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府外,断桥边。蛮烟瘴雨,风景萧瑟,只余几处断壁残垣,荒凉至极。那在寒风中摇摇欲断的桥锁,亦是衰落之景。
此地往昔却是达官贵人闲居之地,但因为十八岛终年阴沉,不见太阳。所以如今已是人去楼空,不免阴寒。
柳依筱一身淡雅的黄色衣裙,裙幅褶褶,袖口还绣着一只翩翩红蝶。她双眸如水,面上系了一条莲花面纱。
李思美看了一眼,怔神,她虽然心里不愿意承认,但柳依筱换了身衣裳,戴了面纱,竟气质出尘,那身子虽薄弱,气色也不好。但看上去却如同幽兰一般,有种惊艳的感觉。
她有些不服气,扭过头去,哼了一声。
林逸尘此时牵了两匹马过来,他将缰绳交到了柳依筱和李思美手里。
“小心点。”
“放心好了。”柳依筱身手敏捷,恍惚中添了几分英气,她飞身上马,得意地扬了扬手里的马鞭。
李思美瞅见她身手如此轻快,心底一慌,竟没抓稳,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
柳依筱扑哧一声笑出来,“你确定你真的会骑马吗?还敢跟我比,你输定了。”
李思美对她的嘲讽不以为意,斜睨一眼,眼中闪烁着些阴寒,“这可不一定。”
说罢,李思美费劲力气,翻了上去。修长的腿夹击马背,寒眸里的神色已不如之前一般的稚嫩。
马鞭一扬,卷起漫天尘土,李思美率先冲了出去。
这小妮子,竟敢对她使诈!柳依筱心里一怒,也想奋起去追。但却被林逸尘给叫住了。
“柳姑娘,且慢。”
她一顿。
“有什么事吗?”
“李姑娘与我相识十余年,但我从未听说她会骑马,而她的家人也对她百般宠溺,应是不会让她碰这么危险的东西。”
一字一顿,一声淡叹,“定要万分小心。”
柳依筱闻言,轻笑以回应。随后不作犹豫,转而执起马鞭,重重击在马背上。
枣红色的马长嘶一声,长鬃飞扬,四蹄翻腾。带着她向前方飞奔而去。
不多时,她已追上李思美。她微微侧身,马鞭一挥,重重打在了李思美所骑的马的身上。
马受痛,更是疯狂地向前奔去,如风一般肆意。
“你…”李思美面上神色害怕至极,双手也不知该往哪里放。
“我可不是那种任你欺负的人,反正只要赢了,你就没话可说了吧。”
李思美眉目一蹙,怒火中烧。恍然间却将马鞭不小心甩了出去,她整个人浑身一晃,紧紧抓住马的毛,趴在马背上,害怕得浑身发抖。
柳依筱可不管这么多,看她那副软弱无力的样子,心里正乐得开怀,于是抄起马鞭,挨着李思美的马骑过去。
就在两匹马离得最近的时候。
一只手突然伸过来,紧紧拽住了柳依筱的衣袖。
她险些跌下马背,马声长嘶,她的身子被拉扯着不断往后坠,摇摇晃晃。回眸一看,是李思美扑上前,拽住了她,那双眸子里并无阴险,只是有一种淡淡的杀意。
“你不要命了!快放开我。”
李思美突然笑了,“你真那么有本事的话,自己挣脱我啊。”
“疯子。”柳依筱唾了一口,举起马鞭就往李思美身上打去。
李思美微微一松手,随后反转身体,干脆整个人抱在了柳依筱身上,她的双手紧紧锢着柳依筱的双臂。
柳依筱额角垂汗,怒极。
马失了控,往前横冲直撞。她根本无法控制。
“李思美!”
“有本事就跳下去啊。”
柳依筱在马上摇摇晃晃,咬紧了牙,“你对这马做了什么手脚!”她嗅出一丝的端倪,这马方才还好好的,此时却像得了癫狂一般。
“也没什么…我只是觉得这样有趣一点,不是么?”
失控的马朝着左边的灌木林跑去,柳依筱大惊,她指尖使出银针,但李思美好似丝毫不知痛,反而拉着她的手,跃到了她的那匹马上。
眼前青树翠蔓,蒙络摇缀,参差披拂,那树的枝干好似一把把锋利的小刀,暗藏危险。柳依筱咬紧牙,心一横,莽撞冲了进去。树枝抽打在她的身上,划烂了她的衣裙,手臂上传来一阵锐痛。
而李思美却如同小鸟依人一般躲在她的身后,嘴角犹挂笑意。
“滚开…不然我不客气了。”
柳依筱妄图挣脱,她手一转,往李思美腰间摸去,突然摸到一个黏糊糊的东西。李思美脸色一变,一口咬在她的肩头,血丝溢出。
她吃痛,转过身体与李思美扭打起来,她虽会武,可是此时在马背上却丝毫不占优势,那招式虽凌厉,但她的手一直被李思美扼制着,双臂无力。
马穿过灌木林,空气忽然稀薄了下来,鼻尖满是烟尘,眼前也是沉沉的雾霭。
柳依筱松了手,焦急之中,她跌落马背。她身侧不足一米竟是悬崖。马蹄扬起,长鬃纷飞,沾满黄沙的四蹄就对着她脸毫不客气地踢了下去,她狼狈地在地上滚了一周,伫于悬崖边上,地上的碎石扎得双手鲜血淋淋,
堂堂白绯宫少宫主,却被一个平凡女子欺压到此境地。柳依筱红了双眼,这个破地方!她日后定要回来拆了十八岛。
李思美冷冷看着她,跃下马背,出其不意地从怀中抽出一个匕首掷向她,声音凛冽,“去死吧。”
柳依筱后退躲过匕首,却忘了此地是悬崖。她身体失重,整个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飞了出去,身下是万丈的悬崖,在雾中,她无法稳下身体来施展内力,眼看便要坠落深渊。
在这时,一道疾如闪电般的身影飞跃过来,一把揽上她的腰,带她飞离了悬崖。
面纱随着风微微荡漾,水眸迷离,额头白皙,那嫩黄色的衣裙飘出一个好看的弧度。
翩若惊鸿也不过如此。
柳依筱晃过神来,看向抱着他的男子,“冰山,原来你也会武!”
“再说一句,将你的舌头摘下来。”
蝶衣只看了她一眼,便移开目光,“这衣服不适合你,回去换了。”
柳依筱知道为何蝶衣说出这句话,她身上这件衣服,是他的结发之妻兰儿生前最爱穿的衣服,难怪他的面容不自在了。
“林哥哥。”李思美看见蝶衣,泪水一瞬间涌了出来,她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扯着蝶衣的袖子,“我…那个女人想害死我。方才是她欲害我不成,反而…”
他淡笑了一声,将柳依筱放在了地上,然后大力一挥衣袖。李思美跌出数米,她双眸含泪地看着手里的半截衣袖。
“我有眼睛。”
一句话,让她的心凉了半截。她没有再上前一步,反而用幽幽的眼光看着柳依筱。
“既然林哥哥这般不信我,那我也无话可说…只是林哥哥这么快就为这个女人动怒,难道就不怕辜负了尸骨未寒的三嫂嫂么?”
