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手持一柄长刀,朝潮水般涌来的兵卒又劈又扫,血光漫天。
南宫罄没入人群中不住地挥舞御龙剑,逢攻必胜,逢守必无破绽,抡剑扫挂劈砍如行云流水般顺畅潇洒。森寒的剑光横的竖的斜的交织着,光芒暴绽的霎时伴随兵卒凄厉地痛叫声,跟鬼哭狼嚎般萦绕在东曜门的城门下。
他一剑一个准,一剑一个短命鬼即刻朝地府报道。
他朝岚逼近,却无法叫他停下手中挥舞的刀。
他看着岚如血般鲜红的瞳,心里结出冰棱,他在不要命的厮杀中会将夜玄瞳的命搭进去。他可以与两万人搏杀半个时辰,但后面……疲惫将如山压顶,届时他们都会淹没于人海中,再也逃不走。
“喂,不要命的,快走!”南宫罄朝岚大喝道。
丧失心智的岚没有听见南宫罄的劝阻,他面前有一大群面目狰狞的怪兽朝他逼来,一个个獠牙森森,企图一口将他的肉撕碎,将他的骨咬断,贪婪吸食断骨中的骨髓。他的世界没有颜色,灰蒙蒙的天,黑压压的妖兽,唯一的颜色映入眸中,便是血的鲜红。
南宫罄隐隐察觉他体内真气以火山喷发之势朝体外泻出,这股真气异常邪怪,不似常人均匀而稳重,他的肉体好似一个装满真气的巨大容器,用之不竭。
他是怎么了?
南宫罄于不解中朝夜玄瞳匆匆瞥去,她抡起银蛇鞭扫出无数道霹雳,光芒大耀中无数人毙命。她猱身而进,不堪一握的腰肢随鞭而扭,白色衣袍恣情飘卷宛若绽放得如火如荼的栀子,明艳地落进南宫罄的眸中。
呵,美人何时都是此般风情万种,姿态翩然,
南宫罄凄然一笑,在这命悬一线的惨烈厮杀中,他真佩服自己还有闲情欣赏美色。
人世一回,何忌风流!
嚓的一声,御龙剑深深地刺入一兵卒的胸口,血飞溅到南宫罄的脸上,沾到他的唇畔。他不禁抿了抿唇,风流之时须饮酒,此时的战场只能以血作酒而饮。
夜玄瞳已瞧见南宫罄朝她望,她蹙紧的眉一展,脸上笑靥如花。此时,她只能以简单的笑表达对他的谢意,这笑如天际的红霞于日光收敛后匆匆而逝。
少顷,两人的眸光又一碰撞,南宫罄看到她眸中流淌的绝望与悲切,她大概已知会丧命在浩荡如林的两万兵马中。她撇过脸,皓齿将唇紧紧咬着,带着怒杀到死的决心,捍卫作为迦嵝王室最后一员的尊严。
嗖的一声,一张弥天大网从天盖下,将暴怒如兽的岚擒住。两个兵卒左右窜移将网阵阵拉紧,岚被网裹得密密实实动弹不得。
曹国公拨开人群,持剑超岚的左肩狠狠刺去,一剑刺中左肩大穴。如浪劈来的疲惫瞬间将岚劈倒,他眼睑沉沉一阖,陷入昏睡中。
曹国公仰首大笑,将锋利的剑刃架在岚的脖子上。
“大皇子和迦嵝公主,你俩要不要看我将这假冒太子之人一刀给砍了?”他嚣张地朝人群中仍在拼力厮杀的两人大声喊道。
两人立马一怔,转首朝曹国公这边看来。
“现在这人的命在我手里,你俩若不顾,兴许还能侥幸逃走,你俩若顾他,就将手中的剑和鞭子扔下!”
南宫罄冷冷望着曹国公,无畏无惧地朝他走近,将手中的御龙剑朝他跟前狠狠一掷,道:“曹大人,当年你和我外公花穆秋一起被汉厉帝封了爵位,你曾口口声声说与花家世为至交。今日,花家于祭坛发生弑君之谋逆大罪,你这花家至交就无一点干系?”
“大皇子,你父皇曾写下敕令,没有帝王之令是不允许你回皇都。今日,你出现在皇都又作何解释?难道你不满足当白国的王,还觊觎太子之位?此次回皇都你敢保证与花敬德不曾私底下商榷过什么?”
南宫罄听了仰头大笑,眸光收敛,道:“曹国公,你知道若将假冒太子之人和迦嵝公主杀掉会惹来多大祸害?”
“哼,杀两个人有何祸害?”
