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的怡云苑,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夜玄瞳端坐在床榻边,屋内艳红如霞的丝幔被窗外的风吹得缓缓扬动,她头上喜帕上垂挂的串珠碰撞出清越空灵的声响,两根粗如手腕的大红蜡烛燃烧着,发出刺刺吱吱声。她低首看着由五彩珠拼出繁复花样的锦履,迤逦的烛火照耀得彩珠光芒四溢。
大喜之日,本应欣喜的她却一脸怨艾,她极为厌恶地将头上大红喜帕扯下站起身。
门边静立的两个婢女见了立马疾步走来,神情慌张地劝道:“姑娘,这喜帕该由太子殿下亲自揭下,你这样做事破坏了规矩。”
“是吗?”夜玄瞳说着冷眼朝婢女瞪去。
婢女的脸色惨白如霜,身子一缩,连忙朝后退去几步,低首抬眸看着夜玄瞳恣意妄为。
夜玄瞳将脖颈的琵琶扣解下,这琵琶扣一扣,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一天像根木头一样朝床边一杵,连口水都没喝,现在口干舌燥的她见桌上摆放的糕点与水果,连忙拣起一颗葡萄朝嘴里送去。
“姑娘,这些要等太子殿下来了才好吃。”婢女子在旁提醒道。
夜玄瞳无表情地朝她瞟了一眼,难道吃个葡萄也要经太子殿下许可?行,她为了半两三钱的尊严誓死不吃,她熬得住。东西可以不吃,这美酒应该可以过嘴润润唇吧?
她拎起装满一品春的酒壶,送到鼻下用力嗅了嗅,酒香四溢。她将壶嘴朝涂有口脂的红唇靠去,在她将要畅怀而饮的时候,一个声音立马喝道,“姑娘,这酒是合卺酒,需等太子殿下来了一起喝。”
“哦,看来这一桌的东西我是一样都碰不得了?”
两个婢女齐声应道,“是。”
好,很好,大婚之日,太子殿下在外吃好喝好,而她就需在这房内如尊石像般静坐等他?
她转身回到床边,将红的紫的绿的织锦被子翻乱,又掀开床垫找出角落里盘曲成团的银蛇鞭。她持鞭在手,朝两个婢女凶恶得瞪去一眼。
两个婢女立马俯身下跪,眸光惊惧地瞟向夜玄瞳手中的鞭子。
“我又不会抽你们,瞧你俩吓成这样。”夜玄瞳一边说着一边咯咯笑了起来。
哗啦!
夜玄瞳从轩窗跃了出去,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立在上百盆的金菊中。
“你喜欢菊花是吧?哼,让你喜欢,让你喜欢……”
她手中鞭子一展,银蛇窜动,光芒突绽,一道闪亮的弧劈落院子里的岑寂,抖落万千银光,如琼华倾泻。金黄色的菊瓣被颇有劲道的鞭风带入空,一场金雨不期而至。
金雨中,她身姿舒展,猱身而进,手中鞭子舞得呼呼风起,千百道银光纵横交织。一身红装的她,如蒙蒙夜色中一朵静然而开的浓艳娇美的红莲,叫人看一眼便生出只配给瑶池仙娥的赞叹与无尽的倾慕。
她踮脚,旋转,跃身,翩然而落,举手投足间说不尽的潇洒与轻盈。恍惚间,她便是天人降临此院,为这沉醉之夜跳上一段绝世之舞。
院中金菊一棵棵被无辜削得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满地的金瓣厚厚叠起。鞭风歇而又起,随着夜玄瞳一掣一抻,静铺地面的金瓣又被卷入高空,纷纷扬扬飘零。
她舞了许久,直到金瓣在空中化为金色齑粉。
她收鞭,抬手,看着金粉落入手中,她蓦地说出一句,“这才是我喜欢的。”
院中风止,静无声。
她唇朝手中金粉轻轻一吹,金粉飞扬,弥散满空。
“菊花何辜?”一清越之声穿云破风而至,打破将要归于平静的夜。
