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凤清尘站在一个小巷子里,眼中难得的有一丝茫然,见到舒十七的时候越发的没有表情。
舒十七心中略略有些好笑,那个表情其实就跟所有走丢的小孩没有区别——有点胆怯有点不好意思。
这样的表情出现在凤清尘脸上实在是让人觉得有趣,舒十七看了看她,强自压下笑意,牵着她的手将她带了出来。
大概是心中多少有些排斥,牵着的手总觉得有些抗拒。
舒十七叹了口气:“清尘,别闹。”
凤清尘静了下来,低低垂下的眼里有一丝的冷光。
那天之后,舒十七再也没有放凤清尘单独出去。在认路方面,舒十七当然要比凤清尘好一些,而且如今在梧州地头,也并不安全。
断龙岭的人没有任何消息,在凤清尘明显压抑的狂躁中显得十分的沉寂。
舒十七知道凤清尘有自己的情报渠道,那渠道甚至很隐秘,应该是连习牧野都不知道。
三天之后,梧州以及周边三省的兵力集结完毕,而远处的断龙岭也隐隐现出一丝暴风雨将来的凝重感。
舒十七有些纳闷。这根本不像是官府对流寇,倒有些像怄气的两个门派。
刘英这几天也忙活的够呛,这几年来,梧州的流寇众多,分派十分杂乱,唯有这断龙岭是比较成气候的,等到刘振发觉的时候,想要围剿也有些困难起来。
更重要的是,断龙岭那个首领十分有威望,令行禁止,比刘振这半路出家的半吊子指挥官要强上数倍,数次围剿均铩羽而归。
当然,仔细分析下来,才发觉这其实不算什么。
草莽之中多豪杰,有出类拔萃的本来也不奇怪。奇怪的是断龙岭的兵器配备,远远在梧州守军之上。
刘英作为谋士,对双方的综合实力做出的评价还是相当中肯的。
凤清尘看着那个分析结果,脸色有点难看。就连舒十七也是面色凝重。
这断龙岭如果任其发展,那么以它现有的兵力以及武器配备,想要完全拿下梧州省都是绰绰有余的。
也难为刘振,将那假账做的那般隐蔽,若不是凤清尘眼睛太过毒辣,恐怕到现在还没有人识破呢。
“所以,你调集的人马都在四十以上,是打算完全牺牲掉他们么?”舒十七皱了皱眉,他多年在行伍,打仗的时候,从不曾如此苛待老兵。
“我还以为你会懂。”凤清尘淡淡道,“老兵跟新兵不一样,他们不再胆怯,也不那么热血,所以面对任何情况,都能很快做出判断。但是他们比新兵更懂得,战场意味着什么。”
“哦?”舒十七眼中现出一丝趣味。
“年过四十,家中有妻有儿。他们如果战死,儿子就会拾起父辈的兵器,继续前行。军人家族,向来如此。”
“所以你就告诉他们军中三十已够本?”
“舒十七,你果然只适合战场。”凤清尘冷冷的笑,“你仔细看看,这块地方是他们的家乡。他们是世世代代,已经扎根在这里。这里有他们所有的眷恋。”
“你也是军人。你会说你是为了守护国家,可是,没有战争的时候,他们手中的兵刃守护的就只是自己的家乡而已。”
“若是流寇一直横行,对于这片土地是个致命的打击。朝廷一旦震怒,那么这个地方的宁静就不复存在。到那时,正规军队开进来,辎重补给就地取材,吃亏的还是百姓。”
舒十七默然。
他的敌手全是敌国的部队,虽然也会想到那些兵卒是无辜的百姓,可是,在战场手软,一旦战败,吃亏的永远是自己人。
而凤清尘,自幼长在宫中,竟然也明白这些?
他眯起眼睛,定在凤清尘脸上,却见那如玉的脸颊上,是岿然不动的神情。
比镇定更让人安心。
他有些明白,为什么习牧野会喜欢上她了。她不动的时候,永远像孩子一样天真,迷路了会有迷茫。
但是她一旦展开拳脚,就永远无畏。
她说的也没有错,在战场上,军人三十算长命,到四十的时候已经不惜命。
而这块土地是那些老兵的家乡,他们的父母妻儿都在此。为了安宁,他们不会退缩。
可是,断龙岭上的人呢?他们又是为何选中了这块地方?
