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是绣在白色纬锦上的, 然后被裱在紫檀木的屏风上,绝非定国公一时兴起,只怕楚言六天前跟他说后,他就开始准备了,孔雀的眼睛小如点漆,距离还有五丈之远,再加上那么重的弓, 他的右手又受了伤。
楚言紧张的看着外面, 抠着窗沿的手指微微发白。
杜婉宜在一旁疑惑不解,比起京城中人知道的清楚, 她在扬州听到的都是传言,有说他们登对的,有说明河郡主不知羞、青郎倍加反感的, 但无论怎样, 所有人都觉得他们必然是要结为夫妻的,怎么突然别人来提亲了?之前连个信儿都没有。
而且,这位提亲的人还是东都连璧的另一位,虽然也仪姿不凡, 但怎么着都有些怪异,也不知那青郎听了会作何反应?
宫阑夕试了试右手, 握成拳头还有些疼, 五丈的距离也有些远,楚言有说定国公会刁难他,他做好了准备, 只是这考验的法子现在对他来说略显吃力。
定国公见他沉默不语,便又道:“这只是二石弓力的,我现在老了,若是年轻时那可是用的八石弓力,茜茜的父亲比我更强,用的是十石弓力,若是我儿在此,对你的考验只会更加难。”
原本只是平淡的叙述,提起自己儿子时却满满的骄傲。
楚言听着心下涩然,她从未蒙面的父亲,想必是很优秀的。幼时她住在宫里,姨母也时常提起她父亲的英勇事迹,也是钦佩不已。不过,阿翁还是放水了,二石弓力的他并不常用,多用的弓仍有四石弓力,应该是考虑宫阑夕受伤了。现在就希望他会箭术了。
宫阑夕当然会箭术,只是从未在别人面前展露过,大周男子不论文武都会学一些骑术箭术,尤其是他们这些贵族子弟,哪个不会一二必然是要被笑话的,他学的比较晚,是进入兰台之后才学习的。
他暗自吐出一口气,感觉到身后有人在注视着他,忽然就觉有了力气,右手似乎没有那么难以聚力了,他朝定国公拱手道:“还请楚公让家仆退下。”
定国公挥挥手,院子里清净下来,只有锦叔和夏来在此。
宫阑夕转身走到桌前,先是握住弓掂了一下,感受了一下重量才拿了起来,颇重,但是触感极好,他换做左手握弓,右手拿了箭走到院中,屏风上的孔雀绣的栩栩如生,五彩斑斓的颜色使得孔雀眼睛不太明显。
他凝视了一会儿,提气抬弓搭箭,缓缓拉开弓弦,手腕顿时疼的发颤,长弓都抖了一下。
楚言紧张的提起了心,不是担心他会不会射中,而是担心他的手,文人写字的手。
想到这里,她忽然明白阿翁为何明知宫阑夕受伤了还要他射箭,是在考验他的决心吗?毕竟他是以字闻名天下的,若是此时过度使用受伤的右手,也许以后都会影响他的腕力,让他的字再也不如以前漂亮工整,如果依靠的长处就此失去,也意味着他再也不能以字荣宠了,这一定会让他再遭受更多人的白眼了。
阿翁是在看他的选择,是否愿意牺牲自身最擅长的东西来娶她,射不射中眼睛并不重要。
定国公看到他拉开了弓弦,面色不动,直到看见弓弦半满才微微扬了眉头,若他的手腕现在连写字都不方便,那么这个力道已经难得。
宫阑夕出了一层汗,脊背微湿,但手上仍在加大力道,阳光有些刺眼,他眯了眼睛,盯着远处的孔雀,其实这个距离根本看不到孔雀的眼睛,只能凭着先前丈量的感觉。
楚言也一样出了汗,手心都湿了,盯着眼中背骨挺拔的人,不自觉的屏住了呼吸,神经紧张的如他手中绷着的弦,忽而“咻”的一声利箭出弦,楚言却闭上了眼睛,只听到一声短促的钝响,箭落在了屏风上,隔得这么远似乎还能感受到箭尾的颤动。
楚言咬了嘴唇,睫毛抖动了一下,差点自己冲出去看看有没有射中。
定国公挑了眉,夏来走到屏风前看了看,回来后扫了宫阑夕一眼,道:“回国公,宫经使射中孔雀右眼,恭喜宫经使。”
宫阑夕松了口气,他的右手被震得发麻,整条手臂一时都不能动弹,好在是中了。
楚言听到夏来的话睁开了眼,面露欣喜,只是她看不到宫阑夕是何神色,应当也是和她一样吧!
“不错,”定国公微微笑了,“你并非武将军士,能做到这样已经很好了,夏来,把东西撤了吧!”
阿翁果然只是试他的决心,楚言长舒一口气,继而笑起来,正要和杜婉宜回去,却听外面清缓而定然的声音道:“多谢定国公,但是晚生想继续国公的考验,射中另一只眼睛。”
楚言愣住,外面的人也惊讶的看着他,定国公已经同意了,他为何还要为难自己?
宫阑夕面色平静,握着弓的手坚定而毫不退怯,不是为了自尊心,而是他想要堂堂正正的聘娶楚言,凭着自己的实力,他知道楚言在他身后,所以更想证明给她看,也让定国公看到,他可以保护楚言。
这个笨蛋!楚言回过神,忍不住暗骂,逞什么强,阿翁都已经同意了,他不考虑自己的身体吗?
