。”

璇玑淡淡笑,“大人忘记了,璇玑很快便要死了,左右是死,还跪来作甚?难道这人还能死两次不成?大不了就挫了骨扬了灰去。”那林司正愕然,她话音一扬,眼睛已望向龙非离,“这次就不跪了可好?”

龙非离眼光落到她身上,没有说话,神色淡漠。

皇后却道:“璇玑,倘若你不是这副性子竟胆大到逃宫通敌,怎会落到今日这个下场?”

言语间有几分叹息。

璇玑说:“谢谢娘娘教诲。若说这性子,那却是皇上惯出来的。”

皇后脸色大变,“你——”

林司正大怒,狠狠地扫了她一眼。

一直沉默的皇帝反倒淡淡一笑,道:“都平身吧。”

众人起来,林司正上前一步,道:“皇上,时辰到了。是由您来监斩还是老夫?”

“老师是最高司刑官,不必请示朕。”

林司正得令,手一挥,当即便有两名禁军上前扭住了璇玑往铡床走去。

段氏夫妇相视一眼全是大惊失色,而段夫人随即跪了下来,嘶声道:“皇上,求您饶过娘娘,她不能死!”

龙非离看也没看她,眸光平静,触及璇玑的笑容,眼梢微微一耸。

璇玑看了晶莹一眼,口中却道:“阿离。”

“嗯。”龙非离应了。

刑场内外,突然一片寂静,只有雪仍在不断地下着,似霜似露。

不过是称呼心上那个人的名讳,仅此而已,怎的却震惊了这许多人?璇玑咳笑出来,林司正震怒,却在悄窥了皇帝一眼以后,咽下了话。

“你说。”凤眸依旧无波,优美的下颌却微微往前倾。

这个姿势好似他就在倾听着,很认真。

谁又敢多说一句话,包括皇后。

“仙砚台的玉在以前已经用了,如果我用丹书铁券,你会放过我吗?”璇玑问。

“丹书铁券也只能救你一次。”龙非离淡淡地道。

璇玑点点头,转向段夫人,“晶莹,始终躲不过的,你何苦多说?”

段夫人这时才明白璇玑问话的意思,身子一下跌落在丈夫怀中。

璇玑没有再看龙非离,两名禁军把她按压在砧板上,那凶器凉意沁人。

雪花冰冷地坠落在她的肌肤上,下身已痛得麻痹。

痛苦令神志有些涣散,但死亡的恐惧又让神经紧绷。她紧紧闭上眼,眼睫颤抖。

是的,她也害怕,很怕。害怕之外,是心钝到无法呼吸的痛。

眼睛看不见,只觉得这天地仍然寂静,那些叫嚣着要把她铡死的人现在也湮灭了声息,或许是这样的一幅情景委实慑人。千百年来,有哪个皇帝的女人受过这样的刑罚?

他是她的男人,却也是王。

王的女人怎能被别的男人玷污,王的权威又怎能容他人挑战?

记得,他曾问过,孩子是不是白战枫的。因为那段时间,他携她微服出行,后来两人在烟霞镇遇袭失散,她与白战枫和段夫人晶莹在一起。

在他的记忆中,他没有碰过她。

她告诉他孩子不是战枫的,并用自己的生命起誓。

可是除此之外,她选择了缄默,关于孩子的事,便只有她、段夫人还有死去的战枫知道。

因为,那个秘密关系到他的生死。

战枫爱她,他是知道的,那时他选择了相信,但心里终是落了嫌隙。

而这一次,她有了孩子,并且,她给不出证据,于是,他所有的愤怒便挣脱了束缚。

雪兰山,援兵不发,白战枫战死。

她私逃出宫做了什么事,他又怎会不知道?

只是,在他看来,那却是她对白战枫的生死相随。

她恨他害了战枫,她愧对战枫。

可是,即使再恨,即使他要强加给她一个叛国罪名,要把她杀死,她也不能告诉他那一晚在烟霞镇发生的事情。

因为,那个可怖的秘密一旦被捅破,他会死。

她不想他死。

西凉需要这样一个皇帝,能给国家和百姓带来繁华的君王。

其实,千百理由,归根到底,不过是一个——

她舍不得他死,即使站在他身边的再也不是她。

他不是跟她说过要创造一个盛世吗?

