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但,还是会无法抑制的难过吧。商枕涵自嘲的叹气,握紧谢白蘋的手。
身为妻子的她,要与李悠然一同前往天罗城。谢白蘋脸上微微笑意,新为人妇,时时有小女儿心态,且不管彼岸路远,只要与李悠然一道,就很好。
马夫们把行李装上,几个贴身的丫鬟也携了包裹,遂谢白蘋同去。
奚风与李悠然在清点侍卫,此行天罗城,同时要接替天罗城的兵权,因此路上并不需要带太多人。商枕涵与谢白蘋聊着话,两人今日都格外啰嗦,毕竟一起长大的伙伴,要面临第一次长久的分离。
“苍泠,她,不来么?”犹豫许久,谢白蘋还是问出这个问题。
商枕涵心中喟叹,面上却只微笑,“也许吧。”
她捏住谢白蘋的脸,扯出一个笑容,“会好的。”
快要日中,再不出发就迟了。谢白蘋和商枕涵紧紧拥抱,然后头也不回钻进马车,帘子放下一刹那,泪水滚滚而下。
她想起出嫁前母亲的话,要隐忍,要矜持,要规矩,要时刻贤淑端庄,要时刻懂得为家族权衡利弊。她知道自己这一嫁,便是暗地里夭华夫人与谢家达成的协议,是以后日日夜夜都要牢记的准则。
对不起,苍泠,枕涵。为了能嫁给李悠然,我使用了手段,我央求父亲,答应尽自己毕生心血,为谢家谋得最大利益。我心愿得偿,即使为此我将永堕黑暗,也不后悔。
车轮滚滚,尘土飞扬,犹如那些天真的过往,一去不回。
——
商枕涵依旧在笑。如今朋友们一个个远行,就连她喜欢的人。
“我会偷偷溜去看你们的。”她笑的狡黠。
奚风不说话看着她,他的话永远不多。突然他伸手,为她抚平耳边坠下的一缕乱发。
呆子,她恨恨暗骂。千言万语无从说起,有风轻吹,芳草萋萋,触目绵延。
芳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
最终也不过淡淡一句——
“珍重。”
——
三人走了后,商枕涵往阮苍泠那里跑的次数越来越多,只剩她们两人了。
阮苍泠情绪已经安定许多,不再赌气,只是偶尔会怔怔出神。商枕涵经常拉着她,加上绿儿,三人都做男子打扮,在祈安城的大小街巷里闲转。各种小吃饰品,戏曲说书,祈安城自有它无可比拟的治愈能力。渐渐,阮苍泠终于又有笑容。
白蘋会时常写信回来,向他们讲述天罗的风土人情,李悠然和奚风安稳接替军队,日子平静过去。
荆啸歌的伤好了后,就一直赖在商枕涵府上混吃混喝,绿儿丢了无数白眼,商枕涵倒也不管,随你吃随你住,我无所谓的样子。
就这样,又是半年过去。
——
“这已经是第六起了。”商枕涵在纸上快速写着什么,不时敲敲额头。
近来祈安城频发命案,刑部连夜张贴榜文,缉拿犯人。半个月下来,除了给祈安城添加不安气氛,犯人连影子都没见。今早皇帝在大殿上大为光火,刑部再查不出人干脆都给我回家种田算了,吃着俸禄干不了事要你们何用。
本来这与商枕涵一点关系都没有,她一个闺中女子是不能参与调查的。只是有一夜荆啸歌从外面回来,硬是拉着呵欠连天的商枕涵翻墙而出,到了城中一个僻静的院子里。
一具新鲜的尸体。犯人脖子上有一道深深伤痕,边缘处有细细的血迹,已经开始慢慢凝固。
商枕涵的表情凝重起来,无论是谁,一条人命,都不可能玩笑。
“我前几天去了刑部,”见商枕涵挑眉,荆啸歌急急解释,“没被人发现,我发誓。打死我都不会说是您府上的。”天,要是把商枕涵拖进来,这个女人会整他到死的。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当然,腹诽归腹诽,这话是绝对不能说出口的。
他继续说下去,“前几具尸体的伤口同样在脖子,都是一刀致命,但是,仔细看的话,会发现深浅不一样。一个熟练的杀人者,是不会深一刀浅一刀的割别人脖子的。”
“同样的手法杀人,力度却不同。作案的不止一个人吧?”商枕涵眯起眼睛,眼中闪着危险的光,“刑部应该也发现了这个疑点,但是他们瞒了下来。嗯,传出去确实影响治安啊,而且很有可能保不住他们的官位,一个凶手就够头疼了。”
她转向荆啸歌,“你喊我来,想必也是发现了吧,想拖我下水?”