“我向来随心,也最痛恨女人做出这等令人不齿行径,今日要不是兄长回府找我,我也不会那么快赶过来。你以为她死了,我就会随你的愿么?”
“是林大哥…。”她跌坐在地上,泪水垂落,好似受到了天大的打击一般,那模样竟让人悟出了几分绝望。
蝶衣冷冷一瞥,不理会悲痛的李思美,拉着柳依筱便离开了。
回到林府,东厢房内,柳依筱将面纱取下,搁在一旁,双眸弯成月亮。
他取来膏药,将她伤口中的碎石细细挑去,而后又为她上了药,用布包了起来。
“冰山。”
蝶衣瞪了她一眼,口里吐出冷冷的两字,“出去。”
“你今日来救我,我便不折腾你了。你自己休息吧。”她临走前,忽而看见蝶衣袖子上破损了一块。停下脚步,移到他的身前,执起他的手。
“做什么?”蝶衣一愣。在他惊讶的目光中,柳依筱从袖口掏出数枚银针,又把放在桌面上的面纱撕成了两半,她表情柔和,长长的睫毛轻轻颤抖着,红唇妖娆。
她手法熟练,用针和着些细线,小心翼翼地将那面纱上的莲花绣在了他破损的袖口上,绣了十余针,那莲竟如同活了一般,轻闻芬芳,清秀玉立。无比美丽。
“我又不是女人。”低低的嘲讽。
柳依筱一听,将针线放在了桌子上,“我本来想说把这个当成答谢的礼物呢,既然你不喜欢,就自己拆下来吧。”她微微颔首,心底有些怒气,头也不回地走出了东厢房。
蝶衣双手摸上那朵荷花,神色微凌,正想将它胡乱扯下来,可是心中忽的闪过方才女子为他绣上莲花时的表情,低眉婉约,宛如静莲。他心中突地生出一股不舍,也不知是何悸动,他竟将手缓缓放下了。
午时已至。蝶衣走入厅堂,只见林逸尘悠然坐在主位上,抚着怀中的兔子。
举目一看,四周并未柳依筱的身影。
难道是因为自己的态度,她生气了?
“兄长,那个女人呢?”
“柳姑娘?我不知道啊。”
蝶衣蹙眉,“你怎么可以不知道?”
林逸尘被这问题问得莫名其妙,“那是你的娘子,我为什么一定要知道?”
蝶衣坐在椅子上,淡淡扫视了他一眼,冷冷说,“不是你买回来的女子么?”
他闻言,一笑,“你若是想知道她在哪里,自己去找不就行了。”
蝶衣一震,想起自己失去了往日的镇定,实在是不应该。他垂下双眸,眉间隐隐怒气,“算了,管她作甚!”
他轻抖衣摆,面无表情,“兄长,你如今也不必再为那件事情内疚,无论你帮我娶了多少个,我都不会原谅你的。”
“蝶衣,我只是希望你…不要拘于过去,让自己徒增烦扰。”
“烦扰?笑话。”
蝶衣冷笑,身子气得有些颤抖,“若不是你染指了兰儿,我哪会变成这个样子!她那么想和你在一起,我就偏要你们阴阳永隔。”
“蝶衣!”林逸尘重重扣在桌面,话题旧谈,他眼底淤青深重,“我都说了,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她,不是那般薄情的女子。”
他冷冷起身,转身走出厅堂,“对,你了解她,而我一直都被蒙在鼓里,我什么都不知道。”
林逸尘看见他的背影,口里吐出一抹鲜血,滴落在了衣襟上面,神色黯然憔悴。
“王福。”他轻声唤着。
一旁的老奴急忙走了过来,“大人。”
“拿床底下的那个锦囊过来。我…已时日无多。若不写下,怕是没有机会了。”
一刻钟后,王福拿着一个精致的锦囊走了过来,并还带上了墨宝。
林逸尘打开锦囊,取出里面泛黄的纸,拿起毛笔,轻点了些墨,写了上去。末了,他缓缓收笔,将锦囊交到了王福的手里。
“我死后,若蝶衣无所依靠,你便将这个锦囊交给他。若他有自己的归属,你便将锦囊毁了吧。”
王福颤着手接过,声音有些哽咽,“您何必呢?二少爷一点都不明白您。”
他看着窗外的苍穹,“蝶衣…一直生活在十八岛,从来没有看过阳光。而我,早年有幸去到皇都,那种温暖我一生都难以忘怀。”
“大人…”
“莫要说了,我今日还与人有约,要去一趟洛川。”
“可是您的身体…”
林逸尘叹了一口气,“我。想见她,无论如何都想。明知道无论如何都不能累上她,但她的一颦一笑,着实令人魂牵梦萦。”
风吹落一地碎叶,他双眸如星光,精致的面容美如画中人。
不诉离殇,他的希望。
画廊深处,柳依筱双手环肩,正坐在倚栏边,看着迎面走来的衣衫破碎的李思美。
“你是怎么进来的?”
“自然是林大哥让我进来的。”她的声音有些低沉,突然抬起头,瞪着她,“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把林哥哥让给你的。”
柳依筱眸光微动,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觉得你很奇怪。为什么你非要叫蝶衣林哥哥,而不叫他蝶衣?你们若真的从小一起长大,那你一定知道蝶衣和林家人的关系吧?他向来不喜欢林家。”话语中丝丝清凉,弦弦紧扣。
李思美一愣,脸上飞快闪过一丝的紧张,随后捏紧了自己的衣裙,转眸不去看她,“关你什么事。”
柳依筱耸了耸肩,“你还是快点走吧,我不想看见你。为一个男人做到如此,何必呢?”
李思美闻言,恍然间低下了头,“我本来只想在近一点的地方看着他的,可是你们却一次又一次的阻挠我。我…一定不会轻易放过你的。柳筱筱,我们走着瞧。”她说毕,扬起衣摆,转身便走。
李思美的背影很是单薄,有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
柳依筱轻笑,下厨是策略一、赛马是策略二,那自己是不是该施行策略三把蝶衣一举拿下呢?也好压一压李思美的气焰,免得她再那般目中无人。
仰天看着灰蒙蒙的天空,眼下虽是白天,天色却如同晚间。
望着如此阴寒的景色,柳依筱心下一时没了主意。她缓缓躺到了走道上。
“让开,你挡住我的路了。”
她不用回头都知道这声音的主人是谁,没想到冰山也会走到画廊这地方来。
“我先来的,你绕道吧。”
没想到,那人也不知是那里惹来了一身的火气,也不懂得怜香惜玉,竟直接从她身上踩了过去。
“冰山!”她拿起一旁的树枝,站起身。对着那红黑相间的衣衫直接刺了过去。仅差毫厘便要刺到蝶衣。
她的脑海里忽然闪出一个画面…浑身一震…海边…是海边。樊素在笑,无双在笑…她拿着剑…然后呢?该死,究竟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什么。
她的身子在发抖,兀地失去了重力,身子往后倒去。
蝶衣微微侧目,身上的戾气散去不少。忽然出手,长长的袖子挽过她的腰间,将她带到了身前,他还未来得急收手,柳依筱的身躯就紧紧贴上了他的身躯。
唇瓣轻轻碰在了一起。
柳依筱睁大双眸,方才脑袋里的想法一下子都消散了。蝶衣猛地将她推开,冷冷说了几字便别开头去,“像亲了猪皮一样。”
“你…”她瞅见蝶衣别扭的表情,上去硬掰他的脸。
“滚开。”他甩手。“你们女人都这个德行么?”