活着就好。

雪松宫的那个女子,她是知道的。在这些年的惊涛骇浪中,他把那个人隐藏得很好,直到现在才册封为妃。

那才是最爱吧。

阿离,就这样恨着吧。

不管怎样,你身边有一个人能一直陪着你。

[经典语录]  “斩!”

冰雪天地里,划过一声暴喝。

紧捏着手中的东西,听到木牌落地的声音,她的眼泪跌落在脸颊。

这一刻,悲痛终于胜过害怕。

身体上方,劲风袭过。她听到铡刀被举起的声音。

“年璇玑,除了免死,如果现在朕允你最后一个愿望,你想要什么?”

男人的声音轻得像风,她猛地睁开眼睛。

视线所及,是雪地上一双龙纹绣靴。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

那已到半空的铡刀,没有来得及落下,生生悬在半空。

她愣怔,好久才抬头望向那个男人。

他站在她前方,神色依然平静如常。所有人都惊呆了,林司正不敢置信地顿在监斩台上,皇后嘴唇颤动,往前跨了一步,最终又退了回去。

一双颤抖着的手搀扶起她,她抬起头,看到段夫人泪流满面。

抚了抚段夫人的手,她慢慢朝那个人走去。

在大约一步还是两步的距离,她停下脚步。

她凝视着他,俊逸的颜容,仍然是如昔的倾城,她呢,此刻衣衫褴褛、发鬓垂乱,一定难看至极吧?

“进去那里一下好不好?”她指指宝辇的方向。

龙非离眉头轻皱。

皇后蹙紧眉头,垂在凤裙侧的双手捏紧了,腕上的宝石翡翠镯子随之微微作响。另一边,清风脸色阴沉地疾步走到璇玑面前,冷笑道:“你想做什么?”

“那似乎与你无关吧,是我皇兄答应了年妃娘娘的。”

有人推开守卫的禁军,快步走了过来,却是刚刚赶到的龙梓锦。

他臂上缠了白纱,纱上一抹殷红。

“梓锦?”璇玑蹙了眉。

龙梓锦朝她一笑,“小伤,没事。”目光却冷冷地看向清风。

“徐熹。”龙非离抬眸一瞥。

徐熹微凛,手上却赶紧掀起辇上的帘子。

刑场外的人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明明那铡刀已下,却突然不铡了。没有人知道为什么璇玑要进去,正如没有人想到皇帝随后也一声不响地进去了,那原是帝后的辇驾。

所有目光或震惊或诧异都灼灼地投在了辇驾的垂帘上。

辇驾虽然宽大,但两人坐在一起,彼此呼吸仍清晰可闻。

昨晚他暴怒得失去所有冷静,她曾不止一次猜测过——如果他今天来,会是怎样一种场景。

望着他冷漠沉静的侧廓,她突然很想知道这一刻他心里在想什么。

想了想,她挪了挪身子,坐到他身边,她的衣衫微微拂到他的锦袍。

终于,他侧身迎上她的眸。

他的眼睛像蘸了浓墨,很深。

“这样做很可恶,知道吗?”她笑道,氅里的手按上肚腹,那里一片冰凉。

他眼眸里也眏上丝笑意,“死两次,会更害怕一些。”

“是的,会更加害怕,而且不愿意死了。”她认真道。

“不愿意?你从来没有讨过饶。”他轻声道,眼角眉梢,满是讥讽。

“有用吗?”

“似乎是没有。”龙非离收住笑意,声音变得低沉,“说吧,你想要什么。”

“人死,要什么也没用了。”另一只手轻轻握上他的,“为什么还要允我一个愿望?”

