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顿一二, “至于西山之事,她先前未曾告知, 只说要亲见主子。然则,西沂情状, 木头沟地势,是可即刻查探核实的。
她若是虚词相欺,请主子容奴些许时间, 奴立马探明真伪。”
……
“喔?喜怒无常、行事莫测的绝顶高手?”
杜玉眼角余光瞟向那人, 见他眉头皱起, 面色阴沉,似是陷入沉思, 脑中也飞速运转起来。
一幕幕, 从出生到长大, 从北胡到大周,从胡人到汉人, 辗转于各色人等之间, 场景生动鲜活, 仿若昨日。
这些个片段里, 有娘亲,有杜家,有晏五,有自己的孩儿,有眼前这人,……, 还有,还有傅徵。
那个人,从初见至今,她所说所做的,一字一句,飘荡在自己心间,挥之不去。
那个人,她说,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骗我,如何处置乎?忍他、让他、避他、由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过几年你且看他。
那个人,她说,我会努力活着。终有一日,我会让伤我所亲、所爱的人,付出百倍千倍的代价。我会让他后悔活在这世上。
……
杜玉心中生出一股子戾气。眼前这人,从不把人当做人看。而傅徵,却是给出了一个机会,使人有重拾尊严的可能。
不管傅徵想要做什么,至少她说的有一点,杜玉是认同的。
自己与她,利益暂且一致,并无方向冲突。依照傅徵行事,自己有利无弊。
压下心中波澜,杜玉神色逐渐坚定。
……
随即,杜玉面上露出犹疑之色,悄然抬首,稍稍一督,又立马低下头来。
数息之后,低声呢喃道,“主子,奴有一事,不知当说不当说……”
“嗯?”赤兀极注意到杜玉神色,心下狐疑,“说!”
“主子,周诩身在燕州城一事,这个确切消息,若不是今日傅徵开口,奴一直不知。”
“确切消息?这么说,你知道?只是还不确定?而且,你认为周诩人在燕州城,这事属实?”
“主子英明。这,这正是奴从晏五处,隐约探得的。”
赤兀极双目微眯,“你这是什么意思?”
“晏五同周朝三皇子,近日往来甚密。”
“这事儿他不是解释过了?”
“主子可信?”
“喂不熟的狗,有些花花心思也是寻常。所以,得拴上一条坚固紧实的好链子。
这般看来,你这链子并没有做好啊?”
“主子恕罪,容奴详禀。
奴,奴其实是发现了一件,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喔?如何一个不可思议法?”
“这,这,这,其实,傅徵她,她初始似乎…当真是属意周朝三皇子的。
只是,……”
“只是?只是什么?有什么可吞吞吐吐的?”
赤兀极脸色一沉,面露不耐,“说!”
“只是,……”杜玉身子一颤,飞速接上说完,“只是晏五同周谦定下姻亲之盟,而这婚约的当事人,晏五的女儿,却偏生被傅徵瞧上了。还是一副志在必得的架势。”
……
“……你,你方才说的什么?再说一遍。”赤兀极人生中难得遇上这般惊诧之时。
“奴的意思是,傅徵她实力非凡,又心高气傲,自恃武力,她容不得周氏皇族的理由…挺充分的。”
很明显,我是在说,那个变态,脑子病得不轻,她是有理由做些常人难以理解的事情的。
“……”赤兀极双目圆睁,嘴巴大张。
片刻之后,缓过神来。
“傅徵她不是个女子?瞧上了…晏五的女儿?
汉人现在流行这个?搞什么断袖龙阳?都,都不生孩子了?”
“……是的吧。”杜玉心下抽抽,傅徵她一个人抵得上一大片。
……
半晌过后。
“你先下去,立即去核实西山之事。再联系秦浚那边,同时打探周朝军队动向,还有平陶以及周边城镇的动静。”
“是,主子。”
……
==========
“主子,木托求见。”
“进来。什么事?”
“主子,鲁格里不好了。
他被带下去之后,忽然间猛地喷了一口血,整个人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属下去看了,他脏腑皆伤,人是废了。只是还有一口气喘着。”
“什么?”赤兀极眼眸一缩,“傅徵?傅徵!这个女人?!”
“主子,下手之人,极为高明,极为厉害。表面毫发无伤,内里却是毁了个干净。”
“傅徵,……,傅徵,……”赤兀极猛然阖上双目,复又睁开。
……
==========
次日清晨。
“主子,一切属实,确是如此。”
“秦浚那边?”
“没有可疑消息。”
“其他地方?”
