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红一早就醒了,未睁眼先听到鸟们欢喜的叫声。风里似乎有早开的桂子的香气。娘从堤坝上走过,手里捏着两只青皮的圆茄子,身上是一件青花瓷花布短袖,黑色缎面的裤子。不知哪一年起,娘已不能裸着上身,即使大热天也有风从肩膀上进到骨头里,让背疼。
娘在大麦粥里煮了几只大前天包的韭菜馄饨,茄子刨皮用盐捏一下控了苦涩的水,淋了几滴芝麻油几滴生抽。娘把粗略腌过的茄子放到盘子里,推到红红面前,一海碗馄饨粥盛好放在红红面前,自己也同样盛了一大碗,坐下来吃饭。
少不得说些肉疼的话,年纪也不小了,心气也不能一味地高。你再清高也得过日子。三姑爷说离你就离了,总得给人家一个机会。
红红说,娘别提他了,这半生两个蹉跎也的确没什么心劲再折腾了。予沛现在的日子过得平静,我也不必去影响他。
予沛是红红的前夫,区里的副区长,跟一个女画家好上了,本来也是遮遮掩掩的,偏偏这个女画家心比天高,辞了职到北京去发展,原配哪里管得了她,给了她自由。予沛这辈子也只跟红红好过,哪里有这花花心思,但随着职务的提升,在他面前晃来晃去的女人也就多了。但一个近半百的男人跟女人暧昧,也不至于就离婚的。但予沛爱美人不爱江山,回来嗫嗫嚅嚅还是把这个意思说了。论理在别的女人那里,不闹个鱼死网破不会松手,红红二话不说,放了手。予沛如鱼得水,迅速与女画家结婚去了。也是,自从女画家与予沛结合后,画技精进,在全国性的画画比赛上均有上好的成绩,一时跻身到炽手可热的著名画家行列。
红红这时反而为自己当时的放手庆幸,同时成全了两个人。她自己则全身心投入到事业里,在建筑设计院做到了高位,不仅如此,还被市长钦点为城市首席设计师,参加城市各项大建设工程。
有人把人生比喻成洋葱,外表看光鲜好看,可是切开的每一片都让人流泪。红红的人生就是这样沉重的洋葱式人生。她从小就知道做减法,要不起的就是不属于她的,那么不去争。不属于她的,就不伸手。所以冷漠散淡。
红红吃了饭,看看时间还早,一个人走到屋后,屋后是一条小河,长满了蒲草,小时候这条河里长过满河的荷,红红见过莲王,有爹爹做的大竹筛那么大。那时候小河的水清凌凌的,青蛙蹲在莲叶上,鱼儿在夏天全在水面张着嘴呼吸。红红有次在屋后的河边割穿心莲,割满了筐就回家了,结果第二天要上学,书包找不到了。后来还是邻居元宝爷爷在乌桕树上找到了。红红把书包往乌桕树上一挂就割羊草了,穿心莲那一年长得特别旺,在楠竹园旁边的空地上,绿油油的。
那时候的红红有着脱俗的美貌。那时候的红红不知道道路在哪时,只是内心里特别想离开这里,去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然后自然生长。
从家出发到村头不过三百米左右,红红刚出家门就碰到了白衣老妪。仿佛一转身就遇到了她,像一阵没有气息的风,白头发像天上的白云一样团在头顶,浑身缟素,瓷白的脸。红红知道她就是大林的娘,一个九死一生,吃的苦比米粒还多的妇人。
她就是这个村的地标吧。她一定深深了解村里的每一个人,一定读得懂这里的日出与日落,风雨雷电。可是,她几乎不说话,从村这边匆匆走到那边,每天来回走一趟,好像有别人解不了只她知道的密码。
大林的娘站下来把目光紧紧地锁住红红,说,这是三丫头吧,比小时候更像你奶奶了。
红红客气地叫了一声大林奶奶。大林的娘说,难为你还记得我这个乡下婆子。村里有出息的孩子多了,红红是第一个最有出息的,那时你奶奶可高兴了,迈着一双小脚从村这头走到我家,天天都念叨红红冷不冷,吃得饱不?你把奶奶的心都扯碎了,把奶奶的眼睛都盼瞎了,临了她绝望了,她是绝望了走的。
红红站着不知道是走还是停。大林的娘一身白茧丝衣服在清晨的风里微微拂动,越加的仙风道骨。她的眼神从漠然到热情,这个丫头,越来越像她奶奶了,奶奶的好模子隔代传到你身上了,也不枉奶奶一个人拉扯你长大。
红红顿时有些崩溃,她就要哭了,想像小时那样任性的哭到天昏地暗。小时候,只要有人说到她奶奶不容易,她就会扁扁嘴哭起来,然后在悲伤的情景里哭到哭不动,浑身无力默默走回家。人人都说这是一个怪怪的女孩。
大林的娘显然看到了红红的娘矮小的身影就在不远处,但她视若无睹,跟红红挥了挥手。
凌的车在那棵楝树下,他没下车,也没再开几百米去见见他的丈母娘。
红红头也不回坐进车里,跟着她的是一只小小的包。
车进了市区。渔婆街、草巷、沙洲广场……红红眼里的家乡小城是陌生的。她不属于这里,但跟着凌她又觉得是那样踏实。
在运河边的一座桥边车停了下来,一座建筑赫然在眼前。凌说,介绍个人你见见,是一个开发商,从人家手里接盘了这个项目,要搞一个星级会所,早已耳闻你的大名。
红红笑着说,不是土豪就是暴发户,这年头财富尽让这些人占了。凌笑笑,你啊还像不染尘俗的小丫头,钱难道烫手吗?
很快一辆沃尔沃停下来,一个中等身材的中年男子下了车,一身清洁,细格短袖,看不出牌子,黄色小牛皮休闲鞋。伸出手自我介绍,本人玄斌,慕名已久。红红也是见过世面的,少不得夸了两句会所离尘不离城,闹中取静。
会所在玄斌开发的楼盘一角,用白墙黑瓦的围墙围起来,广植香椽树、栾树。风一吹,俨然有一股很熟悉的气息传来,红红顿时觉得亲切起来。玄斌用眼光会意了一下,的确,这气息是合欢花。清新中夹着甜蜜,要是雨后闻起来更是沁人心脾。
凌把红红交给玄斌就告辞上班去了。玄斌把红红带到四合院的最西边一幢楼里,一堆石头旁边几枝攀枝花开得异常热闹。红红的心顿时一亮,攀枝花,惊鸿照影,长在围墙外,与对面拱门旁的墨竹相映成趣,一个是沉静的一个是明艳的。玄斌说,那一丛墨竹是你的二姐夫凌喜爱的。还有一棵楝树你看到不,大碗口那么粗,是几年前从你老家的村上买来的。
怎么可能?红红看看院子看看玄斌。玄斌笑着,凌把你带来,也不是真的有设计请你帮忙,是想让你了解他一些。我的公司有他20,的股份,四合院里的小四合院是他个人的。
轮到红红愣住了,是她离开家乡太久,还是她太自私,从来没有把眼光放在亲人们身上。亲爱的凌,红红默念这几个字时,顿时骇住了。内心里有一个英挺男人,自孤独的少女时代起,他就扎根心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