“谁叫你…”
柳依筱忽然松了手,挣扎中,宽大的袖口被风卷起,她看见蝶衣的手臂上有一条又深又长的伤疤,从手臂一直蜿蜒到手腕,深黑色,像一条巨型的蜈蚣。
她眉目一舒,竟轻轻抚上那道伤疤,不再嬉闹,“一定很痛吧。”
“拿开你的手。”
“这种疤,我的腿上也有一条。在很小的时候,我的腿曾被一把比我还要大的长刀贯穿。差点废了。”她缓缓说道。
他愕然,退后了一步,“但你不知道,比身体更痛的。是心。”
柳依筱见他眉间丝丝苦楚,不自觉地上前一步。双手拉住他的衣摆,“这道疤那个叫兰儿的女人留下的么?”
风声,雨声,沙沙作响。
蝶衣木然,此刻听见兰儿的名字从她口里念出,自己竟没有想象之中的那种愤怒。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我告诉过你的…柳筱筱。”
“笑笑…”他依旧如此念道。“为什么不逃走,你不是不喜欢我么?”
丫的…柳依筱在心底怒喊,是你哥威胁我留下来的…你还在这里说这些话,如今想想都是一肚子的气。
饶是如此,她却镇定地说道,“我想救赎你。”
“你救不了。”
蝶衣轻笑,嘴角如清莲绽放。他将她的双手移开。不再言语,朝着东厢的方向走去。
…
她知道他需要什么了…他需要的是光明。
雨越下越大,有些雨点飘进画廊,打在她的身上。
她蹙眉,心中想到了施行第三个策略的方法。
连续十几天,蝶衣都无法安然入睡,以前他想的是兰儿,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每每静下来的时候,都会想起那个女人。
他十五日都未见到她,也不知她跑到林府里那个角落去了,也不在画廊。就连厅堂也不去了。
一日,蝶衣在画廊四周踌躇了一会儿,正欲离去的时候,看见林逸尘忽而从画廊里走了出来。
“蝶衣。在找柳姑娘么?”
“自然不是。”
林逸尘经过他的身边,轻叹,“柳姑娘这几日都因你而劳累,你却一点都不把人家放在心上。真是可怜。”
蝶衣闻言,侧目,“她…在哪里。”
“她说要给你一个惊喜,今晚你便可以看见她了。”
林逸尘一顿,再度说道,“蝶衣,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你杀了兰儿,过了四年这种生活。现在不要再如此莽撞了。看清楚自己吧,其实你在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就喜欢她了,不是么?不然你也不会因为怕她死去,才说要休了她。”
林逸尘的笑有一种恍然隔世的感觉,蝶衣愣在原地。他硬将眼中的泪水逼了回去,唇边几许苦意,“兄长,你赢了。”
“蝶衣…我其实是输家。你何不也看清我呢?”
他一滞,“我只相信我的眼睛。兄长,你不必再说了。”
额上红蝶飞扬。
那血红灼伤了林逸尘的瞳眸,二十年前,他执意将蝶衣领进家门。那双柔软的小手,依赖的眼神,犹在心中。但如今为何会变成这副模样,是命运使然,还是他的过错?
渐渐远去的消瘦青衫,手掌抚上温顺的兔子。
永生相伴。但蝶衣,我永远都无法实现当初的承诺了,与其告诉你那种现实,还不如就这样让你恨着。
日暮,天空低沉,如黑曜石一般。但今夜,黑中仍带着些许的星辰,一闪一闪,如珍珠宝石,绚烂至极的美丽。这几日,难得未下雨。也不寒冷。
蝶衣和衣躺在床上。忽而听见窗外有人唤他。
他下床,打开了窗户,双眸顿时一睁。
点点萤火,竟衬得黑夜如同白昼。
与星辰媲美,与日月争辉。
拂树若生花,帘似夜珠明。轻盈飘飞,摸不到的半抹萤光,沉醉在这如梦境般的天地,何不心中感怀?
蝶衣眼神迷离,透过窗户看向满身泥土,衣衫破烂,却对着他笑的女子。
他打开房门,看着她,说道“你在做什么!”
“蝶衣。”
他睁大双眼,她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他心里微动,装作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过来。”她向他招了下手。
他一愣,不自觉间已经迈出步子,缓缓走到了她的身边。
萤火下,她的脸很红,很美,就像下凡的仙子。他自然不敢说出这种话,只在心中暗想着。
柳依筱握起他的手。将手里的东西放到他的手心。
是一条手链,足足串着十颗发着光的珍珠。
“做这条手链耗费了我不少时间呢,这些珍珠里面都有一只小小的萤火虫,我在珍珠的两边都留了小孔,让光芒溢出来。可惜这光芒只有一个晚上就会消失…”
蝶衣听着,神情有些恍惚,他突然紧握住柳依筱的手,将手链系在了她的手上。
“这是送给你的。”柳依筱说着便要取下来。
蝶衣不愿放开她的手,声音有些沙哑,“不会消失,只要你戴上…光芒就不会消失。”
“什么…”她噎了声,看着他面上微带认真的表情,突然有些后悔自己的决定了,他今日事怎么了,转了性子吗?好生奇怪,他不是应该嗤之以鼻,然后说‘滚开’的么?
“蝶衣…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笑笑。”他毫不犹豫地答道。
“对…我是笑笑。”柳依筱转身,看了眼天空高挂着的月亮,是圆月,如玉盘一般。
无人说话,气氛一下子冷下来了。柳依筱深呼吸了一口,转过身面对他,一笑,“蝶衣,我刚认识你的时候,还以为你真的有那么坏,可现在一看,倒是我多想了。”
他不知道她的身份和过往,她亦不知。她本是好玩的心情说要拿下冰山,此刻到有些退缩的感觉。
她感觉,他有些变了。
柳依筱向后退了三步,“这星光我送给你了。你好好休息,我先回去画廊了。”
“别走。”
她一时以为自己听错话了,但蝶衣握着她的手忽然加大了力度,将她拉了过去,一个柔软的东西贴到了她的唇上。
柳依筱愕然睁大双眸,她看着近在咫尺的脸,脑袋一片空白。
蝶衣趁着她惊讶的时候,撬开贝齿,舌头长驱直入,几经温情,缠绵。
末了,他抱起她,回到了东厢房,将她轻柔地放在了床上。
柳依筱的心乱到了极点,她方才都做了些什么啊!竟然还忘了将他推开…她这么做怎么对得起无双?她想罢,拿起床上的枕头就砸向蝶衣。蝶衣也不躲,任她砸。
“死冰山!你方才做了些什么!”