二皇子一身喜服,金箔面具后眉眼疏朗,笑容浅浅,手里拿着夜玄瞳刚才扯落在地的喜帕,朝她缓缓走近。
夜玄瞳朝他冷漠地瞥了一眼,红唇向两边翘起一个带有嘲意的笑,淡然说道:“这满院的金色看着晃眼,我不喜。”
“哦,你不喜?”二皇子寻着夜玄瞳美得叫人窒息的脸直勾勾地瞧着,明亮而清丽的眸若青墨色天穹里的华光洌冽的星子。俄顷,他恋恋不舍地将眸光拉回,落在手中喜帕上。喜帕上绣有一对鸳鸯交颈而歌,并蒂莲花开而葳蕤,愿得一人心,相伴到白头。
此刻,他面前的女子满脸哀怨与冷漠,蛮狠十足毫无礼数约束,怎看都不是此生最适合与他相伴到白头的人。可他兀自喜欢上她,即便她再冷漠再蛮狠,在他眼里只觉她同小兽般让人又爱又怜。
夜玄瞳将银蛇鞭朝蛮腰上一绕,一束细长银光环腰缠绕,将她小腰衬得越发妖娆,风情万种。她大咧咧地交叉双腿,扁了扁嘴,报臂于胸,朝二皇子手中的喜帕不屑地瞅了一眼。
两人隔半丈而站,夜玄瞳如汉子般不拘束自己的仪态,二皇子如淑女般举止端庄,娴静温雅,双眸静如无风的潭。
“爱妃,这喜帕还是盖回头上的好。”
“摘都摘下了,有何好盖?”夜玄瞳瞪视一眼,无不耐烦地说道。
“风大,怕你着凉。”一句妖魅十足的话缓如浮云柔如和风地飘进夜玄瞳的耳朵里。
呃!
这院子里没有风,即便有风,一个盖头就能遮风避凉?
夜玄瞳不禁漠然看着眸藏捉弄之意的二皇子,搞不清他想玩什么把戏。他狭长的凤眸天生带有无可比拟的媚态与傲绝,却又不失男子的刚毅与凛然。徒有一双能放电能蛊惑人神妖鬼的媚眼又怎样,可惜她一个女子家做不了登徒子。
“二皇子,庭院寂寂,何风而来?我倒觉着你这身喜服裹身应该嫌热,不如让我为你褪了这身雍容华贵的衣裳。”
“哦,爱妃你这么着急,等不及上床就……”
“是又怎样?!”
夜玄瞳恼羞成怒,伸手朝腰间鞭把握去,身子一旋,鞭子如绸带般从小腰上缓缓解开,然后凌空而跃,化为一道寒芒如刃的白电朝二皇子狠厉地窜去。
二皇子身子疾快朝后一仰,同时右脚向后跨出撑住身子又顺势扭转方向,气出丹田,足跟点地,朝夜玄瞳逼近。他眸光倏然变冷,一指朝她周身几个让身体绵软的大穴点去,动作快得夜玄瞳目光无法追及。
夜玄瞳心神一颤,眸光怵惕地看向二皇子,冷冷地说道:“你……你点我的穴?”她话刚说完,身子宛若抽去骨头似的向地上瘫倒。
二皇子手臂一掣,将她小腰揽住,手里的喜帕朝她头上轻轻一落,一把将她抱起朝房内走去。他抱着她宛如抱着一团轻飘飘的红云,动作轻柔,不敢抬得太高,生怕这朵红云飘然入空,弃他而去。她又宛如造物所钟的红玉,百般小心,不能抬得太低,生怕这块红玉砰然落地,粉身碎骨,体无完肤。
“爱妃不要动不动就耍脾气,这鞭子岂能抽向夫君?看来我是要好好教训你,将你乱发脾气的性子改改。”
“哼,你快些解开我的穴道,快些!”夜玄瞳扯着嗓子拼命地喊道。
“嘘!”
二皇子的唇隔着喜帕朝她喁喁而动的唇覆去,如蜻蜓点水般轻轻一掠,喜帕下的唇立马闭紧,恨恨地咬了咬唇。
二皇子进入房内,门口的两个侍女躬身行礼后退去。
他将夜玄瞳放在床沿上坐好,修长的指将喜帕缓缓掀起。他这动作顾然做作顾然多余,然他却觉过程是必须的,缺一他心中的完美便如不堪一击的城墙轰然坍塌,他承认自己是趋于臻美的人,这仅仅面对她才如此。抑或他期盼掀开喜帕后瞧见一双明眸含情默默地看他,这眸光瞬即便能将他化为一滩温水。
他慢之又慢地抬起喜帕一角,抑制内心如浪翻卷的激动与欣喜,修长的指在颤抖中向上抬起。忽而,他手顿了顿,眉心笼上一层淡淡的阴霾。
何必自欺欺人,她会含情脉脉?
