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还要追溯到二十三年前的一个春天。
正是桃花娇、梨花白,春意阑珊的美景良天,恰巧这天又是建州府知州林汉中之女林贞儿小姐十三岁的生日,阖府上下人等俱是笑颜逐开,欢天喜地……
这林汉中老爷妻妾三房,却仅此一女,难怪众人都把这小姐当成宝贝,林老爷竟是把这女儿供在心尖尖上,外加上还有一位老夫人,也就是林老爷的生身母亲,这位老人家更是非此女不乐,非此女不食不眠,竟然是一时半刻也离不了贞儿小姐……
知情的人难免私下嘀咕:也难怪啊,这贞儿小姐并非林老爷的亲生女儿,是林老爷胞姐的孤女,也就是说林贞儿是林老爷的外甥女,父母双亡,从小投奔来的。这林老爷感念同胞情分,自然格外疼惜这小孤女了,视同已出,后来连姓也随了自已的了。至于老夫人,作为亡女的母亲,对遗世的外孙女怎能不更加怜恤、更加眷顾?这里且不说家世了,单说林小姐生日这天的光景……
这日,天气也来凑热闹,连阴了十几天,今儿突然放睛了。清风和煦,春阳和暖……林府的后花园里,花丛、树下,摆放着十来桌酒宴,亲朋故友团团地围住穿戴一新的林小姐……此时的林小姐,模样虽不是很出众,却长就了一身雪肤,似乎人们轻轻的一运气,便能把这脸蛋吹弹的破!脸上最诱人处,就是她这双秋波横流的眼睛,会说话,会传神,她内心的喜怒哀乐都会从这双眼睛里折射出来……
贞儿小姐娇羞地与人们周旋着,俏生生的眼神却不停地往桃花树下的一位少年瞟去……淡色的长褂遮不住修长的体态,面若敷粉,眉眼如画……树上花雨翻飞……他一手支在花枝上,双眼也不停地往这边看……鲜红的,娇粉的,纷纷落在他的头上,身上,二只彩蝶追遂飘落的花瓣,忽高忽下……
“小姐,小姐……”贴身小丫头摇着贞儿小姐的身子。
林贞儿连忙含羞地把眼光收回,抿着嘴笑道:“怎么了?”
“那个陈少爷也来了,就在……”见小姐的眼神不对,小丫头顺着她的目光一看,知道自已的这个提示已是多余的了,便把后面的话生生地咽了下去。
“别胡说,下去吃你的吧。”贞儿小姐的小脸涨得绯红,推开小丫头。
“心肝宝贝啊,小丫头这可不是胡说。过去和陈少爷说几句话吧,他又不是外人,你们是娃娃亲,你们小时候不是常在一处玩吗?再说……”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外祖母,不许说!”贞儿小姐转身投进这老人的怀里,嗔怪道。心里却是喜滋滋、乐悠悠的。
“这有什么呢小宝贝?再过二年待你们成亲了,也不许外祖母说?”老人慈眉善目地抚摸着乖巧的小孙女。
“我不听,我不听!”贞儿捂起了耳朵,羞红的小脸愈发娇艳。
“祖孙俩在说什么呢这般亲热?”桃花树下又钻出个人来,笑道。“见过老夫人!”
“哎哟,正在说陈夫人您的公子呢……来,贞儿,见过你的婆母。”老夫人把贞儿从怀里拉了出来,吩咐道。
贞儿羞羞答答地请了个安,手足无措地垂下头,她不敢与未来的婆母对视……
陈夫人三十多岁的年纪,想是家境优裕,保养得十分滋润。举手投足之间,有一股若隐若现的达官贵气浮现,世故的人都知道这只有官宦的家眷才会有这样的气派……“几个月不见,贞儿小姐又长高了许多。”又对老夫人道:“看着贞儿小姐越长越漂亮,我恨不得今儿就给鸣诚儿娶回家……”
“陈夫人稍安毋燥,让贞儿再陪老身两年吧……以后可不是天长地久地陪在陈夫人身边?那时再回家可就是作客喽……”老夫人紧紧地搂过贞儿,好似陈夫人真的会把贞儿抢走似的。
娘儿们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调侃着的时候,突然外面一片嘈杂声,随即几个小厮仆妇连嚷带奔地进来:“快,请老爷接旨,宫里来人……还来了一大队的官兵……太太小姐们回避……”
林府的正厅,林汉中带着两个儿子跪在宣旨的太监面前。圣旨中那些指责的话语,林汉中是一点都没听进去,脑子一片空白,圣旨后面的那段话,却深深地铬进了心底:着革去官职,促拿进京,交大理寺羁押、审理。两子发配新疆充军,女眷归入乐府……下人填充官府……家产藉没国库……
这宣旨太监名叫罗成,为皇上司礼监。人长得阴睛难定,看不出他的心里到底想些什么!这会他对林汉中说道:“这是圣意,恕咱家也无能无力,林大人就照办吧?省得咱家费力,也免得伤了和气!”