蝶衣一愣,低下双眸。“我以为…你对我说了那些话,你愿意…。”
她欲要下床,“下次你还敢这样,我就杀了你!”
“今夜就在这里睡吧。画廊夜里风大,容易着凉。”他转头,脸上有些淡淡的红晕。
柳依筱愣住了…这冰山在害羞?…他一个大男人竟然在害羞!但是被占了便宜的人可是她啊。
“冰山…。”她轻唤了一声。
蝶衣有些窘迫,忽然从橱柜里拿出被褥铺在了地上。“你睡床…我睡地上。”
她也不扭捏,靠在床板上,怔怔望着他背对着她的身影。
不过一个吻而已…他竟然还在不好意思!
天啊,她无法想象他究竟是怎样和他以前的夫人相处的。难道一直都恪守礼节么?
半夜。
窗户被风吹开了,气温骤然降了好几度,寒气逼人。柳依筱盖着锦被都冷得瑟瑟发抖,更别提躺在地上的蝶衣了。
她点燃了蜡烛,“蝶衣,上来睡吧。”
蝶衣显然还未睡,他闷声说着,“不用了…我从小在十八岛长大,这种气候早就习惯了。”
柳依筱闻言,也不强求,灭了蜡烛,黑暗中,她缓缓问道,“李思美这几日可有来找你?”
“没有,我那天语气许是太重了,她自那日起便没有来过了。”
她闻言,没了睡意,坐在床头,这几日,她几乎都在查有关李思美的事情。
那日,她虽未点破,但她和李思美两人心中都已有了底。她也特意潜入李思美的府中,得知他们家在暗中向北冥国各地卖毒药。和当初的黑窑一样,也颇有势力。
由此,她至少可以猜测。赛马之时,她在李思美袖中摸到的黏物,就是毒蜘蛛。
那女人爱蝶衣,所以妒忌蝶衣身边的女人,要杀死她们,所以放出毒蜘蛛螫咬了她们。那李思美那日所说的‘不会轻易放过你’,也是要对她下毒的意思么?
“笑笑…你会背叛我么?”蝶衣的声音传来。
这个问题很奇怪,柳依筱一时不知如何回答。看他如今的这副样子,倒失了几日前的高傲。他今日吻了她,那说明她的计划成功了?但是,为什么她一点都不高兴,反而有一种悲伤的感觉?
“兰儿…是被我亲手杀死的。那天像往日一样,我去找她,可是却发现她和兄长在床帏之间…亲吻。我不记得当时是何感觉,只想冲进去杀了兄长。但兰儿跪在地上,拖着我,她不肯求我,宁愿一死。我恨极了他们。”
“蝶衣,你不相信自己的哥哥?”
“他不值得我相信。”蝶衣冷声回答。
林逸尘居然做出这种行径…实在让人怀疑,他那般清正,还是永川司马,怎会做出与弟妹相恋的不伦之事?
柳依筱顿觉伤心,她当初也是因柳如煜恋上冷凝月之事,大发雷霆。却不曾落得他这般境地。
“蝶衣…我不会背叛你的。”她想,他需要安慰。于是轻声说道。
蝶衣忽而一笑,泪水流出。
她说着,困意袭来,和蝶衣说了几句话后,便睡着了。
蝶衣听见安稳的呼吸声后,起身,将身上的被子加到了柳依筱身上。随后在她的唇上印上一个吻。
莫要做让自己后悔之事。
那他这样做算是不悔了么?他只怕好梦终结后,会是一场绵绵的噩梦。
清晨,柳依筱早早醒了过来,她将被子小心地盖在了蝶衣身上,急忙冲出了房门。
林逸尘早在大门处等她,他手里牵着一匹好马。
“柳姑娘,我已经备好一切了。要叫几个家仆跟你一同前去么?”
“不了。”她牵过缰绳,侧身骑上了马。
“一路小心,凤栖山在林府以西,你沿着那个方向走,很快便会看到了。”
柳依筱点了点头,扬起马鞭,随后重重落下。“帮我留意一下李思美。我很快便回来。”
“好。”
话音未落,柳依筱身影已消失在眼前。林逸尘嘴边的笑意渐渐凝固,他转身,柳筱筱和其他两个女子相比起来,可能,多的就是那一种执拗。
只是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柳依筱不久便到了凤栖山。一刻钟后,她按照林逸尘的说法,顺着一旁的小道上山,找到了那三口墓葬。
她拿出随身带着的铲子将墓葬挖开。不多时便露出了三个棕色的棺材。
她擦了擦额角的汗滴。撬开了三口棺木,她一看,顿时一惊。其中两个棺木里的尸骨竟是粉红色的,骇人至极。
毒蜘蛛之毒能让尸身在短时间内便只剩下一具尸骨,而且尸骨的颜色呈现粉红。
这果真是被毒蜘蛛螫咬后中的毒。
但另一口棺木却有些稍微不同,尸骨却是紫黑色的,难道这个女子属极阴的体质?这种体质会让毒蜘蛛之毒难以进入体内,但相应的,她势必要承受巨大的痛苦来抵御这种毒。虽然可以活下来,但、生不如死。
她抬眸一看,紫黑尸骨的棺木上印着一个‘兰’字。
兰儿…那个女子也是因毒蜘蛛之毒而死,并不是因为蝶衣。
看尸骨的颜色,她中毒起码有一年的时间了。试问,她在忍受这种痛苦的时候,还有心情去勾引小叔子么?
“我没想到,你真的会做出这种事情。”
柳依筱闻声,快速将棺木合上,眸中闪过一丝犀利,她转身。
李思美正站在她的面前,眼中毫无波澜。“如果我将你掘墓的这种事情散播了出去,你会被赶出十八岛。”
“你做出这种事情,难不成还有理由留下来?”她在试探李思美。
李思美冷哼,手指皆是乌黑,瞳孔直直地盯着她。“看来你已经猜到了,那你知道么?我也是极阴的体质。”
柳依筱一愣,看着她步步向自己走来,顺手拿起马鞭以护身。“然后呢?”
“我用我的血来喂养毒蜘蛛…所谓的生不如死,我已经忍了三年。三年来,每当我毒性发作,痛苦难耐的时候,我越是想到他的身边。”
“你说的是蝶衣?”柳依筱再后退了一步,此地离村落并不远,要是在这里闹出什么动静,她可就麻烦了,如今还是能拖一时便是一时吧。只是李思美有些奇怪,她离去之时叫林逸尘看着李思美,他为何还让她过来了?