喜帕猛然一揭,嗖的一声,如平展的纸直直飞出了帐外。
果然,这眸不是含情脉脉,怨羞怒都聚齐窜入眸中,不停交织纠缠在一泓眼波中,沉降起落,彼此倾轧。
二皇子怅然若失,但一瞬间脸上现出颇为满意而温煦的笑意,因为这样的她才是真实的。
“爱妃这么恨你夫君?一日夫妻百日恩,是不是过了今夜到了明日,我们就……”
“我们就一拍而散。”她打断他的话,冷冷地说道。
这下轮到二皇子吃瘪,他撇了撇嘴,一脸无奈,与这毫无礼数约束的女子交谈果真要折寿。他缄口不语,走到案桌边坐下,拣着盘子里如玛瑙般的葡萄朝嘴里一颗颗放入。
他一边吃一边朝她坏坏地笑,他知道她坐在床榻边没吃没喝,加上刚才院外大肆发泄,她不饿不渴才怪。
“嗯,这葡萄不错,爱妃要不要尝尝?”他的声音极为疏懒。
夜玄瞳朝他白去一眼,说实在要是周身大穴没被他点住,她才顾不得什么优雅什么矜持,一定飞身跃去,将所有盘子统统揽入怀里,然后连葡萄皮不吐,糕点外包裹的红纸不撕,红枣莲子不管生还是熟……统统塞入嘴里,还有那千金难求的一品春,绵软甘洌,醇香诱人……她一定要痛快畅饮,醉得不省人事,然后……醉了又哭又笑,疯了又巅……
二皇子在某人口涎欲滴中毫无顾忌越加放肆地又吃又喝,过了半响,他忽而想起了什么,手一顿,若有所思地将两杯空盏斟满酒,一手夹着两个杯盏,稳稳当当端送到夜玄瞳跟前。
“爱妃,都怪郎君贪吃,竟然忘了合卺酒还未喝。”他浓密的羽睫眨了眨,眸中的水波漾动。
“你把我穴位解开才好喝合卺酒。”她声音冷若冰霜地说道。
他伸出被烛火衬得白皙如雪光洁如瓷的修长的指,朝她面前缓缓伸去,指肚从她眉心贴的一朵红梅花钿滑落到秀挺的鼻梁,最后指在饱满红润的唇上划下,一把将她的下颌轻轻抬起,细细地端详。
烛火熠熠,眸光炯炯,静然相视。
“爱妃真不解风情啊!”他叹息着说道,眸光骤然黯下。
嗖!
指如疾风,在她胸口一点,她体内压抑的真气猛然一窜,绾着的凤舞髻一散,珠钗纷坠,三千青丝如雾般铺射而展,遮住她皎如秋月,美艳逼人的秀脸。
他到底将她激怒了,他不禁勾唇苦笑。
她腾地站起身,一个箭步跃到他眼皮底下,她紧紧握拳,指骨在咔咔嚓嚓的响。她阴沉如浓云密布的脸即将暴雨漫卷,狂风肆虐,而他温文尔雅,含笑而观,一副坐赏白云卧鉴山岳之淡然静雅之态。
“酒!”她娇艳如花的唇冒出一个极为简单又极为幽冷的字。
他安然在等,以为等来的是快如疾风爆如骤雨的拳脚,然是一个看似顺从而又夹杂稍许不情愿的请求。
他将杯盏端到她跟前,她眸光冷冽地朝他轻视地瞟了一眼,一把夺过杯盏。
旖旎的烛火穿过通透的琉璃盏,盏中的荧荧光丝在醇烈的一品春中穿梭逡巡,交织出斑驳光影。
她将杯盏朝他面前送去,另一只手将宽大的红袖朝后撸了撸。他将面具朝上一抬,露出半张脸,一只手端着杯盏朝她唇边送去。两人喝着对方送来的酒,未感受到一品春的馥郁香味,好似在喝一杯淡然无味的清水。
她将杯盏搁在一旁的案桌上,朝他冷然笑道,“二皇子,你说若我与你成婚,岚便平安无事,对吗?”
