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有几处我爱长时流连的地方,也许对于我这个身体只有三岁虚龄的人来说,多少有些怪异,可我心理已近廿八年华也是个现实,而且,人若是只在意了旁人的目光活着,便失了真趣。
静湖,是位于府中最西北端的府中湖,西北端本就无人居住,自父亲许下无需清扫后来的人就更少了。湖中曾撒过莲种,此时早已绿郁葱葱,蓬蓬朝气的生长着。湖上有个亭,名为静亭。大约前人是想在这纷扰人世寻一处扪心静处的地境儿吧。站在静亭中观望静湖,湖面虽不甚大,但清风拂面,碧波微漾,荷香叶浓,总有股子宁静悠远的美,让人心放宽远,不为俗事扰乱。
此刻,我并非在静亭,而是在与静亭相隔而望的一棵树上。这是一棵有了年龄的垂柳,杨柳依依的枝芽随风而荡。不知为何它的躯干是斜斜的倒向静湖后又直立起来,在湖边看去就好像曾被什么大力毁踏过,但这棵柳树不甘就那样亡去,挣扎着努力向上又抬了头,活得依旧春风得意。
我便是坐在这蜿蜒盘曲的柳树干上。
今天的风似乎很有张力,温和而活跃。鼻可以嗅到阵阵青草的香,此处远离将军府女眷们的院落,少了那些腻人的脂粉气,让我的心情慢慢平静。
前儿夜里,又梦到了天宇。
似乎上天对我下了蛊,自那日第一次梦中有他,便时常会梦到他。梦中的他表情木纳,有时候甚至看不清面目,但是我知道是他,可是相对无话。
想念吗?想念什么?
愤怒吗?愤怒什么?
难过吗?难过什么?
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情绪面对他——哪怕是在自己的梦里。
醒来后却会让我的心情恶劣好半日,虽然说不清到底是怎样一种感情在左右我的思绪。心底又有个声音鄙视的说是我不敢面对,但是面对什么,自己的懦弱吗?
问过母亲早安,支走了怜人,便自各躲了起来。不是想疏通什么思绪,只是不想见人,因为脑中发着呆,为了那个人占着的空。
长长的呼出口气,忽得忆起句禅语:什么时候放下,什么时候就没有烦恼。难道我真是自欺,终是没放下?还是放不下?我不禁有丝无名的恼怒,厌烦的摇了摇头。
将垂在空中的双腿收回到树干上。身体现在很柔小,相较下树干反而显得粗大,正好可以让我悠哉的躺在上面。
将左手垫在头下,右腿搭在左腿上,放松了身体,静静的听着一边树丛中鸟儿的欢鸣,努力让心平静,恢复一片明朗。
无论愿意否、理解否,无论当初因何而来,都对如今的生活没了意义。我暗下咬咬牙,还当自己是林扬么?她早已身毁魄散了!思来想去的,何苦来哉?何苦来哉?
右手拉扯起一根柳枝,采下一枚叶片,放在口中吹起叶哨。这是以前向勇叔学来的,那时只会吹一首曲儿,吹得时候也少,因为我总有太多的事充斥着生活。没想到仅仅为了赌口气学会的叶哨,如今才成了无事消遣的玩意,而且还发扬光大,又学会了很多的曲儿。
清脆婉转的曲调,忽急忽缓,今天没心思取巧,全是随意而为。
心中有摸不去的痕迹,这无论怎样也改变不了。即使嘴上说忘记,心里也无时无刻不提醒着自己要忘记,但是如何忘记?二十五年的生活早已烙在魂里,爷爷的宠爱,勇叔的关怀,父亲的回忆,导师的教导,包括天宇的美好……和背叛,是的,背叛。虽然我一直不想说出口,只这两个字便会抹煞了我心中他的好。
然而正是将这一切叠加起来才是我。正是因为有了以前的所有,我才是如今的我。
一个在林扬之上又全新的我。
哨声嘎然而止。
“一个在林扬之上又全新的我。”我脑中不断重复着这句话,好像抓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对啊!
这便是我。这才是我!
如今的我,何苦忘了从前,忘了从前,那我还是我么?
怎现在才明了?还自诩聪慧,你真是无敌超级大笨蛋了。
我坐起了身子,扔掉柳叶,看着它飘落到水面上,荡起一圈圈涟漪。
“哈哈……哈哈……”我站在柳树上,双手叉腰,很是不顾形象的放声大笑。
心情真舒畅。
什么叫乐极生悲,我立刻开始检讨。
笑得太过放肆,小小的身子一荡,便从树上跌落下来,火石电闪之间,我充分发挥了以前的定力训练成果,居然还有空冷静的下定义:上天恩赐春水冷浴一次。
紧紧闭上眼眸,摒住呼吸,等待着跌入湖水,只希望别一头扎在淤泥中,那可就太难看了。
跌落……
感觉很怪异。
不对,是相当怪异。
我试探着睁开了眸,入眼帘的是一张英姿勃发少年的脸。细长的眼泛着水蓝,黑色的眸闪着丝笑意,剑眉利落,鼻梁坚挺,薄唇微抿,唇角上翘,该是在辛苦的忍着笑意。
脑袋有些蒙了,伸手拂了拂少年的脸,温热传入手心,这个人不是我的幻觉。又用手拉了拉少年散落着的发丝,黑亮的发只把上部打了个发结,正面瞧着露出半截玉簪,温雅不露锋芒,下部的发却任其飞扬,我将手插在发丝中,缓缓从中抽过,发质很好,和我有的一较。
等等,我没落入湖水,怎地落到这人的怀里了?
这个人是谁?从那里窜出来的?
突然,一个念想浮现——这个人什么来到我身边的,我居然会没有半点察觉!
