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家从老城区搬了出来,原来的住房在菜场的对面,脏乱还是其次。大姐考虑到孙子的就学,新区的师资配备要好很多。
车开进大蓝家的小区,小区里的桂花今年的第二次绽放。檀香树不大,在主干道的两侧,闻得到淡淡的香味。
墙根长着密密的野菊花,有的人家弄了旧脸盆长了满盆的蒜。很有生活的气息。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院子里早已有人在说话,红红三十年前就不说家乡土话了,舌头调动不起来。但家乡话还是让她心动,有种从根子里的亲切。
披衣起床,却见娘来了。姐夫一大早把娘接了来。看来又是大姐夫的点子。大姐没有公婆,这边也只剩下一个娘亲,所以大姐夫特别在乎娘。
红红与娘打过招呼,娘定定地看着红红说,说回去,几天了,倒还在这里转。说到底,还是不喜欢住在乡下。娘只怕在你姐这里住上一阵也会喜欢上公寓房子。乡下的房子晚上一个人住,像是被人遗忘了。大蓝于是说,可不是,这里有你的房间,你一个人住没人吵你。你一个人住乡下,我们哪里能够放心。
姐夫计划中午到饭店吃饭,姐带着娘要去超市买黄豆酱,喊上红红一起逛逛。三个人出了小区,姐与娘两个人手套着手,亲密得很。红红突然很想在这个城市里到处走走。她俩也不阻拦,说好了时间与吃饭地点,各自散开。
城市不大,公交车不少。红红人生地不熟,来了辆车就上了车。
一站又一站,在火车站附近,车停了下来。上来一个白发老太,携着一辆儿童车,摇摆着往车里走,遇到了一个耐心的司机,等着老太坐下来才发动。
起先红红看着火车站的街景,没有细看老太太。老太太坐在红红的前面,转过头来打量着红红。她齐耳的短发,全白了,笑眯眯的看着红红,很慈祥,眼睛明明是混浊的,但有明亮的光泽。
红红与老太对视良久。老太始终这样笑着看她,仿佛旧相识。
红红突然就恍惚起来,车到了下一站,老太把她的小车往脚边顺了顺,人越来越多了。老太用右手撸着头发,手臂上一只恒河沙数的镯子让红红一个激凌。
那一年,听说奶奶自缢而死,红红从校园出来步行一个下午,最后她到了寺里。她想为奶奶烧炷香,可是没有烛香,她于是从和尚的手里接过三根线香,葡萄在地,敬天敬地敬佛敬奶奶,她求佛保佑奶奶在极乐世界里再不受欺负。寺里的一角是个商品部,卖香烛、手镯。红红请回了一串恒河沙数手镯。她想一有机会就把这串手镯送到奶奶的坟头,让她忘却人间的烦恼。可是,两天后,任她翻遍床头课桌,这串手镯不翼而飞。
红红怔忡中,伤感不已。抬头,白发老太坐的位置却空空如也。这个长相酷似奶奶蒋邱氏的老太,一定是上一站就下了吧。
红红赶紧下了车,她想着如果她顺着原路走,一定会碰上白发老太,以她的步子一定走不了多远。
事实上车过了火车站,地形就不复杂了,东西向就一条路,却纵深很远。抬头看,秋阳亮烁烁地,她迎着来时的路走,约模15分钟过去,不见人踪影。
红红在一个垃圾堆前停住了脚步,她看到了她。她坐在一个马扎上,身后堆着纸箱、废纸一类垃圾。儿童的小摇车在她身边。她正忙着整理一堆垃圾。
红红站在那里,挡住了她的光线,老太太抬起头来,笑笑说,是不是走累了,我这里有凳子。
车库里很暗,隐约看见有张床。红红坐到了老太指定的马扎上,问,老太太,你一个人住这里吗?
