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国荣刚进水利局那一段,临时被安排了一项工作,往乡下送物资,都是发电机,水泵,胶水管,电缆线之类。必须找板车运到车站,上农公车,到乡里找工具送到点上。那天要送去的地方是白岩村,到乡里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乡里干部说:“天气这么坏,就不要去了嘛。”贺国荣说:“计划好的,点上有人接呢。”干部说:“除非是傻子,才会在那里傻等。”
板车简直就像蜗牛,在路上艰难前行,路面冻硬,简直成了钢板,天快黑了,还没有看见村子,看见的是满上遍野一片白色。贺国荣浑身的力气都用尽了,好几次回头看乡政府的楼影,掂量那干部说的话,人家也是心好。真的,实在不行的话还是先回乡里,找地方将物资搁下,等天气好转了再来送。可是天气一好转就要开展工作,到时候设备还在乡里怎么办?现在和点上的人又无法联系,要是已经安排等着了,我这一转身,就白等了,在冰天雪地里站着等几个小时,谁受得了?
天黑尽了,路都看不清了,贺国荣想着,乡干部的话:只有傻子才会傻等。再傻的人看见天这么黑,听到任何动静,也会以为不来了,就不会再等了。
贺国荣问自己傻不傻,回答是有点。有点就有点,宁可自己受点罪,也不要让别人难过,有想法。到点上看,如果没有人,那才算放心。
贺国荣用劲最后的力气,将板车拉进了工作点。腿早就麻木了,跪倒在地也全然不知。只是眼睛和耳朵还清楚,他看见一个人跑出来,扶住了他,连拖带抱把他弄进屋子,又赶紧把柴火拨旺了,接着给他端来一碗热咖啡。
贺国荣缓过来了,拨柴火烧咖啡的不是别人,是张局长,他一个人在这里等。十分吃惊,想起来张局长还在另一个乡呀,隔这里还远着呢,怎么就过来了?
张敬民知道他想问什么,说道:“我是下午赶过来的,他们说,看天气,可能今天不会送有人来了。我问是谁,他们说上两次都是你,不知这次还是不是。我说,是不是都要等。”
贺国荣很不好意思,刚才还在说傻不傻的事,哪晓得是局长哟。
张局长眼里有亮光,一闪一闪的,贺国荣看出来眼光里面有信任。张局长说:是不是都要等,就充分印证了这种信任。
张局长邀请的客人有早到的,贺国荣在门口就听见了成峰的声音,浑厚而响亮。张局长接触的都是很棒的,素质很高的人。贺国荣还了解,早期从外面来到贵山那一批大中专毕业生当中,陆陆续续都调走了,有的回去,有的调城市去了,在贵山继续坚持下来的,他所知道的,一个张敬民,一个成峰,还有谁,一时想不起来。
成峰阅历丰富,工作过的单位多,农具厂,酒厂,物资局,科委等等。成峰和张敬民是同一天到达贵山,同一份文件分配,关系一直很好,交往很深,成峰还是张敬民谢静雅夫妇的证婚人。成峰经常到水利局来串门,和好多人都熟。
客房里还有左志明,是本地干部,县供电所支部书记。他和成峰关系密切,成峰带他认识张敬民,几个人比较投缘。
张敬民的爱人在厨房里忙碌。一边指挥贺国荣说单车靠墙就好。贺国荣看见了砧板上的鱼和肉,要在这里吃饭了,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祝明霞还不知道呢,她下了班不见人,该怎么着急呀。她倒是会去简主任家看看小远驰在不在的。
成峰看见了贺国荣,在里面高举起手道:“我晓得你犹豫什么,空着手是不是?后悔没有带点什么东西来?”
张敬民说:“我没有告诉他来吃饭,只说有事找。快进来吧。”
成峰说:“你通知我说来吃饭,我就带来两箱啤酒,志明你呢?”
左志明说:“敬民兄只说有你在,叫来陪你呢。”
成峰嚷起来:“这不公平,都是要吃饭的,两种通知法。”
隔壁谢静雅拿刀敲了一下砧板,说了:“成峰你不要吵,这完全是我的意思,只要告诉你是来吃饭,你就非要带东西来不可,你张哥可以少跑这一趟。”
“那你家天天叫我吃饭,我天天带东西来?”
“你不愿意也可以,别着急,一会我给你算啤酒钱。”
成峰不依:“哎,谢静雅,你敢瞧不起我?”
谢静雅道:“算了酒钱,你也就是空手了嘛。大家都空手,不就公平了吗。”
“你要算啤酒钱,好,那要连搬运费在内。”
左志明道:“真不愧是搞经营的,账算得这么精细。”
成峰道:“左志明你不晓得,张敬民两口子要和我算账啊,根本算不清楚。”
张敬民道:“咋个算不清楚?咋个算不清楚?等哪天得闲,我们坐下来慢慢算。”
成峰道:“才不和你算。你要算账,你先说说荷包头有几块钱?”
谢静雅走过来,一巴掌打在成峰肩膀上:“你就这样践踏你张哥,难道你不知道,他是典型知识分子,不会用钱,只会计数?”
谢静雅的大女儿燕飞跨进来,挨个叫:“成峰叔,左叔……”见贺国荣面生,就迟疑了,没叫。谢静雅说:“叫贺叔。”
成峰喊道:“慢,你多大?”
贺国荣说:“满二十七,进二十八了。”
成峰说:“你比我们小这么多,你只能是晚辈。燕飞,叫他贺哥。”
燕飞笑了笑,进里屋去了。
左志明说:“小贺虽然小,但今天我们毕竟在一起吃饭嘛。”
张敬民说:“少年叔侄是弟兄嘛。”
谢静雅说:“所以,就叫贺叔。”
成峰道:“贺哥。”
谢静雅道:“贺叔。”
成峰道:“贺哥!”
“贺叔!”
“好啦,你声音大,按你的。”
谢静雅厨艺很好,他为大家做了几道拿手菜:有糟辣带鱼,芋头粉蒸肉片,爆炒三丁,白萝卜炖排骨等。
摆了碗筷,上了酒,张敬民说:“稍等,我去看看老邢来家没有。”
谢静雅说:“哎呀,忙说话倒把这茬忘了,我们应该早点去请他呀。”
张敬民出去了。老邢住处不远,五分钟可以走到。左志明说:“这个老邢,脾气怪,一般情况下不容易请到他。”
谢静雅说:“张敬民和他还算谈得来。只要在家,会来的。”
成峰说:“只要说有我在,他必定来。”
左志明说:“何以见得?”
成峰说:“我们是邻县人呀。”
张敬民问:“什么邻县?你不是省商校毕业分来的嘛。”
成峰说:“我家乡就与贵石县毗邻。我中学毕业到的省城,也就是那年我妈病逝,舅舅见我可怜,把我接去了他家,送我读中专。你只记得我们两个一起来报到上班,就不知道我是哪里人。”
左志明说:“我祖籍江西,婺源的,我爷爷做生意过来贵水这边,找到我奶奶,定居下来,没有再回去。”
谢静雅问:“小贺呢?祖上是贵山人吗?”
贺国荣说:“不是,祖上是江苏淮南。解放初期一九四九年,父亲跟随解放军四兵团来的贵山。”
成峰道:“四兵团,陈赓的部队,厉害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