“是,我答应过你。”
“仅仅是成婚,你没说要我成婚后一直待在东宫,现在成婚过了,你可以放我和岚走了吗?”
“你想走?可以。”
“那就谢了。”
她将身上喜服一拽,红裳如云般朝床榻落去。她一身便装,白衣黑带,简单随性,在喜服穿上身前硬是不顾婢女阻挠穿在里面。
他唇角流淌苦涩的笑,她一刻都不愿待在他身畔,即便今晚的洞房也不愿陪拜堂成过亲的夫君相守到天明。
“你真舍得走?”他颤声问道。
“是。”
“你不想知道我是谁?”
“不想。”
他从宽袖中掏出两样东西朝案桌上搁下,她瞥眼看去,是象牙白玉箫与御手刀。她心里不住地冷笑,看来他若挽留她唯有向她老老实实地摊牌。
“这两样东西你不会不熟。”他沉声说去。
她朝案桌走进,如柔荑的手并没有伸向他期许的御手刀,而是落在象牙白玉箫上。她轻轻摩挲着白玉箫,亦如慈爱的母亲抚摸孩子的脑袋。迦嵝圣物,有它又如何,有它又不能让她与岚避免重重劫难,有它又不能让迦嵝昔日的辉煌重现,有它或能见到父王与母后的金身像,可她记忆中从未留下父王与母后的影子,何必看了徒增记忆的负担。
她的指一颤,从象牙白玉箫上匆匆划过,落在了御手刀上。
二皇子绷紧的脸现出一抹淡如清风的笑,但心里却是晦涩至极,她的选择对吗?
噌!
御手刀从刀鞘中抽出,划出一道狠戾的白光落在二皇子的金箔面具上。面具嚓的一声碎落在地,那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清秀容颜叫人看了想起雨后被洗得碧亮的天穹,浮云淡淡,柔光煦煦,和风浅浅,鸟雀啾啾……人世的一切愁苦哀怨全然散去。
“你早就知道了?”他尴尬地笑着问道。
“是的。”
“你恨我吧?”
“是恨过,但现在不恨了,我已了解八年前你寻我是想先出云找到我,可阴差阳错叫我看见岚并非你愿地杀了雪娘。至于你在玄国救我多次,至于你救下晨风还帮他谋了好差事,至于你从暗夜手里救下张婉清,至于你去玄机观寻我,至于你早早派人到大漠中找红十仙为岚治愈傀儡散的瘾……无论哪一件都可化解我心中的恨。”
“那你离开这里去哪?去落云山庄?”
“不,我和岚回大漠。”
“那至少也等岚身上的伤好了,我会让红十仙与你们一起回大漠去寻蓍香花。”
“……”
他伸出手臂朝向她,她看着熟悉的怀,凄然地笑了笑。她贪恋他怀里的温暖,还有身上那股清淡如幽兰又如青竹的香味,她一头扎进他的怀里,搂紧他的腰。
“瞳,我还是那句话,我会在落云山庄等你。”
“路大爷,你不做太子了吗?”
“你觉南宫罄适合……当太子吗?”他捧着她的脸问,唇边的笑多少带点醋意。
夜玄瞳撅起红唇,玻璃似的眼珠子转了转道:“嗯……南宫罄其实是个心怀天下之人,他并不似常人说的放荡不羁,穷奢极欲,沉溺美色,而且他对我……呵呵,他真的是个很执着的人……”
一旁由太子殿下转为江湖扇侠的路莫知脸色越来越沉,这南宫罄在她嘴里夸得跟理所应当要做太子似的。这样的话,他岂不是比南宫罄逊很多?他差吗?他冥思苦想,他形体俊美,英武异常,他挥军而战,无人能敌,他……不差啊!
“路大爷,你在想什么?”
“我……我比不过南宫罄?”他将这句话说出口,眸光不敢正视她。
夜玄瞳暗自一笑,踮起脚尖,两手交叉搂住他细长白皙的脖颈,红艳艳的娇唇朝他唇上靠去。他湛清的眸一闪,眸中波光潋滟,他神情地朝她吻着,眼睑渐渐阖上。
两人的唇未曾分开,脚步朝床榻边渐渐靠近。
摇摇曳曳的烛火将室内罩上一层朦朦胧胧的光晕,水红色的纱帐里,两个身影缱绻相拥,久违的云雨让两人飘然入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