他的手干燥温暖,不像她,早已落了一手心的汗。

她以为他会甩开她的手,但他没有,却也没有合拢上掌心,她贪心地把手蜷得更小些,紧紧贴合在他的大掌里。

他的手似乎微微一僵。

“这个你不需要知道。”

她心里一阵失望。不过,她到底想要听他说什么呢?其实她自己也说不上来。

“你没有加时限,如果我永远也不说那个愿望……”她轻笑出声,却蓦然顿住,仿佛意识到了什么,怔怔地看着他。

龙非离身子后仰,靠在盘龙翠漆的靠垫上,没有答话。

璇玑闭上眼睛,泪水夺眶出,腹部和心头的痛,已分不出哪里更甚些。

他的心,她突然弄不懂了。可是,已经没有时间了。

她低低笑。

“皇上,璇玑最后的心愿是为你再绾一次发,好吗?”

龙非离猛地直起身子,五指捏住她的下巴,轻笑,“原来你这么迫不及待地想去死。”

“好不好?”她仰起头,涩声问。

“如你所愿。”他甩开了她,力道狠厉,她猝不及防,额角撞上辇壁,鲜血直流。

她苦笑,抬起衣袖一擦,他已经侧过身,背影挺拔,袍纹云蔚。

她心想要记住。

璇玑站起身来,左手扶上他的发髻。不上朝堂,他便鲜少戴金冠。她右手手心里还握着那个东西,有些笨拙,使不上力,她紧紧咬住下唇,强忍眩晕,解下他那镶玉束带。

黑亮柔滑的发一泻而下,铺在她的掌心,那华泽像水晶珠子折射的光,又慢慢滑落。

手上的东西终于可以派上用场。

她笑,打开手心。

一柄木梳子,很简陋,上面刻了些图案,似乎是花草还是什么,她曾试着辨认过多次,却始终辨别不出。

执起他的发梳了一下,那疼痛终于铺天盖地,她只得急急梳了几下,挽了个髻。

她的手似乎定住了很久,把他的头发攥得很紧。

龙非离皱起眉心。

他的性子向来内敛淡定,此刻却莫名地焦躁起来,和刚刚迸生的怒气混在一起,就像被什么一口噬在心上。他身子不觉一动,她的手在他的动作下骤然松开,有东西从他肩上跌落到膝上,他顺手拈起,眸色顿沉。

这柄梳子,是他送给她的。

他和她曾有过一段很奇妙的民间生活。从进来刑场开始,他便留意到她手上握了东西,就像有什么挠在心上,抓出血痕还有痒和痛。

他很想知道那是什么?

她问,为什么还要允她一个愿望?

事实是,他也不知道。

明明看她俯倒在铡床上,眼角悬了大粒的泪珠,身子因为害怕而颤抖,他的怒和恨才从紧绷的身体里逃逸出来一些。

也许,不过是想看看她至死也要紧攥着的是什么东西。

也许,就是这么简单。

一定就是这么简单。

他不禁回身。

有什么却应声而倒。

几缕雪飘了进来,外面的人似乎已经等得不耐,嘈杂声四起。

好像还有徐熹在辇外低唤他的声音。

他们具体说了什么,他不知道。

他也不想知道。

目光落在自己双手上,白皙修长,手上枕着一具躯体。

没有温度。

就像刚才那只塞进他手里的小手那样冰冷。

刚才为什么不去握一握?

她把手蜷得更小一些,不过是为了能贴近他多一些。

他却吝惜拢一拢掌心。

她和别的男人有染,怀上了别人的孩子。他ai抚过的身体也被其他男人肆意占有。

她曾甜甜地唤他阿离,那她又给了那个男人一个什么昵称?

她怎么敢?!三千宠爱,最终换来的却是一场背叛?她是他的,只能是他一个人的,她的心里怎能还有另外一个男人?

激烈的愤怒,还有那像积压了万年的恨,让他想杀了她!

用铁钩子洞穿她的脚踝,在她身体内狠狠肆虐,要用最残酷的刑罚把她割裂。只有这样,才能平息他的恨。

而现在,她死了。

她终于死了。

她的手腕滑落。脉息已绝。

那双眼睛紧紧闭着,睫上泪水尚且雪莹。

他该高兴的,不是吗?