荆啸歌立刻作出一副诚恳的狗腿子样。这个女人的直觉实在可怕,但是对案件肯定有益无害。
商枕涵鄙夷的看着他,目光却一点点冷下来,“就算你不说,我也会管的,”她言语如冰,“人命宝贵,如此草菅人命,我不允许。”
两人离开院子的时候,商枕涵最后看了一眼尸体,眼角处瞥到荆啸歌因紧握而微微颤抖的拳头,她眨眨眼。
荆啸歌还有事情瞒着她。这一系列命案,背后应该牵扯到很大的团体。想起半年前山寺初遇时追杀他的那群人,怕是,脱不了干系吧。
月明星稀,凉风不时吹起。
——
本来这件事商枕涵想着干脆把苍泠喊过来帮忙的,可是当她一如往常去阮府串门的时候,发现阮府闹开了锅。
阮苍泠是前一天晚上走的。她因年龄较小,母亲又曾被先皇认作妹妹,一直备受宠爱。这次她一声不响偷偷离开,只带了很少的细软,留下一张“散心,勿念”的字条。
阮苍泠的母亲看见商枕涵,推开搀着劝慰的婢子,抹着眼泪就上来握住她:“苍泠这个傻孩子,怎么就是想不开呢,当初我就不应该让老爷送她进宫的呀,她现在一个人跑出去,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活……”
哭罢又开始骂起来:“几个哥哥也没一个是贴心的,苍泠伤心的时候也不见一个个的,赶明儿也不用来给我请安了,就当我死了才好……”
商枕涵轻声安慰,脑海里蒙蒙沌沌,她自以为的努力,却没看出苍泠笑容里的哀伤,说到底,最应该自责的,是她吧。
不知道如何回到府中,只想倒在床上就此不起。绿儿见她脸色不好,也不问什么,端了些精致点心,悄悄掩了房门。
荆啸歌后来听说了这件事,难得的也沉默下来。“爱情这东西,唉,那小妮子总归要自己走出来。”
说这话的时候,荆啸歌正往嘴里扔着花生米,旁边搁一大壶酒,翘着二郎腿,姿势依旧是样十足。但他的目光却追随天际,脸上微微动容,不是感伤,不是怀念,倒像是一种洞彻的了然。
商枕涵突然很想问一个问题:“你原来是不是有过喜欢的人?”
荆啸歌大笑:“我一身无牵无挂,感情这种东西不过云烟,不要也罢。”
“不过是曾经知道一对恋人,痴嗔喜怒,轰轰烈烈,最终人散楼空。”
阮苍泠的出走,阮夫人的哭闹,渐渐的远了。商枕涵也不知哪里去寻,也许苍泠出去走一趟,也是好的。而且自己幼时习武,那丫头也曾觉着好玩,练过一招半式,防身也是没有问题。
且随她去吧,商枕涵对月舞剑,月光披泄在地,身后花开艳艳,一院清明。
——
“这是最新的案情进展。”商枕涵已经买通了仵作,以某位看热闹的富家纨绔子的身份成功介入了案件。荆啸歌作为某公子的小厮,自然也常常跟随着。
死者的身份迥异,从富商权势到马夫走卒,也没有任何宗族上的联系。
“还真是令人头疼啊,”商枕涵叹口气,“身份上无法联系,那只有从手法上下手了。可这怎么看怎么像江湖人士的动作啊,在天子眼皮下这么干,还嫌朝廷对武林不够觊觎么?”
“关键是,这些人为什么被杀,总觉得哪里漏掉了什么。”
为了知道是哪门武功,她已经向城中各大武师打听了个遍,光是银子就开销不少,想到就心痛。
“喂,荆啸歌荆大侠,”商枕涵终于决定不再打哑谜,她转头死死盯住荆啸歌,“你敢说你真的不知道这是谁家武功?”
荆啸歌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依旧吊儿郎当的样子,见商枕涵始终盯着他,低低笑一声,“看上我了?”
这家伙,商枕涵愤恨,完全忘了作为这里的主人自己绝对有一脚踹他出门的权力,不愿意说算了。
她黑着脸出了门,雄赳赳气昂昂,以至于没有听见门关上时,身后人一句轻声的“抱歉”。
有些事,你终会知道,但我仍然想让这个时刻来得晚一些。
其实,现在的我,有点后悔把你拉进来啊。
——
一连好几天再未出现死人。案件初时来得过于汹涌,等到刑部人员日思夜想蓄势待发准备蹲点抓犯人的时候,谋杀戛然而止。捕头们很不爽。
而刑部的大人们很开心。至少自己的官位应该是保得住了。
至于犯人,随便弄个乞丐啊流浪人员来不就得了。主要是对陛下有交代,说不定还会因维护祈安城治安有功嘉赏什么的。
于是大人们高高兴兴的勾肩搭背去心月楼找乐子了,月上中天,软帐香风里,喝的东倒西歪的大人们做着春梦,对于有人正在摸他们的兜全然不觉。
“我说这些酒囊饭袋身上怎么可能有案子的公文,还不如直接去刑部大牢里找。”
“废话真多,快找!”