李思美不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却说道,“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感情很深。我原本以为可以做他的娘子…可是自那个叫兰儿的女子出现,一切都变了。他渐渐远离了我。我今日去问他,他竟然说他有了心仪的女子。”
李思美抬起头,满面的泪水,似在深夜中悲嚎的猛兽,“我要杀了你…我要让他后悔!我要让他看到,他深爱着的弟弟再一次失去夫人时痛苦的表情。我要让他内疚一辈子,让他一辈子都忘不了我。”
不对!柳依筱面色全白。难道她从一开始便猜错了么?李思美爱的人…。不是蝶衣…而是林逸尘?那她一开始亲近蝶衣,就是为了接近林逸尘。那林逸尘岂不是一直都在对她演戏?他分明什么都知道。
柳依筱一瞬间运功飞跃到树干上。
李思美身形微动,唇瓣蠕动着,“你跑不了。”不一会,从她的袖中爬出数百只毒蜘蛛,毒蜘蛛一落到坟土上,又从四周的小洞里诱出也更多的毒蜘蛛。
密密麻麻,满地都是。约莫有数千只。
柳依筱心中恼怒,她如今利用轻功站在树上,但毒蜘蛛也会沿着树干爬上来,她只得在不同的树上跳跃着。如此一来,内力的损耗更是加快。她找不到落脚点,身子不一会儿便酥软了。
她今日要死在这里了么?说不遗憾都是骗人的。但她实在是没有力气了,缓缓落下之际。足下忽然清凉一片,她恍惚中听见了李思美的惊叫。
回眸之处,茶衫雅致,君子如玉。
第二日晚间,柳依筱才回到林府。她方走进东厢,忽而一个高大的身躯拥上了她。
“笑笑,你去哪儿了。我怎么也找不到你。”
柳依筱一怔,忽而想起那一池温水,肌肤相亲,口齿相交的情形,她红了脸。
“没事…我出去溜达了一圈,也好看看十八岛…我以后要在这里生活的,不看清楚一点怎么行。”如今,她只得骗他。
蝶衣抬起眸子,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一遍遍低喃,“笑笑…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那是一片原地。连杂草都不屑于生长的荒废的花园。
“十八岛终日无阳光,花园有何用?”
蝶衣一笑,带着她绕过一片荒地,走到花园后头。
她定住了,千百朵纸花开得灿烂,颜色、样子各不相同。
“你做这些,花了多长时间?”
“一天一夜。”
柳依筱转身。
“你不喜欢?”
“不是…”她能告诉他么?她就要走了…她心里兀地生出一种不舍。“我喜欢。”
蝶衣好似松了一口气那般,他看着柳依筱的瞳眸,忽而说道,“笑笑,你会留下来么?留下来陪我。”
柳依筱一怔。却听他说着,“我不想再寂寞下去了。以前我人生中最重要的是:阳光、哥哥、兰儿。可是,我都失去了。如今,我不想再后悔,我不想一无所有。”
柳依筱走到他身侧,撩起他的衣袖,抚上他的刀疤,失去了笑意。她还能骗他么?罢了…最后一次,只要他现在是开心的不就好了?
“蝶衣…笑笑会陪着你。”
那一声叹息,在她心里发出。她的难过,他的笑颜。
为什么会不舍呢?她爱的人分明是无双啊。
蝶衣离去后,柳依筱回到东厢。
房门打开。一个身影冲出来抱住了她。
“依筱,那个男人是谁?我才初来,你就这样对我?”
“无双…”柳依筱轻声念着。
昨日她被无双所救时,他竟然说对不起她,后来她才知道自己是失足落入了水中。
越无双笑得依旧那般温和,“依筱,你是我的。若是再让我看见有人抱着你…我可不准…”
柳依筱心中一软,脸颊微红,“好。”
他的手越发不规矩起来,在她身上乱摸着,“我好想你身上淡淡的香…今日你走得匆忙。我…”
“无双…”
她被他推到在床上,他的身躯紧紧压着她的。三千柔发垂在身侧。
略带粗暴的吻如雨点般落了下来。
他一边吻着她,一边撕扯着她身上的衣物。
在这张床上,他占有了她。粗暴中犹带着一点的温柔。
窗外,空中无星辰,一如之前的深黑。
深夜
柳依筱悠悠转醒,身侧早已无了越无双的身影。她心中有些失落,披上衣服,走出了房门。
“笑笑。你醒了?”
蝶衣迎面走来,她冲着他笑了笑。他应该没有看见无双吧?
“今夜空气不错,我们出去走走?”
柳依筱应了下来。
他们沿着东厢外的小道走着,两人一路无言。蝶衣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就这样静静跟在柳依筱的身后。
不知不觉间走到了苍然阁。
苍然阁里烛火通明,柳依筱停下步子,她隐约看见林逸尘坐在里头。
“蝶衣,你在这儿等等我。”
蝶衣看见林逸尘,眼中有些不爽。
“好。”
柳依筱走进了苍然阁。林逸尘瞅见她,放下手中的茶杯,眸中神色琢磨不定,忽而说道,“那个男人走了?”
柳依筱一惊,突然倚上前,拉着林逸尘的衣领,将瘦弱的他一把提起,凑到他面前说道,“你怎么知道的?”
她脸上杀意萌生。
“这真不像你,为了那个男人,想杀了我?”半响,他轻咳了一声,拨开柳依筱的手,“这是思美告诉我的”
“林逸尘,亏我之前还相信了你,你这个混蛋。”她将他狠狠摔在地上。“你分明知道是李思美搞的鬼,却还装傻充愣,害我差点被李思美杀了。”
林逸尘拿起茶杯,轻抿了一口。
“这件事我本想带到棺材里去的。但既然你问起,我也不好再隐瞒了。的确,我知道思美做的事情。但、害死蝶衣三个夫人的人,不是思美,是我。”他的眸子里悲伤翻涌,手一松,茶杯摔碎在地上,溅了他一身的茶。
“思美心系于我,我从刚开始就知道。我于她,却只有兄妹之情。她心知无法逼迫我,便想着要嫁给蝶衣。那一年,蝶衣娶了兰儿。我没想到,大婚三月的时候,思美便让毒蜘蛛螫咬了兰儿。我不知情。一年之后,满身伤痛的兰儿找到了我。她实在坚持不下去了,她求我陪她演一场戏。她说她想死在心爱人的手上…”
所以被蝶衣撞见了那一幕?
“我错在软弱。兰儿死后,我心中内疚,为蝶衣求娶了其她女子。但是,我始终认为思美会这样做都是因为我,所以,我一直都没有骂过她一句,哪怕她接连害死了蝶衣的两个夫人。”
他有苦衷,但谁又没有自己的苦衷?