可是他不高兴,一点儿也不高兴。

那铡刀落下的时候,他猝然开口。

那时,早已定下心意。

不过是,不去承认。

没有加时限的愿望代表了什么?只要她不说,她便不用死。愚蠢执迷到让她去捉这纰漏。

呵呵。原来,即使她背叛了他,他还是不想她死。

还是舍不得,终究还是舍不得。

心就像被撕扯成碎片。轻轻呼吸一口,也是疼痛。

年璇玑,你不能死。

朕的发你还没绾上。

目光散落在她的脚镣裙摆,血迹斑斑。

不,这样的脚伤,怎能夺她性命?

难道?!他心里一震,伸手探到她麾下裙内。手掌拿出,满手猩红,血迹黏稠湿润。

眸光瞬间阴冷,抱着她走出辇外。

从来没有人看到过皇帝这副模样。

长发翻飞,一双眼睛血红,浑身透着邪魅妖冶的气息。

一眼之后,没有人敢再多看他一下,无论是刑场外拥挤的百姓还是场内的人。

龙梓锦怔怔地望着兄长手上的女人,突然扬声大笑转向清风,声音从牙缝迸出,“她死了,你现在终于开心了是吧?”

清风脸色大变,随即迎上龙梓锦的目光,冷冷地笑,一直握在腰间剑柄上的手却微微颤抖起来。

段夫人一手掩上面颊,想要冲过去,段玉桓忙死死地抱住她。

“皇上。”皇后走了过来,摸上璇玑的身子。

“谁让你碰她。”

轻轻的话语从男人的嘴里吐出,皇后却如遭火燎,手从璇玑身上一下滑落。不敢置信地地瞪视着眼前冷绝的男子,这一刻,她终于第一次忘却国母的庄严。

“徐熹。”龙非离嘴角浮起一抹笑,红莲绽开十里的艳。

徐熹垂眸盯着地下,“陛下。”

龙非离一字一顿地问道:“昨夜,朕让你把冷香丸给年妃,你没有给;朕让你传医女替她止血,你也没有传,是不是?”

徐熹没有回话,只是膝盖一弯,跪倒在地。

“冷香丸?”龙梓锦失声喊道,“那是仙砚台起死回生的禁药!”

他话音未落,眼前身影晃动,他手上一重,却是龙非离把璇玑放到他手中。

下一刻,徐熹整个人被提起,龙非离扼上他的咽喉。

“把冷香丸交出来。”

徐熹哑声道:“陛下,年妃娘娘已经去了。”

“冷香丸可护住任何重伤重症者的心脉,但这断了气的人……”清风大骇,施展轻功来到龙非离身边,神色凝重,“师兄,你可还记得仙砚台的训诫,一旦用药,不过是尸起异变。

”即使她会动,不过是没有魂魄的行尸走肉。生死由命,你这是逆天行事!仙砚台有言在先,倒行逆施,必定折损赠予者的功德,重则毙命。“

”朕就是要逆天!“龙非离轻笑。

清风咬牙要制止他,手方动,全身便已麻痹不能动弹,他意识到,自己身上的几处大穴已经被银针锁了穴道。

”师兄,不要!“他厉声喊道,”陵瑞王爷、段统领,你们也不制止皇上吗?“

龙梓锦苦笑,上前一步,目光落到璇玑身上,却又怔在原地,”嫂嫂。“

”皇上,就让娘娘安心地去吧。“段玉桓飞快地放开妻子,跪到龙非离面前,虎目含泪。

”安心?玉桓,她的心愿还没有了怎么会安心?“

凤目狭长,目光寒酷却绵长,落在龙梓锦怀中女子的手上。

纤瘦的指还紧捏着一截发带,不曾松开。

”皇上!“皇后和林司正跪下。

禁军及围观众人不知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似乎是孽妃已死,但见皇帝面色阴鸷,连皇后也跪下,心里惶恐,不消片刻也跪了一地。张进几次想冲进刑场内,却被禁军粗暴地拦下。

