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府内霎时灯火通明，一片兵荒马乱。可位居东南的主院，却好似与江府隔离开了一般，丝毫不受影响。
宁静的佛堂，素衣女子手执念珠，口中喃喃念着佛经，纹丝不动。
小桃红打了帘子匆匆进来，附在顾倾城耳边说道：“偏远那位，要生了。”
似乎是有那么一瞬间，顾倾城数着佛珠的动作停顿了那么一下，却又因为实在是太过快速，让人以为不过是错觉。
等了一会，不见顾倾城有任何的反应，小桃红轻叹一声，告了声罪便退下了。
……
江府，产房。
女人生孩子，总是痛苦而漫长的。江清月坐于外厅，看着丫鬟们一盆一盆端出来的血水，听着里面李净音撕心裂肺一般的哭喊，当真是坐立不安，心神不宁。
窗外不知何时乌云蔽月，本应是黎明时分却犹如子夜般墨黑，硕大的雪片簌簌落下，那声音竟是丝毫不输给内室李净音痛苦的嘶喊。
恍惚中，好像回到了一年前的那个雪夜。
一扇门之隔，他也是这样沉默的听着，束手无策。
江清月看着丫鬟们忙碌的身影，视线逐渐变得模糊。他仍旧是忍不住想，若是那一夜，他抛却那些个私心与估计，不顾一切的冲进去，是不是如今，一切都不一样了？
顾倾城腹中的孩子，当时早就生出来了，而他如今，也必定是有妻有子，其乐融融。
他不会遇到李净音，不会被燕空烈视为弃子，不会彻底树立起威远将军府这个敌人，不会被束之高阁……
如果这种东西，你不能去想，一旦开了头，便是永无止尽的螺旋，再也绕不出来。
那么那么多的如果，纠缠着他的理智，懊悔浓浓的包裹着江清月的心，他那么的悔恨，不能自己。
终于，当产房内传出一声嘹亮的哭声，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屋外的风雪也好像是欢迎这个孩子一般，悄无声息的停了。
“恭喜江大人，贺喜江大人，是个大胖小子呢！”产婆抱着清理干净的婴儿喜滋滋的走了过来，冲着江清月便是福了福身子。
江清月这是第一次见到新生的孩儿，小小的，还有些皱巴巴的模样，通红的身子让他看起来像是刚洗了个很热很热的热水澡一般，那小小圆圆的头顶上，还生着略有些弯曲的黑色茸毛。
江清月觉得很神奇，他用手轻轻碰触婴儿那娇嫩的如水一般的肌肤，他那么那么的小心，生怕自己一个唐突，便将他弄坏了。
这种感觉很神奇，很不可思议。比起怀胎十月的女人，男人自始至终都不过是个旁观者。他们看着女人的肚子一天天的变大，尽管手放上去便能感觉到胎动，却仍旧没有实感。他看不见，即便摸得着也是在女人的肚子中。可有一天，当他焦急的等了几个时辰之后，一个孩子就突然出现在眼前，然后他被告知，那就是他的孩子，他的骨血，她的延续、
即便这不是从他所爱的女人肚子里生出来的，却仍旧是他的血脉，是他生命的延续，是这个世界上真真正正，唯一一个与他血脉相连的，最亲的人。
江清月的心中，被一种莫名的感动涨得满满的，那是对生命的纯粹敬畏，他似乎有些热泪盈眶，在产婆鼓励的目光之中，他伸出手，想要抱抱那个孩子。
可，在他的手还没触及到孩子身上的包布的时候，一双属于女子的白皙的手边从中拦下，在所有人都未反应过来的瞬间，将那个似乎还有些哭闹的孩子稳稳地抱紧了怀里。
“哟！小心点儿！孩子刚生下来，骨头软，别伤着了！”产婆大惊小叫的看着横插进来的女人，生怕那极端生疏的抱法将这个刚来到世界的小生命夭折。
冷风，随着女人的到来灌入室内，所有人的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就连江清月也不例外。
“小桃红，你想做什么！还不快把小少爷给老爷！”王伯在一旁低声呵斥，他的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生怕小桃红一个闪失，这小少爷便命丧黄泉。