“并无异动。”
……
==========
程知在胡人营地歇了一天。
第二日,这个时候,便又得到了北胡之主的召见。
这一回,得偿所愿。
……
赤兀极经过了这么些时辰的考虑,再加上各处信息的互证,终是下定了决心。
……
程知行事,素来秉持细节不厌求详、叙述真实无误。提供给对方的,尽皆事实,改编版本的事实。
故而,此番,面对赤兀极,所有可堪查证的、客观存在的东西,程知都如实告知。
而眼下,赤兀极这第二回召见,想来是他已然探明真伪,做下了决定。
……
二人目光交织,各自明了了对方意思。
赤兀极眼见面前这人波澜不惊的样子,便知她已是知晓自己相召之意。
“傅小姐,你昨日所言,本王思虑良久。
的确,战场之上,时机稍纵即逝。只有蠢才庸才,才会坐视良机错失。”
“大汗好气魄,果决善断。
古今欲成大事者,皆为懂得因势利导,甘冒奇险之辈。瞻前顾后,畏首畏尾,事岂可成?尤其时机节点难寻,稍纵即逝。
大汗你不会后悔的。”
“傅小姐先前有言,西山不易行,道阻且长,须得有小姐引路。那便劳烦小姐了。”
“本是傅某之意,大汗既是颔首,那不过当为之事。”
“傅小姐请安心。本王许诺之事,自是不会忘记的。
一则,燕北仍旧是你傅家的,是你傅小姐的,是完完整整属于你的。
二则,本王意在中原,是中原君主昏聩无道,与中原百姓何干?
本王若是位居中原之主,那中原百姓便是本王子民。本王要的是繁华江山,又岂会伤及自己子民?
……”
“……”
中原君主昏聩无道?所以你意在中原?那中原百姓,是不是还得要感恩戴德,好好谢你?
你的子民?不会伤及自己子民?那你烧杀抢掠这么些年,是在送你的子民早入轮回么?
呵,日后我程某人便好生教教你,什么叫做视作子民。只是不晓得,届时你还看不看得到。
……
“傅小姐若是还有其他需要,随时可提。本王必会满足。”
“……”好的,你可要记住你这句话。
……
==========
“图泰,傅家人所言之事,你如何看?”赤兀极端坐上首,双眼微眯,审视着盯着下边跪地的将领。
那武将一个叩首,只开口道,“大汗英明,深谋远虑,自有万般考量,眼下想来已有定论。
但请大汗吩咐,末将自管听令。”
赤兀极面色不显,只慢慢道出自己的决定。
“图泰,本王欲采纳傅徵所献之策,出兵沂城。
此事,本王欲托付于你。
你昨日在场,看得分明。傅徵此人实力莫测,是个危险人物。此行危险重重,傅徵又难以控制,而图泰你,机敏沉稳,久经战阵,是上佳人选。
本王予你五千精锐,予你专断之权。
……”
那人愣了一愣,赶忙谢恩,“末将领命。多谢大汗,必不负大汗信任。”
“图泰,你是本王心腹爱将,本王素来信重你。
此番,你若是能够拿下沂城,助大军绕过燕北,直指中原,那便是大功,是首功。
日后加官进爵,荣华富贵,自是不必多说。”
图泰思衬一瞬,面露喜色,“大汗大恩,末将当为大汗效死。”
“图泰,依傅徵之策,穿过西山,固然是神来之笔,可以攻其不备,却也是兵行险招。
先有西山小道,路径狭窄,易于设伏;后有出口木头沟,适宜用诈,不可不防。你,务必慎之又慎。”
……
“大汗,末将以为,我军以单人列阵,可分为前、中、后三军。
末将位处前军,盯着那傅徵,在前方开路。待前军安全无虞通行,再令中军跟上,后军亦然,依次前进。
待行军穿过西山,到达木头沟出口,前军仍是充作先锋先行,荡平村寨,确定无敌袭、无设伏,再使其余兵马出山会合。
如此这般,有化整为零之效。
周朝纵有埋伏,一则,可使之犹疑,丧失目标;二则,前、后军可随时转向,及时应对,不至深陷险境却无力还击。
……”
……
赤兀极闻言,嘴角翘起。
沉吟片刻,开口道:“图泰当真谨慎,那便如图泰所言。本王静待捷报传来。”
图泰得到赞赏,心下激荡,继续言道:“大汗,若是西山安全,我北胡后续大军亦可经由西山,直入沂城,过西沂向南。”
赤兀极眼中笑意加深,“知本王者,图泰也。本王亦有此意。”
……
==========
见着手下躬身退下,赤兀极脸上笑意一收,恢复面无表情。
“木托,你且随军,跟着图泰。”
“是,主子。”
“呵,”赤兀极眼神轻蔑,“一切属实?没有可疑消息?没有异动?这都不足以说明问题。
傅徵,她一个傅家人,空口无凭地指出一条小径,说是可以穿过西山,说是连通燕北境内,这谁能证明?
她可是说了,是她练功时偶然发现的,地形复杂,路径隐蔽,寻常人连外围都摸不进。
谁知道是不是她凭空捏造?
西沂有木头沟,木头沟可进西山,这便可得出西山此端能够抵达彼处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对某些人而言,程知牌鸡汤,还是比较管用的。干了这碗鸡汤,编起故事来可顺溜了。
赤兀极身为北胡之主,多疑猜忌,哪里会信程知?他不会被带着跑,他能看出程知的逻辑漏洞,他能发现问题、抓住问题、利用问题,从而反击。
而程知在先前同周谦交谈的时候,已经定下了基调,她不是要说服赤兀极,而是要让赤兀极自己做决定。
所以,这章叫做比道行,下章叫做存后招,看看谁看得更远、想得更深、猜得更透。上一章那种程度,是不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