他心里赌誓,他日,他必要做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

”皇上,就算你要把老奴碎尸万段,老奴也心甘情愿。只有雪松宫娘娘才是真心待你,这年主子……“

那凄厉的话还哽在喉间,衣服被尽数刺破,徐熹的身躯被摔出在丈外雪地上。一个锦盒从他怀里被挑出,自空中跌落。

青丝如瀑,龙非离收回软剑,身形一旋,接下那盒子。

”帝都禁军听令,所有靠近朕身边者,格杀勿论。“他颁下命令,快步向龙梓锦走去,眉覆冷霜,”包括皇后。“

皇后身子一晃,银牙咬碎,双眸看到的便是龙非离把璇玑从梓锦手上接过,弯下身子,紧紧揽在怀中,那动作那神态,仿佛那是他的性命。

没有人能走近皇帝的身边。

武功最强的清风和徐熹一个被制住穴道一个受了伤,段玉桓试着去替清风解穴,无奈名剑山庄的点穴手法独特,龙非离出手狠辣,封住的是他百会、风池等几处命穴。段玉桓吃不准不敢胡乱蛮来。

清风强自运气去冲破穴道,嘴角沁出血丝。徐熹被剑气破了气海大穴,暂时使不得武功。

禁军里外数重护卫,把皇帝和他的女人围在里面,龙梓锦战栗地看着龙非离,心里悲痛,想着清风说的那逆天二字,却又暗付他这个皇兄是疯了。

龙非离一声不响地打开了盒子。

一枚白色药丸如指大小,立在盒中锦绒里,晶莹似雪,周身簇拥着袅袅氤氲。

盒子刚刚开启,奇香便飘了出来。

修长的指拈了,药如雪,手如玉。另一手抚过怀中朱颜,顿在她的唇上。

他把药放进口中,慢慢衔上她的唇。从禁军的缝隙中,皇后看着那个全天下最尊贵的男子吻上那个女子的唇。

苍白可怖的唇。

她已经死了,他不怕吗?

她是他用最矜贵最繁琐的礼仪娶进门的。

这门不是家门,是国。

那天,万人空巷,延绵了整个帝都的红妆、仪仗、卫兵又岂止十里?

如果,死的是她,他可会像对璇玑一样相待?

她是这天下最华贵的女人。可是她不快乐。

女人来这世间一趟,从头至尾,其实求的又是什么?是权倾天下的荣华富贵,还是”仅仅一句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龙非离,你心底里的人到底是谁?是雪松宫那个冰雪聪明的女子,还是眼前倔强执拗得可恨的年璇玑?

那么,你的正妻郁弥秀呢?

”皇后娘娘。“背后是林司正的声音,似乎夹了些许叹息。

皇后摆摆手,一双眼睛定定地望着前方。龙非离撬开璇玑的牙关,把药丸送进她口中。唾沫相融,因为是她,龙非离不感到污秽。凤眸紧紧地盯着怀中的人,那样地目不转睛,似乎怕错过丝毫动静。

站在边上的龙梓锦鼻子一酸,赶紧转开头去。

女人的脸色却依旧灰白黯淡,眉眼紧闭。

他的长指抚摸着她的脸颊,冰冰的冷冷的,执起她的一双手轻轻揉搓,像往日做的那样。

”小七,很冷吧,快点儿醒过来,我带你回去。“

她手中的发带却突然掉落在他的身上。

她曾经笑得像雪后绽放的梅,对他说,阿离,你的头发该由我来绾由我来放。

那里面有专属的意味,是大不敬。这天下是他的,她也是他的,怎么,她却想他也成为她一个人的?

想起她的调皮,他的嘴角不禁扬起一抹笑。

临死前,还想着为他绾发。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这样的她真的背叛了他吗?

突然,有些什么在心底的悲怒中冲出,灵台似乎在瞬间清明,悬疑仍然深重,她说不是白战枫,如果她并非有意背叛,是不是有人强占了她的身子?

他的手指紧扣着她的肩,把她压在怀中,一会儿焦躁如焚,一会儿却又通通不想去探究。

脑里仿佛只剩下一缕意识:他要她!