林逸尘低笑数声,突然跪在了柳依筱的身前,“我林逸尘向来只跪父母,只跪天地。但我今日跪下求你,莫要将此事告诉蝶衣。我怕他心中难受。”
柳依筱退后数步,微微看向蝶衣的方向,“对不起…”
“什么…。”林逸尘话语一顿。
“你以为你这样说,我就会原谅你了?”一道红黑,缓缓踏入苍然阁。他双眸如冰。
“柳姑娘…你为何要…”
柳依筱沉默,双手捏紧裙摆。
“你闭嘴!不怪笑笑。”
“蝶衣,你听我说。我…”林逸尘挣扎着爬起来,他瘦弱的身体一阵踉跄,咳出一口鲜血。
“林逸尘!今日,我不会再叫你一声兄长,从此以后,你我兄弟情永断。”他说毕,没有多余的话语,转身离去。
“柳姑娘。”林逸尘擦拭嘴边的鲜血,苦笑。
“他郁结于心的不过就是兰儿的背叛,那他知道真相后,不是应该原谅你么?”
“你不知道…那个孩子。我骗了他进林府,骗了他娶妻。骗了他父亲爱他,骗了他许多…。就连他妻子之死都骗了他。他心中自是恨我入骨。”他咳出鲜血,跌在茶几上。
柳依筱心中顿感悲凉,她伸手去扶他,却被他轻轻挥开。
“以后蝶衣拜托你了。”
轻声的叹息。
翌日
柳依筱走进东厢,看见蝶衣正躺在床上,便过去饶他。
“蝶衣,我还以为你去画廊了呢。”
“滚开。”冷冷的声音响起。
“你怎么了?我是笑笑啊…”她有些心惊。
“笑笑么?”他坐起身,黑发胡乱垂在胸前,“对了…有一件事情,我要跟你说。”
“什么?”
“你今日起便搬离林府吧,我要娶思美,今后这里已没有你的位置。”
“蝶衣,你在开玩笑吗?”柳依筱不愿相信,她看着他的双眸。昨日他还那般温柔,为何。现在又变了?
“你昨日应该听见了吧?李思美差点杀了我!你为什么还要说出这种话,我还以为你变了呢,结果还是这个样子。你前几日还对我…”
冷冷两字从他的唇瓣飘出,“装的。”
“你那么嚣张,我不骗骗你,难消我心头之气。”
他垂眸,淡淡说道,“是要我赶你出去,还是你自己出去?”
柳依筱轻笑了数声,咬牙切齿,“我有脚,自己会走。但你不要后悔。”
“我死都不会后悔。”
她双眸一红,转身,利用轻功飞离了林府。那一日,她没有想到会来得那么突然,那么让人措手不及。
那一句话,她应该深思的。
死都不后悔。
但她却后悔了。
五日后,柳依筱没想到李思美会来客栈找她。昨日,李思美和蝶衣成亲,她不敢出门,不知为何。
李思美看见她后,说的一句话就是,“我以为我离他的距离更近了。没想到…走出这一步,隔的却是海角天涯。”
李思美的悲伤,她无暇关心。
只是当李思美求她去看看林逸尘的时候,她竟然无力拒绝。
于是,她再度回到了林府。
林逸尘坐在床头,鲜血吐得满床都是。
柳依筱推开门,看了他一眼,大惊,连忙走到床前,“不过五日未见,你为何会变成这副模样?”
干枯的手指,微微抬起,精致的瞳眸失了颜色,他刚张口,又吐出一口鲜血,“我跟你说了…不过残烛…我本就不指望老天爷会厚待我。”
她身手拍了下他的胸膛,一摸下去,尽是硬邦邦的骨头,不过五日,他又瘦了!如今跟一把干柴没有什么两样,病痛果真磨人。
“不舒服就不要说话了。”
林逸尘灰色的瞳孔看着窗外的苍穹,似欲一眼望到尽头,他忽而转眸,看向了柳依筱,“那个男子,是你很重要的人?”
柳依筱一怔,微红着脸点头,“我爱他,就这么简单。”
“所以…要抛下蝶衣…回去么?”林逸尘眼角闪过一抹的晶莹,“你要放他回到那种寂寞里去吗?他…好不容易才遇到你…。”
“够了!别说了!”柳依筱垂下双手,“你问他是如何看我的!在那种时候,他竟然赶我走,他选择的人是李思美。”
“蝶衣许是怕李思美伤你,才说要娶她。”
“我不信!”柳依筱眼里闪过一丝的执拗,她扬起了头,“我要走,一定会走,而且一辈子都不会再回来。”
林逸尘叹息,泪水泛过脸颊,他无奈,重重落下三字,“随你吧”
这三字落在柳依筱心里,她莫名地一怒,将一旁架子上的花瓶举起,砸在了地上。哐当一声,花瓶四分五裂。
林逸尘眉目痛苦,鲜血涌出,他突然直起身子,“柳姑娘,算我求你,就算你要走,也要让蝶衣幸福…他最爱阳光…我却那般自私地夺取了他的光明。我欠了他的,这一生都还不起。”
何必呢?如此卑微。他若是如初见时笑得风轻云淡,坦然说着:信手拈来,又是那般武功高强,她也许好受一些。
心如滴血。在她惊讶的目光中,林逸尘从床上跌落下来,跌在了满地的碎瓷片上。
鲜血渲染开来。她的一生见过无数次的血,哪怕是如同地狱修罗境般让人绝望发狂的血海,都没有现在这般让她心慌。
柳依筱颤着手要扶他起来。可是这时,房门突然被推开,一身黑红相间的蝶衣冲了进来,他有些粗鲁地将柳依筱推开,转而将瘦弱的林逸尘抱回了床上。
“你回来做什么?快滚,我一辈子都不想见到你。”
柳依筱怔怔看着那重瞳子,往后退了数步,“好,我走。”她几乎是跌出房门的。
也不知是怎么走到林府门前的,直到一双手抚上了她的脸,她才回过神来。“无双…”
“依筱。”越无双将她拥进怀抱。
“本来说好今日走的,无双,你多给我一天好么?…明日…明日我们就走。”
越无双温柔地一笑,“依筱,我从头到尾都没有怀疑过你,我相信不管多远,你总会回到我的身边的。”
她心中感动,身子越发酥软在他的怀里。
翌日
街上喧闹无比,柳依筱在睡梦中被吵醒了,她穿好衣裙,看了眼睡在一旁的越无双,心怕自己吵醒了他,于是蹑手蹑脚地离开了客栈,走到街上。
街上熙熙囔囔,入目尽是人海,整个十八岛的人差不多都到了街上。
她随手拉住了一个老大爷,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老大爷瞅了她一眼,一叹,“十八岛出大事了!林大人…死了。”
“怎么可能,我昨日见他还好好的。”
“不信的话,你自己去镇口看看吧。”他说着,再度叹了一口气。
柳依筱闻言,跌跌撞撞地冲进人群。她来到镇口只看了一眼镇口悬挂着的东西,她的腿一软,身子差点摔在了地上。
那是个人头。
被竹竿插着挂在镇口的大钟下。
眉目清秀,嘴角仍留着一抹血迹,他在笑,死得那么安详。
像做美梦的孩子。
她拉住了身旁的人。有些无力地问道,“林大人他怎么会死?”
