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回过神来,才发现身边的太监宫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屏退了,现在只剩下她和李容乾两个。她微微皱眉,点头道:“是啊,很冷,我想边关的战士一定更冷。”
李容乾讶异她的回答,笑起来:“你真是心怀天下,孙武军师。或者朕应该叫你,逍遥?还是将军夫人?又或者,龙女?”
苏雪心中仿佛被谁扥了一下,她含笑说:“还是叫我苏姑娘吧!听上去年轻一点。”
李容乾挑了挑眉,突然捧过她的手来,暖在手心里,道:“怎么没有带了手炉,手这样冰,真是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他的眼中脉脉柔情,十分深邃,苏雪一刹那突然明白他的嫔妃为何这样在意他的圣宠,出了在乎地位,还有就是他真的是一个迷人的皇帝。她没有收回手,只是淡淡看着他。
李容乾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似是对她这样的反应十分意外。他温柔道:“在想什么,怎么不说话”
苏雪笑笑:“我担心说错了话,皇上要怪我。”
李容乾继续为她暖和着手,俯视着她如墨的发髻:“说来听听,是什么样的错话?”
苏雪抬起头,清亮的眼神十分坦然:“这就是皇上想出来的办法吗?苏雪要谢谢皇上肯留我性命。”
李容乾笑着,为她拂了拂鬓角:“苏姑娘好聪明,倒也不必谢我,因为你恐怕不肯答应的。”
苏雪抽回手来,点点头:“是的,我不会答应的。”
李容乾不以为意地摇摇头,继续往前走,苏雪只得继续跟着他,依旧保持沉默。李容乾像是又思量了许久,方才道:“你的身份尴尬,哪怕放了你走,你也绝不会安全。”
苏雪的声音冷得像四周冻结的空气:“是的,皇上费心了。”
“朕对当初的安排十分后悔,如果你愿意入后宫,一切麻烦都可以迎刃而解。当然,朕对你,还是有几分的喜欢。你住在宫里,朕不会为难你,你和龙飞的孩子,朕会当做自己亲生的来抚养。只要你们从此断绝一切联系,也许,朕可以让你做个皇后。”
苏雪笑起来:“多谢皇上抬爱,皇上可曾对龙飞说过?”
李容乾眼神复杂地看着她:“不曾。朕的另外一个条件就是,你要对龙飞说,是你自己想要进宫的,而朕收容你,只是因为你龙女的身份。”
苏雪觉得有些好笑:“那么我们能得到什么呢?”
“你可以活命,而龙飞可以继续做他的大将军。”
苏雪露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果然是一举两得。可是皇上凭什么认为龙飞对他将军的职位如此留恋呢?”
李容乾扶着她走过一截覆着薄冰的石砖地,两人仿佛在闲聊天气一般。李容乾道:“你大约不知道龙飞是经历了多么大的艰辛才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吧!他牺牲了太多,而且,如果他不再为我效力,你认为我会允许别的国家抢到他吗?”
苏雪笑道:“不能用之,不如毁之,原来如此。”
李容乾还是一派温柔,仿佛之前说的都是情话:“所以,苏姑娘是女中豪杰,应该肯为了龙飞牺牲一下吧,更何况在宫中也十分自在,苏姑娘若是不愿意,我甚至可以保证一辈子都不碰你。”
苏雪笑得愈发开心了:“那,我能找别的男人吗?”
李容乾一愣,不明白她的意思。苏雪的笑愈发露出讥讽的意思来:“你不碰我,自然有的是女人排队给你碰。可是,我就算是皇后,那也是有需求的。不如这样吧,你给我安排二十个男宠让我养在宫里,我就离王行云远远的,怎么样?”
李容乾虽然还是那样温柔款款的样子,说话时已经不由自主咬起了牙:“你在刁难朕?”
苏雪惶恐地道:“我怎么敢呢,皇上言重了。臣妾十分懦弱,凡事都要听夫君的,这么大的事,要是臣妾私自答应下来,夫君动怒,臣妾可就惨了。”
两人此时已走到了龙血树下,那枯树重新活了过来,愈发欣欣向荣,在灰白的冬日中显出妖娆的红来,宛若树下的女子,美得飘忽不定,难以捉摸。
李容乾再说话时,言语中已经有了咬牙切齿的味道:“你以为,在你和龙飞之间,朕会选择留下谁?”