凤清尘也在看着那远处的断龙岭,夕阳西下,那黛色的山脉仿佛亘古一样的沉默。
“你会带着他们平安归来是么?”舒十七笑了笑,带着些温暖。
“是,我会带着他们活着回来。”凤清尘浅笑,看了看忙的团团转的刘英,“刘师爷,你不必多做准备了,对付流寇,本也不用光明正大。”
刘英微微一愣,下意识反驳:“可是——”
“你想说断龙岭上也有百姓是么?”凤清尘的笑容十分冷淡,“可是他们截钱粮的时候可曾想过,女皇一旦震怒,这梧州就要血流成河呢?且不说是不是围剿断龙岭,身为地方长官,连一方安危都无法固守,你以为第一个会掉脑袋的是谁呢?”
刘英眨了眨眼睛,抿了抿下唇。半晌,他终于鼓起勇气般道:“凤大人,不瞒你说,刘大人虽然也算鞠躬尽瘁,但是,对于一方政务并没有太多贡献。”
“这个从他上交的账目就能看出来了。”凤清尘打断他的话,斜斜看了刘英一眼,“梧州这个地方,本来也不需要在政务上多费心。如果不是流寇事件,每年交上足够的粮食,女皇根本就不会对梧州多加关注。”
凤清尘凑近刘英:“倒是这流寇肆行多时,刘振才将情况反映到上面去,有些让人奇怪,你这谋士给他的是什么建议呢?”
刘英僵在原地。
凤清尘冷笑出声:“刘师爷,本官说句不客气的话,这梧州能做主的人还是刘大人,身为谋士,在一旁多加劝谏,锦上添花就好了。”
这次连舒十七也有些意外地咦了一声——之所以有谋士不就是为了帮忙拿主意的吗?
刘英却瞬间明白了,作为谋士,最忌讳的就是恃才傲物,指手画脚。
紫凰的科举十分严格,又有前朝覆亡之前鉴,对于买官卖官一事深恶痛绝。一经发现,严惩不贷。
因此紫凰任上官员,都是凭的真本事,刘振自然也不例外。
到这年,刘振在梧州任上刚好五年,这五年不算有大的作为,却也没有大过,唯一的污点就是这断龙岭的流寇了。
凤清尘看着他的脸色,眉头却微微皱了起来。
这刘振羁押在刑部大牢,到凤清尘出京之时,一直保持沉默,什么都不曾提过。
但是凤清尘也算是从阴谋里走过来的,他不说反而更加可疑。皇家也曾在地方官员身边安排了暗哨,送到凤清尘手上的资料显示,这个刘振也算是勤奋自勉,并无然贪赃枉法,那么用剩下的银子又为何去向不明?
为何每次押送上京的银粮所走的路线都会被流寇知道?
若非是监守自盗,那么就只能说明,刘振身边有断龙岭的人。
而且这人的身份还不低。
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凤清尘淡淡道:“刘师爷,你下去准备吧。”
“嗯?”刘英微微一愣,挑起了双眉。这个准备总要有个具体的指示吧。是准备出兵还是别的?
凤清尘冷冷道:“下毒。”
刘英的脸色一变,很快恢复正常,匆匆去了。
舒十七慢慢道:“如今这时节,不是下毒的好时候吧。”
“下毒哪里还需要分时候啊。”凤清尘轻笑,“梧州少雪,就算断龙岭地势稍高,存水也不会太多。而他们的水源还是依靠山下的那条允河。”
“只是下毒一事,一旦传出去,恐怕难以服众。”舒十七皱着眉头。官府剿匪,跟门派互斗是不一样的。
结果很重要,但是军队是法与理的象征,不可能毫无忌惮。
凤清尘不屑一晒:“难怪我就应该叫那些有妻有儿的老兵们去硬碰硬?刘振就是脑子太死!你没看到这梧州有多少孤儿寡母么。哼,罪不及百姓,那断龙岭又做了什么好事?”
舒十七无言。
凤清尘的神色很冷,垂着的眉眼间没有丝毫的犹豫。
这是她认为的可以最大限度减少伤亡的方法。
“如果他们识破了呢?”
“断龙岭今非昔比,家大业大的,没有水又能撑多久呢?”
舒十七看着她脸上的冷漠,心中一动:“该不会,那毒你已经下了?”
凤清尘微微笑了。
那笑容无限的天真。舒十七的心却微微一沉。
从初见到现在,他竟然从不曾真正看透她。
谈笑间,杀招已下。那三天的期限,分明是个幌子。
如果断龙岭那首领前来,一旦无法招安,那么凤清尘也绝对不会放那人活着回去。
现在他不来,却意味着他们放弃了最后的接受招安的机会。
凤清尘笑的浅淡。深沉如海,冷漠如冰,临危不惧,权谋机变,才是立身黑道的准则啊。
何况,黑吃黑本来就是她的强项。断龙岭放弃了最后的机会,又能怪得了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