“你若杀了,有个人可不会高兴,要知道当年他曾在父皇面前口口声声嚷着要娶迦嵝公主为妻,可惜那时候他和公主都太小。”
“你说的是二皇子?他……他没死?他真的回来了……”
“曹国公,你为何这么吃惊?二皇子存与不存和你有何关系?哦,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守在这里坐等渔翁之利,看着慕容将军与花敬德于祭坛奋战到两军俱损,然后来个以两者皆反的名义,借此冲入宫城杀得他俩一人不剩,并胁迫我父皇退位?”
曹国公脸色又惊又怒,惊的是自己的计谋被大皇子识破,怒的是坐收大汉江山的美梦被彻底击破。他提剑一跃,朝南宫罄狠狠劈去。
嘚嘚马蹄声从两万兵马的两侧响起,掀起的扬尘漫天弥散。
“西山营的五万将士们给我听好,太子殿下说了,谁夺得曹国公的首级就封官一级,赐良田千亩,冲啊!”
晨风挥舞着水月刀骑在战马上领着黑压压的人马朝曹国公的军队逼近。同一时间,东曜门的城楼上一束黑烟滚滚冲天,守在午门的张士贤带领三百禁卫军与祭坛赶来的明光骑会合,从正面如潮水般气势汹汹地奔向了曹国公。
曹国公面色骤沉,他东山营的大军两翼受敌,正面更有骁勇善战的明光骑冲来,他立即陷入劣势中。他跨上马,两脚夹紧马肚,剑脊朝马屁股上一抽,马痛得厉声嘶鸣,四蹄生风朝后方风驰电掣地奔去。
东山营的众位将领见曹国公夹着尾巴逃跑,纷纷丢下手中兵器,跪地投降。
南宫罄飞身一踏,将一匹战马上的将士踹倒,他跃身上马朝曹国公急急追去。
夜玄瞳急忙朝岚跑去,捡起地上一把利剑将网割开。她撕开岚上身衣衫,赫然瞧见左肩的剑伤和右键被箭镞射通的血洞,愤怒难抑,撇头朝曹国公恨恨看去一眼,立马飞身跃上马疾驰而去。
南宫罄手持御龙剑立于马上,凌空一跃,以流星赶月之速朝曹国公狠狠刺去。曹国公俯身一趴,侧身持剑与半空落来的御龙剑相击,噌的一声,他手中的剑便被御龙剑扫落坠地。
“我来杀他!”夜玄瞳厉声喝道,从后追赶上来。
声落,九曲银蛇鞭化为一道细尖的厉光从南宫罄的身侧掠过,掀起的劲风将南宫罄的墨发带向高空,如黑雾般散开。
厉光穿透曹国公的右肩,宛若钢钉笔直插入,一时鲜血如花般染湿曹国公的衣甲。他痛得几欲握持不住缰绳,身子向左边趄了一下,重重摔落马下。
夜玄瞳在曹国公落地的同时已从马上跃到他跟前,她一脚重重踏在曹国公持剑的手腕,运气调息用力一踩又是一碾,便听见腕骨咔咔嚓嚓地碎裂。她捡起他手里的剑,果断地朝他左肩刺去,血喷溅曹国公满身满脸。
“杀……杀了我,杀了我啊!”曹国公痛得咬牙切齿地大声喝道。
“想得美,我要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剑光如夜天里璀璨的星光在曹国公的面前绽放,锋锐的剑刃将他两臂上的肉削落,血汩汩沿着石板间的缝隙朝四周流淌,绘出一幅艳红而诡异的线路图。
曹国公看着自己的肉碎落一地,两臂白骨醒目入眼,惊骇地叫去一声,人便晕厥过去。
南宫罄看着曹国公被夜玄瞳折磨得不成样的躯体,扭头长长吁了口气,都说美人有毒,这话一定不假。若他有这样心狠手辣的王妃,哪天不小心得罪,怕只比曹国公死得还要惨。
他这么一想,不觉自己有些幸运,幸亏没娶她为妃。少顷,他凄然而笑,这不过是吃不到葡萄喊葡萄酸罢了。
“走!”夜玄瞳跨上马,朝南宫罄大声说道。
南宫罄嗯去一声,立即将御龙剑插入剑鞘,飞身跃上马。待两人奔入东营军的人群中,只见兵将纷纷丢盔弃甲,神情嗒然地排成无数列被西山营的兵卒驱赶着。茫茫人海中,两人跃下马,将拥挤的人群拨开,寻到岚倒地的地方,只看见石板上未干的血迹,却没找见岚的身影。
夜玄瞳心里的弦陡然一颤,岚不会醒来后自己走了吧?