“哈……自然是龙飞,他能保你煌朝基业,而我,目前看来,带来的似乎只有麻烦。但是。”她想起玉泽说过的话,眼中反而愈发坚定,“重要的不是你选谁,而是他选谁。我是他的妻子,自然要征询他的意见。”
龙血树的花瓣悄然飘落,无声无息。苏雪平静地看着李容乾,仿佛面对着自己命运齿轮的扭转,然而她却出奇的平静。
“你不怕死……”他眯起眼睛,轻声道。
“哈哈哈。”她突然觉得一切都很可笑,“我不怕!怕的是你,你把你的天下的希望寄托在我一个女人身上,真是可笑!死就死了,我这条命本来就是捡来的,丢了又有何妨!只是我生来是自由自在的,除了我爱的人,任何人都不要妄想来控制我!”她傲然立于落花之中,眼中的金光在黑眸后闪烁,她仿佛也是一株生来挺拔的树木,坦然而无所畏惧。
李容乾眼眸中浮闪着怒气,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忤逆他,敢这样顶撞他。这个女人果然被他一激,反而愈发勇敢,愈发难以拘束。两人沉默良久,他终归还是派人送她离开。苏雪只是冷冷道了一句“谢过皇上”,礼也不行,兀自走开了。
李容乾的怒气翻滚,想要治她个不敬之罪,却终究没有开口。他站在树下,花瓣落在他的头顶,肩膀。他突然想到,仿佛就在昨天,他还听到苏雪在树下娇憨地诵那诗句。
花谢花飞花满天,魂销香断有谁怜。
臼虢战争已近尾声,乌布达还带着残余的兵将负隅抵抗。王行云一身银甲上沾满鲜血,左胳膊上长长的刀伤在往外汩汩地流着血。而苏炎泰则更是杀得红了眼,自己满身伤害完全不顾。宋浩涯虽然身形依旧俊逸,脸上也不免挂彩。每个将士身上都是黄沙裹携着鲜血,但只见:
南军风驰电掣,北军尘散灰飞。妄杀了三员名将,直到弃甲抛戈,但恨马无八个足;真不愧是一位战神,试看发纵指示,几许风声一面旗。杀得贼人忙忙如丧家之犬,更那堪迦隆城外,飞飞跃跃,有多少茑乌待食;急急如漏网之鱼,怎回顾荒凉漠间,萧萧肃肃,有无数草木皆兵。
那乌布达的大军,见抵挡不过,匆匆逃回城去了。王行云也不命人追赶,下令收兵,埋锅造饭。苏炎泰急急奔回,叫道:“将军,怎么不追了。”
赵辉也道:“将军,此时我军士气大涨,何不乘胜追击?”
王行云扶过有些吃力的宋浩涯,沉声道:“我不欲伤城中百姓。今日将劝降帛书射如城中,再看分晓。”
宋浩涯酸溜溜地笑道:“大哥自从有了老婆,倒是慈悲了许多。”
当夜,守城的将领受到了劝降书,上面不但开出了善待百姓,优待将士的条件,还顺便明确了一下乌布达脑袋的价钱,一千两黄金。惹得那些人看乌布达的眼光都有点像看着一个金灿灿的猪头。那乌布达虽然残暴愚蠢,但是逃跑的技能却比一般人高超。他发觉事情不对,天还未大亮,便换了小兵的衣服,命一个手下人扮作自己,想要逃出城去。
然而这个扮成他的人,正是拉热。
他早已听闻了王卿珏的死讯,伤心得几乎昏死过去,由此愈发痛恨乌布达的暴虐。所以乌布达逃跑时,他便自告奋勇要求扮成他,暗地里却已经命人通知了王行云。而乌布达,因他亲手杀了王卿珏,并不怀疑他的忠心,还只当自己可以再次逃脱升天,继续做他的称霸之梦。
然而他狂奔了没多久,前面却是一片黄尘飞扬,前行一员大将,却是右将军耿练,只见他一头泛黄的毛发奓(zha)着,满脸虬髯,宛如一头暴怒的雄狮,吓得乌布达没了主意,立刻转身而逃。复行不久,前方又是有人飞奔而来,少将军赵辉立马高呼:“乌布达!拿命来!”