小桃红温婉一笑，笨拙的学着放下产婆的抱法，调整了一下手中抱着的姿势，向着江清月行了一个万福，道：“老爷，夫人说了，这本应嫡庶有别，长幼有序，可既然生出来了，又是长子，依照着祖宗的规矩，自然是要放在主母的膝下养着的。还望老爷见谅。”
屋内，一瞬间变得寂静无声，只有小婴儿抽泣的声音，一下下的哭的江清月心都在疼。他不敢置信的看着小桃红，嚅了嚅薄唇，却终究一个字都没吐出来。
顾倾城说的没错，庶子本不该比嫡子更早出声，更何况是个男孩儿。于情于理，都是要过继到正妻名下养着的。
江清月都没说话，王伯纵然不放心，却也不敢说什么。可是他却有些纳闷，今晚江府乱成一团，主院又是闭门不出的，是怎么得到消息，算准了时间过来的？
江清月看着小桃红，只见小桃红一双弯弯的眼亮着他不懂的光彩。两人对峙许久，最终，还是江清月做了妥协，“罢了，你走吧。待我向倾城问好——。”
“多谢老爷成全，奴婢自当带到。”小桃红似乎成竹在胸，丝毫不意外江清月的妥协。可只有她知道，这次真是捏了一把冷汗。因着府中的混乱忙碌，她得到消息时孩子已经生出来了，若不是她紧赶慢赶，几乎是飞奔而至，怕是这孩子如今就不是在她的怀中，而是稳稳的抱在江清月的怀里了。
那孩子，像是知道了自己将要与亲生母亲分离，原本已经有些昏昏欲睡的模样，却突然脸一皱，嘴一张，哇哇大哭起来。
那哭声震天的响，江清月心中不忍，似是向前追了几步，却最终没有追出院子。
……
当小桃红将啼哭不止的婴儿抱回去的时候，顾倾城也正好做完了佛礼。她睁开眼，目光平静的移向了婴儿哭的通红的笑脸，眼中闪过一抹柔和。
若是当时腹中的孩儿生出来了，是不是也是这幅模样呢？还是，会更加的惹人怜爱？
示意小桃红将婴儿抱过来，顾倾城伸手小心的接了过来，怀中那如鸿羽一般轻的重量让她一片面色柔和。
这孩子还这样小，甚至不知什么是善恶，什么是悲喜。他睁开眼睛看着顾倾城，原本还挂着泪珠的小脸突然破涕一笑。
“夫人，他笑了——”小桃红惊讶的看着，只觉得婴儿的笑容，当真是世间最为纯善的模样。
顾倾城也惊奇的不知如何是好，她看着怀中的小婴儿在展露笑脸之后，便偎依着她的胸口，沉沉睡去，一时间竟也不知是动还是不动为好。
窗外忽然就飘起了雪花，不是之前飞扬的鹅毛大雪，那不过是风吹过屋檐，落下来的星星点点。今冬的第一场雪，伴随着这个孩子的降生，覆盖了整片大地。可所有人的命运，却似乎并不因为这一个小小生命的诞生，而有什么改变。
纷纷扬扬的粉雪有几片飘进了室内，却又立刻被暖炉的温度溶化。顾倾城侧了侧身子，便为婴儿挡去了风雪。
她的脸，轻轻的贴着小婴儿的脸颊，母爱的慈祥让她看起来像是一汪春水一般柔软。她眉目平和，轻轻呢喃道：“从今往后，你便是我的孩子，是我顾倾城的孩子。李净音……你体会到失去孩子的痛了吗？在给我下药害死了我府中孩儿的时候，你的心会痛吗？不，你不会，这一切不过是个开始，不会就此结束——”
是的，这一切不过是个开始。或许之前她想要拿着孩子做什么文章，可这一刻，灵魂深处的善良仍旧保护了这个无辜的生命。但这并不意味着就此落幕，一切的一切，都已准备好。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如今东风已来，欠缺的，不过是一把火罢了——”顾倾城眯了眯眼，那好看的凤目便如星辰一般迷蒙璀璨，带着几分慵懒。
小桃红默默地垂着头，却仍旧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那婴儿，她不懂，若这孩子对于夫人并无太大用处，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