他现在想的,只是要她醒来。

”师兄,即使你不怕天谴折寿,老天还是把她收了去,她不会再活过来了。“清风喷出一口鲜血,脚下虚浮,却终究冲开了穴道。

”她背叛了你,她会害了你的。“他笑着,脸色却很难看,一步一步朝皇帝走过去。

除了龙非离,知道璇玑腹中孩子不是皇帝的,只有徐熹、段夫人和清风。

”你说什么?“龙非离淡淡地问,手慢慢扬起。

袖子方动,却被攥紧。

”不要。“声音,细细的,有丝清柔孱弱。

他浑身一震,低头望去,却撞上那双痴痴地凝视着他的眼睛。

有什么当啷落地,原来是一个禁军害怕得掉了手中的兵器。

雪似乎在瞬间突然停住,风变得猛且紧,呼啸呜咽,类似悲吼。天际一声惊雷炸开,浓黑的云涌来,掩盖了天地,黑黢黢的似要往地上压来。

瞪视着这骤然变了的天地,所有人都骇然惊惧起来。

龙非离却不管不顾,一双墨眸利眼只是紧紧盯着那张脸庞。

”虽然有很多人在你身边,但可靠之人不多,别伤害他。他是真心待你好的人。“

女子笑着,但眉尖颦蹙,似忍受着极大的痛苦,手伸出去想去抚他的脸,却颓然跌下。

扣在指间的银针收了回去,龙非离紧握住璇玑的手,狂乱地吻上她的唇。

站得最近的龙梓锦震惊得睁大双眼——他抱过璇玑,知道她早已断了气。但此刻,她确实苏醒过来。他毛骨悚然,想起清风说的那句”不过尸起异变“,总感觉这事并未完结,璇玑脸色死灰,似处处不对劲,一股寒气从心底冒上来。

承受着那窒息的吻,鼻端闻着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气,璇玑心中大恸,哭出声来。

他一直相逼,她被折磨不过时流泪却也倔强,绝不会像这样痛哭,那悲苦就像千年的积雪层层叠叠重压过来,却无法消除。有什么在他心头刺过,龙非离一惊,把她揽紧一些,低声安慰。

他聪明睿智,才思敏捷,七岁便即了位,这时说出的却是不含意思的语句,莫说听者,便是他自己大约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璇玑绽出一抹笑来,紧紧地凝视着他,却又突然吻上他的唇。

唇舌交缠,气息缭乱,他的镇定冷静完全剥离,只顾疯狂地吸吮着她口中的津液,去感受那清幽的馨香。

这样的狂热肆虐,两人仿佛把这天地和所有的人都忘得干净,似乎他们眼中心中所有的仅仅只是对方。

龙梓锦尴尬地侧过身,但那不安和寒战却不断在心头铺陈开来。

那两个人在做着什么,她知道!皇后红了眼,紧盯着地面。

”璇玑,即使你活了,即使你这一次活了……“那么下一次呢?猛然抬起头,皇后清婉素净的脸慢慢笑开。

清风苦笑,握紧拳,一口腥甜漫上喉咙,又强压下。

禁军密集聚拢,皇帝与那年妃辗转纠缠,这一边的人看得清楚,刑场外的人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皇帝震怒的模样刚才是见过的,这时谁也不敢弄出什么动静。

张进两手扒在木栅上,木刺儿刺入他的手掌,他也不觉,一双炯亮的眼睛只是紧盯着那重重禁军。

他心里只想着那皇帝要对璇玑做什么,当那人抱着璇玑走出来的时候,他也看清了那人眉间的清冽狠辣,他那时便有一个念头,如若年妃娘娘此番不死,他日必定复位!富贵荣华只怕无可限量!唇角还蜿蜒了银丝,闻得她气喘急促,他轻轻放开了她。