乌布达几乎没吓破了胆,没奈何,只得往回跑,希望能回到城中,然而他终于到达城下却傻了眼,只见那城楼上满满插着的都是玄色龙纹王字军旗。
城门缓缓打开,苏炎泰驱马而出,宛若地狱将军,脸上满是仇恨。乌布达心知大势已去,立刻翻身下马,哭号求饶:“将军饶命,我愿意年年纳贡,我愿意永不犯边关,只求将军饶我一命。”他身上穿着小兵的衣服,此刻已然连一个卑微的小卒也不如。
苏炎泰脸上露出狰狞的微笑:“乌布达,我根本不想让你死……”
乌布达立刻匍匐在地,脸上满是黄沙:“谢谢将军,谢谢将军开恩……”
“因为死,太便宜你了……”苏炎泰的声音很轻,却吐出最无情的字眼。乌布达肥胖的身子一下子僵在了尘埃之中,不可遏制地开始发抖。
苏炎泰立即下令缚了乌布达的手下,一跃下马,走到乌布达面前,丢给他一把军刀:“来,和我打。”
乌布达完全呆住,他盯住苏炎泰,突然发了狠劲,猛然握刀向苏炎泰砍去!
苏炎泰身形一侧,已是躲开了。这乌布达早年马贼起家,到称霸一方的首领,倒不是全然没有本领,靠的就是一口大刀。只是多年酒色掏空了身子,当初的沙漠之狼,如今已不如犬。苏炎泰却使的是一口类似水寇所用的细长武士刀。他躲开了乌布达的攻击,长刀一闪,乌布达肩膀上已是一刀见骨,翻出白色的脂肪来。
乌布达痛苦地低吼一声,翻身又是一刀劈来,苏炎泰步行微变,已站到他的身后,在他背后又是一刀。他的刀十分体薄锋利,这一刀下去,又是深深一刀血口。
乌布达几乎疯了,只顾拿着刀胡乱劈杀,他大吼大叫道:“你这个魔鬼!你这个混蛋!你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我和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
“你这个不知廉耻的东西!之前两刀,我为了边境百姓,为了枉死的妇女,但是……”他的表情不再平静无波,而是浮上极度的仇恨,“你杀害了将军的妹妹,我的未婚妻,我怎么可能轻易放过你这狗贼!”
乌布达迸发出疯狂的笑声:“哈哈哈!你说王行云的妹妹!她在我身下承欢时,可一点也没有想到你这个未婚夫!哈哈哈!”
“你胡说!”还不等苏炎泰斥责他,一个年轻的身影已经站出来,却是拉热:“苏将军,如果你就是王姑娘的心上人,我向你保证,王姑娘一直不曾屈服于他的淫威,她说过,她是战神将军的妹妹,只能死,不能被侮辱!”
这话一出,在场的人无不震撼于这个弱女子的铁骨站在城上的王行云更是攥紧了拳头。乌布达愤怒得双眼赤红:“拉热!你这个狗杂种!原来是你出卖我!”
苏炎泰却已经不容他再聒噪,一刀划向他的大腿,那乌布达不曾提防,痛得单膝跪地,他口中怒骂连连,眼前刀光再一闪过,肚子上已经多出了一道长长的伤口。他慌忙捂住流出的肠肚,再没有了之前的威风,哀求道:“将军饶命,我不是人,我猪狗不如,将军放我一条生路吧……”
苏炎泰浑身都仿佛笼罩着黑色的杀气:“当初无瑕要你放过她时,你又在做什么呢?”
“将军……我不是人,我是禽兽……将军绕我一命,我必当天天为王姑娘烧纸焚香……”
“你?你还是不要弄脏了无瑕的墓地。”他又是一刀划过他的左腿,乌布达顿时轰然倒在黄沙之中,脸上又是土又是眼泪鼻涕,看上去十分丑陋卑微。
他的肠子流了出来,宛若一条条恶心的大虫,他仍然哀求道:“求求你,放过我……放过我……”
可是他越求饶,苏炎泰就只会回想起无暇的悲惨遭遇。他眼眸一闭,刀锋划过,乌布达咽喉处已经大开,动脉的鲜血喷涌而出,宛若血色的喷泉。他的眼睛死死地瞪着,充满了不甘和愤怒,然而他丑恶的一生,却结束在了尘埃中,结束在了自己的都城下。
然而或许很早之前,就已经结束在了那个柔弱女子的目光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