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里,依夜紧紧环抱着双腿,倚坐在喷淋下,任冰冷的水流肆意从她头顶冲下。
胸口上,还有几处深浅不一的吻痕,依夜伸出手轻轻抚摸着,眼前迅速模糊一片:她到现在也不敢相信,那样憎恨着自己的武藤池作,竟然丝毫不加思索便用身体救下了她!…为什么,为什么自己当初仅仅是想替伟雄出口恶气的动机,竟引来这么大的灾难?!…如此重的代价,到底该如何收场?又该谁来承担……
依夜垂下头,瑟缩起自己早已冷到麻木的身体,不停颤抖着,犹如寒风中摇摇欲坠的枯叶。
好冷!手臂上的烫伤也在火辣辣地痛,但她并不想让这种痛楚消失,因为如果不这样做,她会忍不住再度失声痛哭,这是她对自己的惩罚,微不足道的惩罚……
那是同时改变了四个人生命轨迹的一天:
武藤池作的遗体被他家人运回了新加坡;中村井泽关闭了倾注他所有心血的,带着久美远赴美国接受最先进的治疗;武伟雄从宫崎骏一那里得知事情的原委后,她那曾经满是疮疤和缝补痕迹的心,如今又被剥得七零八落。整整三天时间,她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不见任何人,最后,她给依夜留下一封五千余字的信,向学校递交了半年的休学申请,一个人悄悄离开京都,回到了她父母所在的北海道。
少了一个人的公寓里,仿佛一下子空荡了许多。依夜每隔两天就会打扫一次武伟雄的房间,里面所有东西都整齐摆放在原来的位置,似乎随时等待迎接它们的主人归来。去往学校的路上,熟悉的风景仍在,但是曾经的却已被新开的一家酒吧取代。每到薄暮时分华灯初上时,低垂的竹帘下便传来酒客的谈笑声,妆扮华丽的年轻舞妓穿梭宴席间,宛若夜影中艳色的蝴蝶……
经历那些事情后,依夜似乎一下子成长了许多,只是这成长的代价,使她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连笑起来都不快乐。宫崎骏一虽然成功解决了爪哇岛度假村的撤资风波,但随之而来更繁忙的整顿工作却让他不得不经常往飞两地,与依夜的每次相聚也就显得弥足珍贵。
从他们相识起的十二年间,依夜对宫崎骏一的感觉,一开始是反感甚至敌视,可是到现在,反感和敌视逐渐变成了期待和依恋,当她察觉时,已经是无时无刻不想偎依在他身边了。只有从他臂弯传来的温暖,才能让她暂时忘却自己的痛苦与寂寞。然而,她同时也明白,自己不能过于依赖他,否则就会永远无法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恰如她劝诫武伟雄时说的那些……
校园里,依夜试图不再给人“千里之外”的感觉,可是很奇怪的,周围同学似乎觉得她更难接近,离她更远了!有时候偶尔与天道聖也碰面,他不再讲话,也不再对她死缠烂打嬉皮笑脸,而是以一种快速的目光转移作为逃避,很显然,自己一而再的拒绝严重挫伤了他的心…值得欣慰的是,他似乎一改从前的浪荡公子形象,言行举止都变得谨慎认真起来。
中川英智,仍旧是所有女生心目中最温柔最体贴的学长,总会在依夜身处责难时第一个出来替她解围,这令依夜不胜感激,也多少有些伤感,毕竟…明年春天,当樱花再次盛开的时候,学长就要毕业了。
诸多的苦涩压在心头,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近三个月。
那是一个周二的下午,京都迎来了当年的第一场雪。先是小小的雪星,到傍晚时逐渐飘起鹅毛般的大雪。无垠的雪花源源不断从天上撒落下来,地面很快被雪花覆盖,远远望去仿佛铺了一层厚厚的白色棉绒。