她的手无力,他便执起她的手帮她。她笑了笑,在满眼泪水中,抬袖替他把嘴角的涎液擦去。

”阿离,记住,即使你的记忆再牢靠,也请记住璇玑吻你的时候,是这样的。“

”别说话,朕现在就带你回去,你的身子需要调理。“他轻声道。

”璇玑不用死了吗?“

”朕说过允你一个愿望,你还没完成。“剑眉微拧。

”阿离,我是谁?你知道吗?“璇玑突然问道。

他一怔,”小七?“

她笑,”为什么是小七?“

”因为你说你家中有兄妹七人,你排行第七。“他眼中流过一抹浅笑。

”嗯,是璇玑也是小七。“

龙非离微微皱眉,目光扫落在她的手上,她低头抓紧了他的袖子,力道突然加大。

他本就是性冷沉静的人,她断了脉息的情况攫了他的心神,这时却已镇静下来。掌下她的身躯无比孱弱,他并不想在这里多做逗留。

”回去再慢慢说。“龙非离把她横抱起来。

璇玑却道:”雪松宫……嗯,她和孩子还好吗?“

”嗯。“他淡淡应过,抬头远望了一眼。

”那就好。“

”那就好。阿离,记住,不要忘记了……“

正想斥她的絮叨,却忽觉那紧攥着他袖子的手慢慢松开了,沿着他的锦袍缓缓滑下。

他大震,低头望去,却见她已然阖上眼睛,嘴角浮了一抹浅笑。

冷香丸!她已经好了不是吗?

他一声不响地看着她的眉眼。

禁军已向两侧排开,让出一条路来。

所有人都紧紧地看向那个男人,突生的变故,让大家惊疑难定,包括瘫伏在地的徐熹,以及被丈夫紧揽着才能勉力站起的段夫人。

那骇人的黑云越发深厚,忽然天空刮起急骤的风,四处飞起的沙砾刺痛了人的眼。

皇帝抱着年妃,低着头,青丝微乱,脸上的表情便没有人能看清。

龙梓锦大骇,璇玑身上再次没了声息。

刚才只是回光返照吗?

他距离那两人最近,他已隐隐嗅到皇帝身上那股一触即发的戾气。

倘若年妃刚才没有活过来还好,可现在……他不敢想象龙非离的反应,飞快上前,也顾不上避嫌,迅速探向璇玑的鼻息。

呼吸已绝!

他惊得后退了几步,却听皇帝吩咐道:”梓锦,传朕旨意,把帝陵的千年阴沉棺木起出,帝都禁军拨军二万,即日随朕西渡仙砚台。“

此言一出,众人都大吃一惊。

皇后脸色惨白,颤抖道:”皇上,那是你百年以后的棺柩,你要做什么?“

千年阴沉木,世间难寻,却可保尸首百年不腐。

她瞥向璇玑,死去的女子嘴角的一抹笑,明媚却叫人惧怕。

龙非离没有回答她,却突然道:”段夫人,你与年妃素来交好,朕有一事问你。“

他的语气仍然轻盈,但那隐匿着的戾气,听到的人无不惧怕。

”陛下请说。“段夫人赶紧抹着泪从丈夫怀中撑起身来。

”朕想问年妃在家排行第几?“

段夫人微觉奇怪,还是恭声答道:”回陛下,娘娘排第六,是老幺。“

龙非离眉心轻拧,”你确定没有记错?“

段夫人摇头,道:”陛下,晶莹的娘亲与娘娘的母亲是金兰之交,年丞相……“她说到这里,意识到年丞相叛逆的事,顿时住了口。

”说下去。“皇帝的声音有些冷。

”年丞相子嗣不算丰厚,只有四男二女。“段夫人一惊,低头奏道。

”她上面可有早殇的兄姊?“

”没有!“

凤眸微眯,龙非离的目光落到怀中女子沉睡素净的脸上。

从把她变成他的女人那晚起,他唤了她三年的小七。她说,那是她的乳名,因为她在家中排行第七。

三年前,他册封她为妃,下面拟了旨意请他过目,不过是政治婚姻,他怎会关心她在家中排位,当时慵懒地扫了一眼便让徐熹去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年家六女璇玑秀质中慧,品性贤淑,甚得朕心,特封为凤鹫宫侧妃。“

如果她临死前没有特意提起这事,对于早已尘封在脑海的圣旨,他不会记起那只浏览了一眼的内容,更不会找段夫人询问。

她明明排行第六,却说自己行七。

在死前一刻,她还是含糊其辞,现在想起来,她却似乎是在提醒他去寻找一个答案。

如果说璇玑确实排行第六,那么他现在他抱着的又是谁?岂非一个子虚无有的人?

李代桃僵?不可能!