“大概是做多了坏事吧…”
“不对不对,听说是惹的风流债…”
“这世道哪有人会无缘无故就死啊,肯定是自作孽…”
柳依筱怒极,突然使出数十枚银针打在了地上,“都闭嘴”
“这女人好奇怪,疯子。”
“明明是她自己问的。”
四周的人只是在议论、感慨。无人上前一步将那颗悬挂着头颅拿下来,哪怕那个头颅的主人是平日里最关心他们的林大人。
她浑身有些虚脱,耳边忽而响起他说过的话,“就算你要走…也要让蝶衣幸福…。”
明明他武功高强,轻拾花叶,犹念着信手拈来。
明明他带着不舍,那般痛恨自己羸弱的身体。
明明他还有牵挂一生的人,蝶衣,那是他从小呵护着的弟弟。
为什么就走了呢?昨日的他虽瘦弱,但犹躺在床上看着她,眸光里有泪。
她为什么在那个时候没有发现…他是在道别啊。
诀别,与她,与蝶衣。
缘分就如风,逝去的人却是风中的沙粒,终会远去,终会遗忘。
柳依筱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走上前,将林逸尘的头颅取下,小心翼翼地包裹在自己的衣衫里,也不怕血迹将她雪白的衣裙染脏。
行人纷纷给她让出一条道,那眼光就像看一个怪物。
她不知该往哪里走,直到撞到了一个人。
“柳依筱,你走路不长眼睛的么?”
她抬眸,看见了樊素。
“越无双在找你呢,你还有空在这儿瞎晃。”樊素一笑,拦在了她的身前。
“让开。”柳依筱冷冷说着,她心里难过,若她真能狠心一点,倒也好,反正林逸尘也和她没有丝毫关系。
但她也并非冷血冷心之人,这一月多的相处,她大抵知道了他的为人。
他很可悲。
不过是飞蛾扑火的人生。
“因为林府的事情,所以那么生气?”樊素看了眼她怀中的人头,“你变了。以前的你似乎不会在意这种事情…更不会因为死了人难过。”
“让开。”
樊素嘴角噙着一抹不知味儿的笑意,面上犹带看好戏般的表情,“林逸尘…我本以为他是个木讷的书生,没想到也是个风流浪子。”
“什么意思?”柳依筱猛地抬头。
“听不懂么?”她眉目渐渐阴沉,“林逸尘是被我杀的。”
柳依筱闻言,浑身微颤着,一种内疚感铺天倒海一般向她袭来。
无双是为了她寻来十八岛,而樊素却是跟着无双来的。
是她…是她害死了林逸尘。
“其实我也没做什么。但情人的唇是世间最致命的毒药。我将毒药涂在唇上,然后诱惑他。没想到,他那么快便中招了。”
“我杀了你…”柳依筱也不顾自己手中无剑,直直冲向樊素。
樊素一挥手,她摔倒在了地上。
“你以为无双真的会轻易放过林家的那个小子么?如果你现在赶去林府,或许还来得急。”
蝶衣…无双要害蝶衣…
她看了眼樊素,狠心将怀里的头颅放了下来。跌跌撞撞地往林府跑去。
门是开着的,柳依筱跌坐在门槛处。
眼底忽而出现一抹红黑。
她瞬间一喜,抬起眸子。
“你还敢来?”
她向来高傲,从未在人前落泪,此刻却如同孩提一般哭了起来,“蝶衣,你没事真的太好了…你知不知道,我方才以为你出事了。很怕…很怕。”
他一愣,突然弯下腰,抹去眼角的泪水。
“别哭了。”
他牵起她的手走进了林府。
厅堂里,他坐下,她也坐在了他的对面。
“蝶衣…”
“我已经知道了…”他打断了她的话,说道。
“是不是因为我…他…。”
“笑笑。他早就知道自己会有这样的结局了。在你离开林府时他就出去了。我没有拦住他。一切都是他自愿的。”
死也是林逸尘自愿的?柳依筱稍稍怔神,将泪水尽数抹去。果真,她从未弄清楚情是什么,但是若叫她为无双去死,她想,她也是愿意的。
四周安静了下来。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说道,“无双他来过了?”
蝶衣摇了摇头。
“那就好,我来的时候还怕你会赶我走呢。”柳依筱松了口气。“既然你没事,我也要走了。”
“昨日,我娶了李思美。”
“我知道。”
“笑笑…”蝶衣忽然说道,面上一片柔和,“能为我再抓一次萤火虫吗?”
她一愣,推脱似地笑了笑,“你不是有李思美了么?她也会愿意为你做这种事情的。”
“哦…”
蝶衣沉默。他转而从衣襟里拿出了一个锦囊,抽出里面的字条,放到了柳依筱的眼前。
柳依筱一震。
蝶衣,当你看到这个时候,我可能已经死了吧。我耗尽半生的积蓄,在北冥国海角小岛上买了一座府邸,岛上的百姓都很热心,更重要的是,那个小岛一年四季都可以看见太阳。我以后再也不能为你做什么了,你要自己保重,然后娶一个妻子,生一群孩子,子孙满堂。那样,我也安了心。
“他平日节俭,所存不多,却为了我耗费精力买了一座府邸,我自然是要过去的。”
柳依筱站起身。是永别,她清楚得很,明明痛恨他那时给自己的难过。但为何此时心中那般难受?她咬紧了唇。“那你保重身体…我先走了。”
“好。”他的笑有些苍白。
柳依筱转身,“李思美虽然性子坏了点,但也会真心待你,你也不要负了她。”
“好。”
“到了新的地方,不要再那么高傲了,不然岛上的人会远离你的。”
“好。”
“忘了我吧。”
身后的人沉默了半响,一个字,从牙尖挤出,“…好。”
就这样吧…她也很累了…回去无双的身边,然后过那种她原本所期望的生活。
这样不是很好吗?
她欲走,脚步忽而一顿,鼻尖嗅到一阵奇异的腥甜气味,她像受了蛊惑一般回头。
红黑相间的衣衫垂落在地上。那人的身躯不知何时滑落在了桌子底下,只露出一双靴子在外头。
她心里被重重撞击了一下。
“蝶衣…我真的走了?”