两个黑影,不,是两个黑衣人,一边摸索着一边小声嘀咕,其中一个身姿修长,另一个娇小的多,正是荆啸歌和商枕涵。
不多时,商枕涵低低欢呼:“就是这个!”她在怀里摸出一样东西,做了个调换,将假的放回原处。
绿儿一身妖媚装扮,在外倚栏执扇乘凉,实则是为两人放风。
商枕涵不作久留,唤了荆啸歌,两人蹑手蹑脚离开,临走时还不忘在最肥的大人身上摸了一大把票子。
三人自僻静处褪了黑衣,直接扔进城里河中。
商枕涵心情看起来大好,数着手中的票子,分了一半给绿儿,荆啸歌也拿了几张。
她拿出先前的东西,荆啸歌才注意到那并不是什么普通的公文,而是奏折。
什么!荆啸歌吓了一大跳,开什么玩笑,这家伙是想干什么?
商枕涵早就猜到他的惊讶,一脸诚恳地拍了拍他的肩,“没事,就是换了个空折子。”
“这些人之所以敢高枕无忧,是因为他们觉得凶手不会再犯,我现在换个折子,只需引起他们的注意。不论这个折子是谁换的,都是暗处的一种警告,他们不敢这样草草就把案子结了。就算真的杀人停止,趁着案卷还没有被封锁,我们还有机会抓住凶手。”
荆啸歌侧头,看着眉飞色扬的女子,欲言又止。
“枕涵,我想你还是不要再查——”
黑暗中传来低重的喘息,伴随着轻微的打斗声。
“嘿!”
商枕涵眼睛一亮,施展轻功,向声音来源处寻去,绿儿紧随其后。
荆啸歌无奈,只得跟上。
——
商枕涵一路跟随,寻到一条僻静街巷,此时夜色深重,远处隐隐有更夫的打更声,家家闭户,风过树木簌簌声响,仿佛暗夜里的鬼魅嘻嘻笑着。
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
绿儿与荆啸歌也已跟来,三人立于街上,细细聆听。
“哼,倒是机灵啊,”绿儿撇嘴,手一扬,一道街上的灯笼不知被什么打中,全部熄灭,“现在灯都熄了,大家彼此公平。”
敌暗我明,虽然这样什么都看不见,倒也使得三人隐蔽起来。
呼吸声被刻意压低,暗处三人背靠在一起,各自握紧手中武器。
多年后当三人各自天涯散落,名动一方的时候,无人知晓他们早就相遇,联手对敌,最初的默契无可言说。
低低的一声笑,却是温和的,似是设宴的主人对迟来的客人,包容的一哂。
脚下突然一空,失重的感觉冲上头顶,星空一瞬间斑斑点点,在视野里越来越远。
掉下去的最后一刻,商枕涵还没来得及出口,只听旁边人道出了她的心声——
“靠!”
无依无靠的感觉只是一下,有两个人紧紧抓住了她。
心里顿时安定下来,她不是一个人。
下一瞬,三人狠狠摔在地上。
——
是个地道。
“看样子,这地道修了很久了,”商枕涵有些烦躁的抓着头发,本来就只简单束起来,这下纷纷落落全散了,“大概我们刚才站的,是其中一个通口吧,误打误撞,究竟是倒霉还是幸运啊。”
想起掉下来之前听到的那声笑,商枕涵更觉郁闷,对方肯定也发现了,居然还出声,谁信你是想提醒我们啊,分明是嘲笑吧。
“先想想怎么出去吧,”关键时刻,绿儿永远是最冷静的那个,她有些无语的看着自己时常脱线的主子,“道路不止一条。”
三人看着地道里明灭不定的火光,应该有人不久前来过这里。趁火把没有燃尽前,他们必须找到出口。
通道的远处被黑暗吞噬,黑漆漆的深不见底。三人长长的影子投影在墙上,扭曲模糊,层层欺压下来,将本来就狭小的通道遮蔽得更黑。
商枕涵和绿儿在前,荆啸歌断后,三人紧步,在通道里走着。
不多时,当三人再一次看见前方地上绿儿扔下的那支银钗时,不安的情绪更浓。
荆啸歌开始还讲些笑话,这时候也沉默了。他并不怕什么,可是,他转头快速看了一眼身侧的两个女子,又快速转回去。
他不愿拖累她们。
荆啸歌的思绪起起伏伏,完全没注意到身前的人突然停下来。若不是商枕涵及时伸出一只手在他眼前晃啊晃,荆啸歌就要撞上绿儿的背。
因为扮作青楼女子的缘故,绿儿今日不作往常素妆,唇色鲜艳,云鬓堆砌,散落的一缕发丝垂在肩上,眉心中央点一枚朱砂,更衬得她肤色胜雪,盈盈似水,风姿更胜商枕涵。
其实从见到绿儿的第一眼起,荆啸歌就知道,她并不简单是一个婢子。但绿儿不说,商枕涵不说,他也就不过问。
荆啸歌看着前面的两个人,商枕涵诧异的盯着他:“走什么神呢。”
绿儿不说话,只是紧盯着墙上的火把。
火焰跳跃着,偶尔摇摆一下。
“有风!”商枕涵心念一动,她和绿儿对视一眼,俱从彼此眼中得到肯定,“跟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