在璇玑幼年,两人便有过一面之缘,他无意中看到过她身上的胎记。一点赤痣,宛如朱砂拓在她的锁骨下方,后来他吻过千百遍。

在辇内,她确实已经死了。

但服下冷香丸以后,她醒过来,最后呼吸虽断绝,但腕间一缕脉息尚存。

手指还扣着她的腕,指甲不觉陷了进去。

冷香还未逆天,他从来不怕因果报应,既然药出自西海,那么他就要去仙砚台把她救活,哪怕只是一具行尸。

她身上似乎埋藏了太多秘密,他要她给他谜底,他要她陪着他。

女子的桃粉束腰随风轻动,玉白的指抚过她的腹部,眸如深水。

这死胎不能留在她腹中。

”小七,我们现在就去仙砚台。“他轻声在她耳畔道。

烟尘却骤然扬起,一骑疾驰奔入刑场。

那人跃下马,掀了披风盖头,却是一名女官,她走到龙非离身边跪下,急声道:”皇上,太医说漪妃娘娘腹中龙胎有危险,娘娘惦记皇上,昏迷中不断念着您的名字,请皇上速回。“

漪妃,雪松宫的主子。

”没了?这最紧张的关头你好歹让我再看一眼,让我知道龙非离到底做了什么决定?是去了仙砚台还是回雪松宫?“女人抓狂。

”看了你能做什么吗?“男人淡淡道。

”貌似不能。“

”那还看来做什么?“

”流景,求求你。“

男人冷哼,”还用看吗?年璇玑就是一具半死不活的木乃伊,又是背叛者,如果我是龙非离,那么我绝对不会去仙砚台。“

”那是你,不是他!“

”无论他去了哪儿,已经没你的事了,朱七。“

”如果是这样,为什么刚才你明明已经把我的魂魄拉走,却又让我回去和他说那几句话?“

男人轻笑,”阿七,你为了他连命也不要,如果我不这样做,你似乎太可怜了。“

”流景,你这是什么意思?如果龙非离去了仙砚台,那么璇玑就不用死,我就能回到她的身体里。他现在已经消了杀意,我们可以重新在一起。“

”即使年璇玑的肉体被仙砚台的人治愈,你的魂魄也不能再回到里面。“

”为什么?“

”阿七,你还不明白?年璇玑会死,是因为你的灵魂承受不了身体的痛苦,你这一缕魂太弱了。如果换做是别人的魂魄,未必就会死。“

”你是说,璇玑以后只能是一个活死人?“

”当然不。“

一股寒意从女人心底腾起,”你说什么?“

冷冷的,是被唤做流景的男人的声音,”会有另一抹灵魂进入她的躯体,就像当年璇玑进宫不久身死,你的灵魂进入她的身体一样。“

所有吵闹声静默下来。

流景继续道:”这本来就是镜花水月一场,你又何必惦念?你在这里将养一阵,我再做安排。“

”不,这怎会是水月镜花?他爱过我。“女人低笑道,”我也爱他。“

”当璇玑重生以后,他爱的就不再是你,刚才我让你回去跟他说几句话,不过是希望你这缕魂多少在他心里留个印记。“

女人笑,”他爱的是小七的性子,即使另一个魂占了璇玑的身子,他也,他也……“

”谁知道?“流景轻声道,”既然想和他在一起,为什么当初你选择了隐瞒他?如果不是,他不会囚禁你,也不会那样待你,你就不会有这场劫难了。“

”你很清楚,如果我把孩子和那晚在烟霞镇发生的事情告诉他,他会死。“

流景只是笑,那笑慵懒,又冷漠。

”他死了倒好。“他突然道,转身走了出去,手一挥,门啪的一声关上。

一室玉骨古器,一室清冷。

一个女人怔怔地站着,她前面有两面古铜镜子。

一面叫溯,一面叫未。

溯是过去,未是将来。

谁在镜前,都可以看到自己的过去,也可以看到将来。

未镜中的映像便定格在西凉国皇帝微蹙的眉眼上,他要去仙砚台还是雪松宫,成了一个谜。

流景用法力把未镜封了,她现在能看的就只有溯镜里的过去。

她叫朱七,是一缕魂,也许是几分钟前或许更早些,她还在另外一个时空,一个叫做西凉的国度中,在一个名叫年璇玑的女人的身体里。

现在是公元2010年,这里是中国,这是一间古玩铺。所有的故事从这里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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