心下冷然,一丝危险的感觉爬上心头——我的第六感对这个男人进入势力范围居然没有提出警示,这是头一次发生这样的情况,那里出了状况?我,还是他?
抬眼看着眼前的人,若不是刚刚才有的念想,他该是个不错的人儿。此时他的脸上充满笑意,但让人觉得带着股子邪邪的味道。他正带着玩味的表情观察着我。
是的,他在观察我。
这无疑触到了我的底线。
面无表情,我抬手便抓住他的发用力拉扯,在听到意料中的闷哼后,满意的放手,这是对他挑战我王者尊严的警告。
他的双眸中闪现薄怒。
这么容易便动怒了么,真是不成事不冷静的少年娃。哼!我心中不免得意。
“嘿嘿……”他突然笑的很危险,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
果然,冲动是要受惩罚的。一瞬后,我便开始后悔刚才的鲁莽行径。我忘了才三岁的身体状况,更重要的是目前所处的地理环境。而他居然毫不爱幼的将我倒提在湖面上,并且一晃一晃的好像要将我抛入湖心。
“哇~~~~”我惨叫着挥舞着小手,手已经可以触到水面。
这个混蛋,大王八蛋,绝对的小人。孔夫子说的太好了,小人难养也!
湖水幔过他的膝盖,我看到他穿着青色的长袍,衣角浮在水面上,顺着向上便看到了一个精致的玉雕饰别在他腰间,很贵气。心中赞叹了句,伸手便拽过来,还大刺刺的在眼前晃晃,瞧了个真切。
他低头看着我,说:“小心那东西!”
“笑笑头晕了。”我奶声奶气的回话,切~小样,斗的过我?
“你……”果然,他的脸色变得不太好看。
两秒钟后我们回到了地面。
风活跃的环着我,扬着我们的发,我觉得好像绸缎拂过身子,有种悠然感,但美好感很快被身边的人打断。有人阻挡着阳光,凶神恶煞的弯腰恐吓我说:“小家伙,快把玉牌还来,别让我动手!”
“我有名字。我叫笑笑。”我将手垂下,一本正经的说。
“呵,有名字?三岁未到,那来的名字?笑笑?那只是个乳名罢了。别耍花招,快把玉牌拿来!”说着,少年伸出手,因为他个子比我高出许多,手便展在我的脸面前。
我皱了皱眉头,这小子手倒是很耐看,指甲也修剪的很整洁,但是伸到人家脸上就不好了。
拉过那只干净的手,在脸上蹭噌,其实是想偷摸把鼻涕,但是却被手上淡淡的香味吸引,那是种皂荚的味道,很干净很清爽的味道,似乎还带着股子甘甜。
“喂!小、小……流氓!你放开我的手。还有,把你的爪子拿走啦!”少年脸红彤彤的冲我嚷嚷道,然后用力将手抽走。
呵~好可爱哦。我看着他别扭的样子心里大叫。等等,呸!呸!难道我在老牛啃嫩草?不对,说到老也该是他才对啊。算了,形象,偶的形象。
我偷偷瞄了他一眼,似乎还在回味刚才的情景,吐了吐舌头,转身便跑。
才跑了几步,前方便飘落下一个人。说是飘落一点也不夸张,少年的确是飘落下来的,那一瞬,我似乎觉得是风在托着他,动作潇洒一气呵成,至于他的表情……很复杂。
少年一步步的走来,咬牙切齿的说:“小流氓,把玉牌还来!”
“什么玉牌?”我装可爱。
“不要逼我发火,再说最后一次,还来!”少年不吃这一套。
“可是,你总要告诉我是那个玉牌,我有好多牌牌哦。”继续装卡娃依,还故意闪忽闪忽眼眸,用很有杀伤的电力瞟了瞟他。
可惜他是免电力伤害的,脸红彤彤的来擒我。
但我那能随便被擒,左闪右躲后,他恼羞成怒了,跳到我的正面,一掌便劈过来,这一掌夹风带力,我的直觉告诉自己很危险,堪堪停住身子,看来还是躲不过。他也愣住了,没想到自己会气晕了头鲁莽出掌伤我,一时又改不了动作,情急之下用左手打在右手上,擦着我的面颊打过。他是会武功的,而且似乎内力不可轻视。
我吓得出了冷汗。
他停住身子,急忙转身瞧我,说:“有没有伤着?有没有那痛?”
我直直望着他,就是不说话,在暗暗努力后,泪便涌了出来。
见我哭了,他着急的手舞足蹈,又不知道怎么哄我,偏我又拗着使劲的哭。他绕着我转了好几圈后无奈的说:“小流……丫头,那个,我给你买好吃的,不要哭了好不好?”
“我叫笑笑。”我大声说,心想,不道歉,买点零食就想打发姑奶奶,美得你!
“好!笑笑就笑笑,你想要吃什么?”少年蹲下对我说。
我想了想,哽咽着说:“嗯……玉、玉牌。”
看着他的表情变得僵硬,又加了句:“就是刚才的那个玉牌。”然后一瞬不动的看着他的眸,时刻准备着扯开喉咙嚎啕。
他好看的唇一抽一抽的,直到我都开始担心他会不会面瘫时,他才说:“那个玉牌对我很……好吧。别哭!就……就先给你玩些日子吧!”
我嫣然一笑,虽然脸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儿。
他蹲在我身边,却突然脸红了。
这是我与他的第一次交集。
我们再见面已经是三年后的事了。
很多年以后,虽然发生了很多事,但我仍是能想起在那温润的五月,风绕着身体,有个干净清纯的少年蹲在我身边,脸上扬着羞涩的笑容。
他是朱雀国三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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