“好。”
她泪流满面地站看着他,他不知道。
“你没有什么要对我说…”
“…笑笑,你一定要幸福…”
柳依筱好像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她无力出声,隔了好久,她才走上前,将他扶了起来。
他满一脸的红疹子,本来就不俊,如今更是丑陋。
“你走…”他浑身无力,气息微弱,口鼻皆溢出血迹。
“枉情丹?蝶衣…你怎么那么傻。”她拉住他不断下滑的身体。
枉情丹是百绯宫数年前的毒药。她曾将它赠给了越无双。
服下枉情丹的4个时辰之内,心中若是毫无波澜,毒素自会清除。但是…若动了心思…后果只有一个。
死。
“你起来蝶衣…快点…”她拉不起他高大的身躯,两人双双跌在地上。
“无双来过了是么?你怎么不告诉我…”
蝶衣忽而一笑,“因为他跟我说了…只要四个时辰,我便可以解毒…我坚持了三个多时辰,如今只剩下半柱香的时间了…我以为,我不会死…”
“蝶衣!”她伏在他的肩头。心中悲恸。
又是她…
“但我很高兴…笑笑…因为你最后还是来了…我曾经一度惶恐再见不到你…如今,我心愿已满。”
“别说了,我带你去找无双,让他抑制住你体内的毒性,然后我带你去花似国找我哥哥,他一定可以救你的。”
蝶衣看着她嫩白的耳垂,微微颤抖的双肩。眼里清凉一片,多久没有感受到了…自从兰儿离开之后…他再也没有感受到这种如春风徐来,暖阳初照的感觉。
“笑笑…”他念着。
“嗯。”她应着。
他唇上毫无血色,硬是撑了下来,一字一句地说道:“跟你说一个故事…我一直都想跟你说…。”
鲜血越流越多,好像怎么擦都擦不干净,她双手不断在他的脸上、身躯上抹去那些恶心的血。
但、终是无果。
鲜血仍旧不断流出,浸湿了地板。
蝶衣的声音很轻,像鸿毛一般轻弱,“一片在树的枝桠上摇摇欲坠的树叶,残损的身躯被瑟瑟冷风无情的卷起,叶没有挣扎,或者说是忘了挣扎…它多想再多一分的留恋,它没有落泪,安静地顺着风儿落下,落在了根的旁边,用最后一丝力气告诉根:它爱着根。”
末了,一声轻叹,他透过窗台,竟然看到了一缕淡淡的金黄色的东西照射了进来。
是阳光么?
十八岛二十余年不见太阳,在这一天太阳却奇迹地拨开云层,照耀了进来。
蝶衣嘴角挂上一抹笑意,如此甚好…他还有什么遗憾的呢?
兄长…不,哥哥。蝶衣这一次…不想再躲避你了…
永生相伴,这是你当初牵蝶衣的手时说的话,如今也是应当信守承诺的时候了。
“笑笑…你记住我了么?”鲜血滑落。
“你能相信我吗?我已经用生命去爱你了…。”
声音低沉,双手清白。他嗑眼,眼角血丝流下。
“蝶衣,起来。别睡。”她摇晃着他的身躯。
他嘴角依旧噙着一抹淡笑,不似清莲,倒像是艳极了的牡丹,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嘴角的笑意越发明显。“别…摇,我睡一会儿…就一会儿。我怎么舍得不起来呢?笑笑在等我…。我不想寂寞下去了…。”
她眼泪跌落,没入鲜红的血迹,“好,你不要骗我,就一会儿…。如果你不醒来,我再也不理你了。”她躺在他的胸膛。
听着他慢慢微弱的心跳声,淡淡的。她鼻尖一阵清香溢过。
终归于无声。
柳依筱双手捏紧了蝶衣的衣袖,嘶声道,“你这个骗子。死冰山。”
不是不想再寂寞下去了么?那为什么还要闭上双眸…。为什么连自己最后一丝的希冀都夺去。臭冰山,死冰山,骗子!
她的声音嘶哑,抱着他的身体倒在了地上。
不是说爱我的吗?
那就好好看我啊…明明那么寂寞的你,难道还要一直这么寂寞下去吗?
被泥土围绕,与黑暗长随。
孤独,寂寥。
被世界遗忘。
手中的温热犹存。
但那人却再也无法睁开双眸,那罕有的重瞳子,看不到了。
柳依筱哭倒在地上,她脑袋忽然一痛。
海边…是海边…樊素…
不对…不应该是这样的。她抱着头,痛喊着。
她的心在被人推下海的时候,不就已经死了吗?
为什么她还会…
那日若将她推下去的是无双那还好一点,她至少留一个念想。那人至少与她倾心相对多日,杀她,许是因为哥哥的关系。她从一开始,便看出,他的心不可能只有她。却还傻傻地要跟着他。
但是,他只是促狭地站在一旁,好似看一场好戏一般的心态,看着她被人推下了海。末了,嘴角挂着一抹笑,似嗔似怪,他说,“柳依筱,你真傻。”
她的高傲仿佛一瞬间被他撕扯,伤口鲜血淋漓,痛苦不堪。
对啊,那种痛苦…和绝望相似的痛苦,她怎么可以轻易就忘了呢?那冰冷的海水气息犹在鼻息,一丝一点溢入灵魂的最深处,最黑暗的那个角落。
记忆不断涌上来,柳依筱抱头痛哭。她面前站着的是她深爱的男人,而倒在身侧气息已绝的那个男人,是第一个说用生命爱她的男人。
为什么会这样?柳依筱跪在地上,心中宛如滴血。
“依筱,别哭了。跟我走吧。林府已灭,再待在这里也没有什么意思。”越无双向她伸出了手,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意。
“无双…”她嘴唇泛白,双手轻轻放在蝶衣的衣袖上,那上头还有一块补丁,是她为他绣的,自那后,他对这衣服视若珍宝。
万般不舍在心头掠过…蝶衣,若你没有遇上笑笑,是不是还活得好好的?是不是高傲地说:“求我”,是不是依旧那般坚强…如清莲…却妖娆。
她一想到此,心痛如麻。
一见误终生,此话当真不假。
她的手垂落,将自己的外衫脱下,轻轻覆在了蝶衣的身上。
留香几许,双眼泪垂。
蝶衣,若有来生,一定不要遇上柳依筱,就算遇上了,也一定要快点离开…在离开最好狠狠地羞辱她,大声骂她,呵斥为什么她总是不相信别人,为什么不看清自己是个多么无情的人。
然后…你便可以轻松地走,孑然一身,不带走一片彩雾。
从此逍遥自在,又何必枉送了性命。
未了,柳依筱抬起血红的眸子,怔怔看着越无双。
“我落海之前听说了,百里漠寒欲弑君夺位,你想夺得北冥国。而十八岛却在北冥国边境,你跟着我过来这里,是不是想攻下十八岛,然后一路攻击北冥国?”
“是。”
她太傻了。
“那你爱过我吗?哪怕是一点点。”她问道。
越无双轻笑,“傻丫头。”轻声的嘀咛,很好的避开了她的话题。
她双眼微合,眉间一丝苦意。
他上前来将她横抱起,朝着门外走去。
花开花落,无限寂寞,思念太辽阔,谁对谁错,都只是经过。
对错都只是经过,是不起眼的过客。
她又何必纠结于心?这就是结局…蝶衣的结局,也是她的。
但,蝶衣,对不起,跟你撒了个慌,甚至你到最后一刻都不知道我真正的名字。
你问我是否记住你了,当然,而且这记忆一辈子都抹不去。
十八岛,蝶衣。那红黑相间的衣裳。会说用生命去爱她的男子。
柳依筱在心底默念,我是柳依筱,也是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