老太太耳朵挺好使,说,不呢,还有我闺女,在床上躺着呢,今天她又闹了。
红红估模着她姑娘也不小了,就好奇地问,为什么你闺女不做活,你一个人在忙。
老太太说,她哪里能做什么活,老大不小了。不爱跟人说话,不爱搭理人,动不动还闹人。
老太太对着床上喊,小啊,起来不,大妈带了好吃的给你。
小啊,起来吧。
小啊,饿了就起来吃吧。
老太太仿佛不知道红红在这里,她一直就念着这句:小啊,起来吧。小啊,起来有团子吃。
红红的眼眶有点湿润,从包里取出一叠钱放到马扎上。想了想,又把钱放到白发老太的手上,让她务必收起来放好。
老太站起来,说,这位堂客,太多了。
红红吓了一跳,堂客,这古老的称谓。红红的奶奶喊邻居男人叫相公,女人叫堂客,一直是这样叫的。奶奶生于清朝,经过民国。她习惯了喊人家老婆叫堂客。
那个小名叫小的女孩始终没出来。红红离开老太的时候,老太没有抬头。
望一望周边环境,这里分明是城郊结合部,老太太是一个拾荒人。
红红打的回到了大蓝家。大姐夫炜在家调制梨膏糖,娘到了秋冬季会咳嗽不止,从前娘还是一个走门串户的弹棉花的女子,落下了咳嗽的老毛病。大姐夫炜不相信药店里的中药,凡是都自己动手调制。娘最相信的也是炜的秘方,这些年娘的确好了不少,不然一到冬天,一大早就会咳上一阵,脸胀得通红,咳得气都上不来。
红红问:火车站那边有一个拾垃圾的白发老太,见过吗?
炜说,见过啊,外地的。
怎么这么大年纪还从外地到这里来拾荒?
听说老家离这里很远,家里失火,死的死了,就剩她一个。她逃难到了这里,帮人家带孩子,后来,有一次一大早拾到了一个孩子,带回家养,哪知这个孩子有孤独症。
红红说,为什么不送福利院,她自己都养不活,还养一个不懂人事的孩子。
大姐夫说,这里人都知道这个老太,报纸上还宣传过她。时不时有人会接济她,养老院动员过她住进去,但她不放心这个她一手带大的孩子。她不需要人家照顾,很自尊呢。
红红说,刚才看到她,给了钱她,不知道钱放她身边安全不?
炜说,你给她她也不会花,老太不糊涂。
红红问姐夫,亲人重新投胎会再见吗,我看见这老太跟奶奶真的像一个人。
炜说,谁知道呢,但你奶奶那样个死法,人间是不会收她的,只有到地狱了。去地狱的都是有原罪的人。
红红说,奶奶有什么罪,她那么老弱无力。
炜说,不管怎么说,不要做极端的事。
红红无语。奶奶怎么认得这么陌生的城市,无论奶奶怎么投胎也不会落得这样的地步。可是她又希望那拾荒的白发老太是奶奶的投胎,这样,她可以遇见她。
炜说,奶奶死了解脱了,你爹却下了地狱。
红红拿眼神看着他,一脸的疑惑。
炜说,当年奶奶自缢而死,你爹吓坏了。他就是一介书生,自己的娘这样做,他如何承受别人的言论。后来你奶奶下葬,棺椁要放入墓穴时,你爹爹睡在墓穴里,不肯出来,是几个壮劳力硬把他拖上来的,他说要给娘暖暖床。
炜锁上门说,走吧,你姐和娘已到饭店了。你啊,不要记恨爹,谁的情债谁偿还,这是一点也不会错的。你怎知道,你今天恨爹爹,明天也要为这情债不得安生。听姐夫的,姐夫这些年生死看得多了。
红红曾经多么舍不得奶奶,多么心疼她,多么恨自己不能给奶奶一点反哺之恩。可是,听姐夫这么说,她突然是这么心疼爹爹。爹爹在病榻上吃过多少苦,可是他死了,红红没有掉一滴泪。
她曾经是恨爹爹的。如果与爹多一点沟通,也许她可以不那么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