林汉中也不能再多想什么了,身上已戴上了枷锁,沉重的枷板让他抬不起头来,想了片刻,恳求道:“罪官是罪有应得,却无辜地累及老母妻儿!罪官也无可辩解,只求公公休察下情,放老母与幼女一条生路,罪官哪怕就是死了也感念公公的大恩!”
“咱家可不敢违背圣意。”
“求公公了!这小女本不是罪官的亲生女儿,是罪官胞姐的遗孤,她应该不算罪官家的人,求公公放了她吧?呜呜……”从来都是男儿有泪不轻弹的林汉中,这会儿涕泪交泪,苦苦乞求……
这时候,一个身着命官服色的官员跪到地罗成的面前,叩头道:“罗公公,林大人说得没错,本官可以作证!这贞儿小姐与犬子自幼定了亲,既不是林府之人,她应该不在责罚之例,烦请公公把此女赏给犬子吧?”
“原来是陈大人!对不起了,这咱家可不能作主!”想了想,罗成又道:“叫出这个什么贞儿小姐的让咱家看看。”林汉中以为求靠有门了,以为至少可以保住姐姐的血脉了,忙支起身子对还未圈走的丫头们道:“快去请小姐。”
惊魂未定的贞儿跪在了罗成的眼前,看了看戴着枷锁的舅父与两位表兄,心碎无以复加,她被这突然的变故击蒙了头,好半天,在舅父的摧促下,才颤着声道:“民女叩见公公大人!”
坐在上位的罗成也不答话,冷眼看着,伸出拂尘托起贞儿的脸,斜着眼看了一眼,道:“还算生得齐全。”
对林汉中道:“咱家也有好生之德,也看不得别人可怜。这样吧,这小妮子既不是你的亲生女儿,咱家也作件好事,带她回宫中,侍候宫里的主子们去。”
闻言,陈大人忙又请求道:“多谢公公成全之德!只是这小女乃犬子的未婚妻,已不是自由之身,她已没了侍候主子的这个福气!求公公好人做到底,把此女赏了犬子吧。”这陈大人也是三品顶戴,却在一个四品职务的太监面前左跪右叩的,若不是为了贞儿,想必打死他也不会这般委屈自已吧?
“陈大人请起吧,咱家已是开了天恩了。不然的话……”罗成故意把话咽住,象猫玩老鼠似地看着眼前跪着的人。
林汉中与陈大人都以为事情有转寰的余地,忙叩头道:“求公公放一条生路!”
头重重地敲击枷板上的声音,在空旷中回响,直敲得贞儿心中流血,珠泪乱飞……
“若不然,那就只能让此女入了乐藉,不侍候主子侍候平头百姓去?你们自已择定吧!”原来是这话,林汉中这下再也撑不住了,一下瘫坐在地上……
贞儿不哭了,跪移过去对林汉中道:“舅父,咱们别求他,贞儿随他去!”说着,睁起一双溢满泪水的眼睛对罗成怒目直视,这神情,冷……毒……狠……更要吃人!
……
告别养育自已整十年林家的时刻终于到了……哭声震天……转眼间显赫了三代的门庭倾刻间瓦解了……树倒猢狲散了……“临走前我想见见外祖母!”贞儿抹去了眼泪,态度不卑不亢,对罗成道。
“你以为是去走亲戚啊还要来个告辞?”罗成嗤之以鼻。拒绝,不假以词色。
贞儿也不哀求,站起来便走。可贞儿不知道,这也是贞儿与亲人们的永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