他重伤在身怎能一个人独自上路?右肩膀的琵琶骨怕被箭镞的冲击力给击碎,他左肩几欲被剑戳穿,而傀儡散的瘾会不会此时发作?
刚才她若不追曹国公就不会将岚弄丢,她暗自责怪起自己,心里的不安与悔恨如滔滔江水滚滚流,身体不自禁剧烈颤抖。
她急急翻身上马,一扼缰绳,同南宫罄一个招呼不打地急忙朝四散开的人群中冲去。
“岚,你在哪?”她一边急驰一边大声地喊道。
东山营的兵卒见马背上焦急如焚的女子个个一脸惊愕,纷纷避让,刚才大家都见识过她手中银蛇鞭的威力,都不敢招惹。密集的人群好似被利剑劈开,自动给夜玄瞳让出一条道。
即便有条便捷的道,夜玄瞳还是未寻得岚的身影。
此时,前面有面黄色旌旗于风中飘展,哗啦啦声如潮水灌耳。
夜玄瞳因寻不到岚的影子,急得双眼一红,双眸罩上一层雾霾。她于泪水婆娑中怅然看向前方猎猎扬动的旌旗,见一身影在旌旗后正身朝她,挺拔的身姿与岚极为相似。这人伫立尚久,一双清透秀美的长眸眨都不眨地盯着她。
在他看来,战马上的女子白衣如雪,肌肤如雪,有一双如雪般纯净冰亮的眼睛,还有如雪般傲然澈冷的气质,叫他无不怜爱。
旌旗后的这抹孑然身影给了夜玄瞳希望,将她正落在绝望沼泽的一只脚匆匆收回。她拭干脸上的泪,瞪大眼想将这抹影看清楚。可惜,旌旗忽然一落,这抹影跟着一闪,匆匆消失。
她两腿用力一夹,马镫撞击在马肚上,叫马痛得赶紧朝旌旗方向奔去。
旌旗处,一兵卒漠然地看着夜玄瞳。
“小哥,刚才这旗子后面站着一个人,你有没有看见他朝哪儿走了?”夜玄瞳问他。
兵卒摇了摇头,将眸光落到旌旗上,他抓了抓脑袋,刚才若真有人站在旌旗后面,按道理他不会不知道。这姑娘硬说她看到人,不会是战场上无家可归的野鬼吧?
他满脸惊栗,急忙举着垂下的旌旗朝人群中慌慌张张地跑去。
夜玄瞳不死心,环顾四周,见右前方人群里有一身影如湖底银鱼瞬即一闪,她立马拉直缰绳掉转马头朝这身影快如疾风地追去。
这抹身影敏捷灵活地在人群中穿梭,左晃右闪,忽近忽远,近得好似触指而及,远得好似天涯海角,不断叫夜玄瞳在希望与绝望间徘徊。
不管这人是不是岚,他故意诱她而行,定有缘由,或许与岚有关。
影子窜进东曜门,夜玄瞳跟着下马急急走入,好在此时的东曜门广场大乱,看守的禁卫军没有注意到她。他们跟着众人忙着安排东山营大军的撤退,而宫内的内卫一部分聚集到祭坛,还有一部分聚集到倚鸾殿……整个皇城乱哄哄的。
夜玄瞳跟着影子又穿过午门,直接朝东宫方向奔去。
这人是岚吗?岚这时回东宫作何?
东宫怡云苑,金黄灿灿的菊花怒放。
怡云苑是岚特地吩咐张婉清为夜玄瞳安排的院落,她被出云妖道带入玄极观不过十日,十日后的院落竟莫名摆满金菊,何人所为?
菊,人淡如菊。
是他!
“路莫知,你好出来了!”
白衫飞扬,在夜玄瞳的眸底如轻云一掠,身材挺拔俊秀的男子背身而立,姿态翩然无度潇洒如画。他蓦然转身,西斜余晖将他优美的下颌勾勒得越发精致,点点碎金在他圆润肩头熠熠颤动。
“是你!”
夜玄瞳看着这人脸上的金箔面具,顿感惊讶。忽而,菊的金灿在她幽冷成冰的眸中淡去华彩,她静然的眼波中掠起一圈浅浅的涟漪,一双眸亮如刀芒。
二皇子婉声一笑,道:“扶桑公主,酒肆一别尚久,先前祭坛匆忙一见倒未来得及招呼,多有得罪!”
“二皇子,酒肆一别尚久,是吗?”夜玄瞳冷眼看他,她倒要好好看看他面具后的那双眼有没欺骗她。他是路莫知怎会有错?他是路莫知就不该是酒肆一别尚久的话,而是玄机观一别,别来无恙!