定国公微眯了眼看着他,他的目光坚定,站在台阶下却有气冲霄汉之势,这个少年郎……定国公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嗤笑,走到庑廊下,声音听不出喜怒,也不辨赞赏或嘲笑,平淡但不随意:“好,你继续。”
宫阑夕向他行礼后,分开脚站定,拿了箭重新搭上弓弦,右手在拉开弦的那一刻疼的让他倒吸一口凉气,整条胳膊都在颤抖,在未瞄准的时候手蓦然失了力道,箭不由控制的离开了弦。
楚言心里一紧,已然察觉到他失了准头,果然夏来道:“距孔雀左眼错了半寸。”
定国公颔首,淡淡道:“还有一次机会。”
楚言忍不住走了出来,道:“已经可以了,宫阑夕,你不要勉强自己,万一真的伤了手,你以后……”若真的连字都写不了该怎么办?
宫阑夕还没说话,定国公就忍不住皱了眉,这丫头怎么跑了出来?担心未来夫君也不能这样没规矩!他又忘了他孙女就没有讲规矩的时候。
“进去进去,像什么话?”定国公催她,这可是议亲中。
“阿翁!”楚言叫道,不自觉的带了点埋怨,“您看他都这样了,他可是为了救我才受的伤。”
定国公委屈了:“又不是我逼他的,你还想不到我的打算是什么?”点到即止,他当然记得孙女以后的幸福,是这小子硬逞强,“你给我家茜茜解释清楚。”
宫阑夕拭去额头上的汗水,轻笑道:“无妨,我可以的。”
“你还要继续?”楚言看到他去拿了第三支箭,快步走到他面前,按住弓道,“不必了,宫阑夕,我和阿翁都相信你。”
不要代表他,定国公内心否认,瞪着眼睛道:“你可别硬来,真要受了伤,难不成让我家茜茜嫁给一个废人?我可告诉你,你若是废了,我就给茜茜找个六艺俱全的人,绝对不会对你负责,夏来,把弓拿过来。”
宫阑夕想到了赵怀瑾,这人就是六艺俱全的,他握紧了弓,避开夏来拿弓的手,定定道:“晚生绝对可以成功的,”然后转身看向楚言道,“郡主回屋吧!”
楚言被他眼中的执着坚定震住,这样清明的眼神鲜少在桃花眼中浮现,以前他都是平淡的、客气的、清离的,但是此刻他的眼睛是从来没有过的美丽,深入心底。
楚言放下了手,什么也没再说,退到了定国公身边,静静地凝视着他。
夏来询问定国公,定国公瞄了眼孙女道:“你要怎样?”
楚言深呼吸一下,低声道:“阿翁,我想相信他。”
定国公眼神微动,片刻才点了头,让夏来让开,对宫阑夕说:“小郎君,凡事量力而行,你已经很优秀了。”
宫阑夕震住,自从他以字受宠后,头一次听到有人夸他,不再是只会投机取巧的小人。
他振奋起来,沉了沉气,换手拿弓。
左手?众人惊住,他用左手射箭?锦叔和夏来吃惊的看向定国公。定国公的神色严肃,见他已经用左手拿箭搭上弓弦,慢慢拉开。
这少年郎出乎意料。
楚言也睁圆了眼睛,这是……他居然用左手?
宫阑夕的左手也练过箭术,只是没有右手准,但是他的右手此刻已经不能再拉满弓弦,只能用左手一拼了。
楚言看着他左手逐渐施力拉满了弦,修长的手指夹着箭尾,桃花眼微阖,盯着远处的屏风,蓄势待发。她觉得她比他还要紧张。
她沉着气,心里默默念道:一定要成功,不是为她,而是为自己!
似乎听到了楚言的内心,宫阑夕松了手,利箭出弦向屏风疾驰,所有人的目光也都跟着出弦的箭而去,只见“梆”的一声,箭头深入檀木。
庭院里很安静,夏来走到屏风前,看了屏风一会儿,才道:“恭喜宫经使,正中孔雀左眼,箭头比第一箭深入屏风两分。”
宫阑夕不在意深度,听到夏来前面的话后,身体松懈的差点丢了手中的长弓。
楚言激动的说不出话,他做到了,还是用不擅长的左手,她瞅向定国公,眼中似有炫耀。
定国公给她一个白眼,对夏来道:“快去把医师请来,给五郎看看。”
宫阑夕的眉间也是掩盖不住的欢喜,看向楚言的眼里熠熠发光,道:“多谢国公。”
定国公摆摆手,看向宫阑夕的眼睛含有褒奖赞许,不是对他的箭术,而是他的意志,他的斗志,他的决心,无一不佳。茜茜说他后来进了中书省,照今天看来,若五年后他还是个写经使,那才奇怪。
这小子以他看……颇有心计,这也算是一出苦肉计了!啧~定国公看到孙女担忧的样子,心里酸溜溜的。
接下来楚言就必须避开了,定国公拿出早已备好的婚书,面色肃然,声音也严厉起来:“我希望你记得今日的选择,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以茜茜先。”
宫阑夕郑重应道:“晚生谨记国公嘱咐。”
定国公点头,犹有不舍,但还是把婚书递给他,他屏息接过,只觉得那一纸婚书重如泰山,正待许诺,外面的冬来跑进来道:“国公,宫里来人了,说是即刻召宫经使入宫面圣。”
作者有话要说: 得等明天揭晓皇帝的小九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