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野府的事情一直没有结果,直到半个月之后新知府上任,也不知是使了什么神通,不出十日竟把那批货物毫厘不爽地追了回来,东野府也免于破产。
卢昱他们三人都不禁替东野霖松了口气,开开心心地等着他回书院,可半个月过去,还是不见他回来,却在某一天早晨收到了东野霖三日后定亲的请柬,可地点不是东野府,而是扬州最有名的青楼。看着请柬目瞪口呆了半晌,三个人面面相觑,不知东野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思量许久,最终还是决定赴约。
八月十七日,二更时分,三个人如约来到倚红楼东野霖所指定的那个房间,却看见了荒淫不堪的一幕——东野霖衣裳不整,搂着一个罗衫凌乱的女人躺在榻上,旁边还有一个正拿着点心喂他。
“东野……”三个人瞠目结舌,愣在原地很久都没有回过神来。
那个温文有礼的东野霖,那个洁身自爱的东野霖,那个风度翩翩的东野霖,那个恬淡可亲的东野霖……曾经那些令人倾慕不已的美好在须臾之间崩塌、粉碎,灰飞烟灭。他们不知道这些日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竟让这堂堂的扬州第一才子变成如今这副淫邪模样,除了震惊,更多的却是心痛。
他看见他们,便朝两个女人使个眼色,挥挥手让她们出去了。
“坐!”他起身,简单地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物,招呼他们坐下,将桌上的四个杯子斟满了酒。
“东野,究竟怎么回事?”此刻卢昱心里只剩下了悲恸。
“我今日定亲。”他轻描淡写,显得漫不经心。
“东野!”林子宣对他的回答很不满意。
“未婚妻是杭知府的千金,闺名杭滟,”他微微一哂,“老实说,我只不过是我爹为了报答杭大人的救命之恩而献上的一件礼物。”
三个人一阵错愕,心里酸酸的,只有他们知道,东野霖固然恬淡、固然随和,却绝对不是个会甘心任人摆布的人。可婚姻大事,却是天杀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就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也无从拒绝,更何况,在东野府,他连说话的权利都没有。
“只因为这样,你就自甘堕落?!”宇文靖沉痛地冲着他大吼。
“堕落?”他闻言,淡然一笑。
“东野!”卢昱握住他的手,“我卢昱这辈子就认定你这个知音了,我不会背弃你,永远都不会!”
“何苦。”他笑着摇摇头,端起酒杯,“东野霖先干为敬!”
三个人默默地饮尽杯中酒,却是从没有过的苦涩。
“东野,”林子宣拿过酒壶给大家斟满酒,“我们不想追究你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也许,你有你的苦衷,但是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林子宣绝不会背叛当初的金兰之盟——先干为敬。”
“东野,你是我宇文靖的好兄弟,这辈子是,下辈子也是!”
“真是三个傻子。”他们掏心挖肺,却并未让他有丝毫的动容,只是一笑,一哂,一叹。
此后,谁也没有再发表半句多余的言辞,只是默默地喝酒,喝完一壶,接着又是一壶,直喝到四更时分。四个人酩酊大醉,摇摇晃晃地起身,东野霖拿起靠在屋角的那具古琴,朝三个人挥挥手:“走!”
几个人跌跌撞撞下楼,步履蹒跚地离开了倚红楼,往瘦西湖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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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明朗,瘦西湖的夜景也别有一番风味。
吹着夜风,走在最前面的东野霖突然长啸一声,吟起诗来:“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好!”林子宣抚掌大笑,“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卢昱道:“当年人未识兵戈,处处青楼夜夜歌。花发洞中春日永,月明衣上好风多……”
“我来,”宇文靖将袖子一挽,“淮王去后无鸡犬,炀帝归来葬绮罗。二十四桥空寂寂,绿杨摧折旧官河。”
四个人相继大笑起来,东野霖走着走着突然就地盘膝坐下,将古琴放在膝上便兀自弹奏起来,一边弹一边和着琴声引吭而歌:“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声音依旧那么清朗,依旧充满了令人难以抗拒的感染力和穿透力,却没有了洒逸,也没有了飘然,而多了一些震人心魄的悲凉。卢昱、林子宣和宇文靖都停止了笑闹,静静地站在他身后,默默地陪伴着他。隐隐地,似乎有一股极强劲的气浪席卷四周,连粗壮的大树也被摇撼着,枯黄的树叶霎时落了一地,林子宣吃惊地看着前面依旧若无其事抚琴而歌的东野霖,向来只知道他武艺高强,却没想到他的内功修为竟如此深厚。
忽然一阵冷风吹来,天上的明月渐渐被乌云掩去,皎洁的月光消失殆尽,四周只剩下一片漆黑。紧接着狂风大作,半空里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霹雳,电光火石之间,瓢泼大雨倾泻而下。四个人在转瞬之间被浇了一身湿,东野霖蓦然狂笑起来,一扬手摔断了那具陪伴他十多年的古琴,而后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去,狂风暴雨中,还远远地传来他的歌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西出阳关无故人……”
三个人站在原地,久久地沉默。
“该死……”宇文靖蓦然低咒一声,“这雨怎么是咸的?!”
后面的事,三个人便什么也不记得了,连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都不知道,唯一记得的,只是那晚震彻九霄的悲凉歌声和东野霖孤绝的背影。
那一年,东野霖年仅十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