依夜两手空空地从商店门口出来,望着来来往往雀跃不已的人们,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的落寞。她没有像平常一样坐上回家的地铁,而是沿着白雪皑皑的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羽毛般的大雪不多时就沾满了她的长发和羊毛大衣,整个人好像披了一条沉重的白纱。
当路过一处小区的公共健身场时,她看到了在风中微微摇荡,发出“咯咯”轻响的秋千。生了锈的铁链和座板上,落了一层晶莹剔透的雪,路灯下反射出水晶般的光辉,煞是好看。
她用手拂去上面的积雪,轻轻坐下来,仰面望着纷纷攘攘的洁白落花。
俏丽的小脸上,那对纤长的睫毛本能地一眨一眨,极力挡开那些淘气的飞花,可是,仍旧有几片落下来,黏在依夜眼旁不肯离去,直到它化为几丝湿湿的冰凉,从依夜脸庞滑下—————
啊…,为什么连这雪,都知道她其实很想哭呢?明明…是应该高兴的一天才对…12月23日,自己和依星依月的生日。
记忆中每年的今天,她们都在一起渡过。依星总是喜欢把别人收到的礼物抢去先睹为快,而她自己的礼物却偷偷藏起来,这使依月依夜不得不联起手来对她围追堵截,同仇敌忾。三个孩子的追逐嬉闹和大人们半生气半宠溺的喝止声,几乎是每年必不可少的一幕……可是现在,四周静得仿佛一切都已凝滞。
一阵强风吹来,刺骨的寒气冻得依夜打个冷战,身下的秋千也随之摇晃起来。铁链与座板摩擦产生的“咯咯”声令人产生一种忐忑的感觉,不由得心脏紧缩一下:
这个场景似曾相识……
喔,记起来了!那是七岁生日那天,同样下了一场很大的雪,她和依星依月一吃完晚饭便兴冲冲地跑进院子里,要知道,香港即使在冬季也鲜少下雪。放眼一切,银装素裹,光秃秃的杨树下,那架闲置已久的秋千此时更是吸引力十足—————没有比在摇荡的秋千上追逐飘舞的雪花更有趣的事情了!
依星和依夜争先恐后爬上秋千,挤成一团,座板不堪重负的“咯吱”声听起来让人提心吊胆,可是依星依夜却执拗地谁也不肯第一个下来。最后,她们达成共识:两人交错站在座板上,一起荡秋千!
秋千越飞越高,锁链摩擦声也越来越大,依月不断劝说着让她们快点下来,可是,谁都没有在听。她们欢笑着,在风中雪中飞荡,仿佛两只忽上忽下的鸟儿。
然而,就当秋千再次摇到最高点时,依月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固定不牢的座板从链子上脱落下来,依星和依夜也毫无防备地坠向地面!
依星天生有着不可思议的运动神经,在座板松动的一霎那,身体就反射性的借助一个施力点,一个漂亮的空翻,安全着地。而依夜技不如人,只能认命地闭了眼。千钧一发时,一个急速的身影扑了过来,稳稳的,当了依夜的肉垫—————那个总是对她恶语相加的宫崎骏一!
自己毫发无伤,但是宫崎骏一却为此手臂骨折。带着分的愧歉,依夜随大家一起把他送去了医院。
病床上,宫崎骏一还是一张令人火大的温柔俊脸,他的淡然和微笑让所有人都放下心来,只有依夜明白,他绝不会就这样“息事宁人”。果然,包扎完伤口回家的路上,他便悄悄从身后拉住自己,低声道:“我说妖精,你是不是该减减肥了?”
当时的自己根本不知道什么是体恤伤员,马上就打了他那只吊着石膏的手臂一拳!也因此,宫崎骏一伤势加重,痊愈的时间又推迟了两个多月,自己也被爹地罚在屋里关禁闭……
“呵~”,依夜轻笑出声,眼中浮起浓浓的怀念。
现在回忆过去,真是百味杂陈,可是更多的,却是对“恶魔”想法的改观。虽然他多数时候都是装出一副无所谓的酷脸,但仔细想想,他的确帮了自己许多次,大大小小,多到无法计算……此时,他又在遥远的太平洋彼岸做些什么呢?他是否还记得,今天是我的生日?又是否还会像从前一样,送来令自己惊喜不已的礼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