二皇子平静无波的眸中闪烁着柔光,明灭不定如扶风而过的稠密林子里往返穿梭的游光,叫人窥知不到任何讯息。
他弯身折下一朵金菊,拈在手里送到鼻尖嗅了嗅,避而不答。
夜玄瞳见他姿态闲散如斯,神情淡如止水,不禁冷然一哼,又道:“二皇子,你可以用不着回答这个无聊的问题,我问你,故意诱我来怡云苑不会就是赏菊吧?想必还有更重要的事要说,譬如岚的下落!”这句话起初说得柔声细语,如春雨绵绵,最后声音骤然厉声一扬,如雷声滚滚,冰雹纷坠。
二皇子将金菊轻缓地递到夜玄瞳的跟前,冷不丁地道出一句,“花堪折枝直须折,一点都不假。”
夜玄瞳怒不可遏,二皇子可以在此纵情与她言笑,说些与她问的不对接的话语,可她却没时间与他耗,她与他多说一句,多待一会,岚就离她远出千步,危险就多出一倍。
哗!
她纤纤玉手毫不客气地朝金菊一扫,金色花瓣如雨而坠。
“岚在哪?”她怒目而视,恶狠狠地问道。
二皇子看着手中拈着的光秃秃的花茎,不禁叹了口气,手指一弹,花茎在空中优雅地划过一道半弧,下落的一瞬间如尖刃般狠厉地插入青石砖中。
“扶桑公主,你若想知道岚的下落可以,但你需……”二皇子的话戛然而止,长眉挑了挑,眸光极为邪魅带着几分期许瞅向夜玄瞳。
“你需要我为你做什么?”
“还记得我曾提过我俩有婚约吗?”
“记得,那是你母后与我母后曾经的誓约,与我无关。”
“不,与我有关。”
“什么意思?”
二皇子微微一笑,俯身又折下一朵金菊,走到夜玄瞳的身边,温文尔雅地说道:“岚很好,有我请的御医照看,他暂时不会死。你若想他平安无事,还需与我成婚,这是我所愿。”
夜玄瞳仰头一笑,轻蔑地瞥了一眼二皇子,讥嘲地说道:“你是以岚的性命威逼我与你成婚,你真有手段,不错,不错……”
装,让你装!
大婚之日,趁其不备倒要掀开你的面具指着你熟悉的脸狠狠地骂。
二皇子的手不知何时落到夜玄瞳的脑后,他将手里金菊朝她发髻轻轻一落,鼻子凑近嗅了嗅,面具向上一托,柔软润滑的唇蹭着她的耳郭,低声喃语一句,“鲜花配美人才来得香。”
夜玄瞳惊诧他如鬼魅般转到她的身侧,迅疾得好似一阵风飘然而至。他温柔如春水的声音在耳畔回响,绵绵细雨在心田织起细密的水晶网。
这声音这腔调与他岂止相似,分明是同一人说出口。
“我要看岚一眼。”她压抑心中的不平心绪,沉声说道。
二皇子退后几步,用手托住下巴看着头戴金菊的夜玄瞳,翘起的唇角带着优雅和恬淡的笑意。不过瞬间,他脸上深藏的温文和雅便觅不见踪影,他眸光冷冽地瞅着她,道:“恕我不能满足你的要求,你现在不能看他。”
夜玄瞳持鞭的手在颤,脸上白霜一片,带着杀意的眸光如利箭般刺向二皇子,她忿恨地说道:“我知道了,岚根本就不在你这里,你骗我!”
“我已经说了他很安全,我再重复一遍,你若想他平安无事,就与我成婚!”他嗓音沉沉地说道,带着无法抗拒的威严。
“凭什么?”
“凭我能治好他对傀儡散的依赖!”
“你?”
二皇子朝前门口走近几步,手掌重重一拍,门外走来一个人。
这人头发和胡须火红,好似天边翻腾的云霞在猛烈地燃烧。他躬身走到二皇子的身,斜着脑袋朝夜玄瞳投去情绪复杂的眸光。
“红十仙,是你!”夜玄瞳瞪直眼惊愕地说道,心里翻起千层高的大浪。
此时,二皇子负手凝立,身姿被落日的最后一抹余辉映衬得越发清修与挺拔。流光如丝般在莹透如玉的赭黑色的瞳中逗留,划出一道道明艳的痕迹。他和煦地笑,看着夜玄瞳脸膛上的愤怒与焦虑一点点拂落,现出清丽而绝艳的旷世容颜。
她苦涩一笑,蹙紧的眉舒展,平淡地道出一句,“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