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一个休息区，三姑娘红红把车开了进去。娘抬起头，问，到了吗？红红说，没有，快了，我们在这里吃点东西。
娘说，不要吧。眼看就要到家了，我做饭够你吃，只要家旁边有商场，很快的。
红红说，先歇会吧，开车也累了呢。
高速公路休息区也有好与坏的区别。这一家，红红每次开到这里都要歇歇，喝杯咖啡，看两本杂志，她喜欢城市人文一类的杂志，总是能够看到够水平的综述类文章。
娘安静地坐着，她根本不知道这是在哪里，也不知道走出去了多远，要不是跟着三姑娘出远门，人生中的这一站对她来说就是想不到的。
为娘点了一份日式料理，红红自己只要了几片现烘的面包片，再续杯咖啡。娘用不解的眼光看着她，问为什么不吃点米。在娘看来，人要吃米，洋玩意哪能当主食。
吃好饭坐到了过道里，这边有风从旁边吹来，十分舒服。要不是娘与红红在一起，红红可以更喜欢这样的一个人短暂的逗留。一个旅客，没有人知道她是谁，没有人知道她去哪里。心是自由的，是可以放飞的。
娘突然有些想说话，她说，你舅舅去世了。
红红说，啊，怎么可能？
娘说，是你们的亲舅舅。我就这一个亲哥哥，比我长了7岁。当地的风俗做9不做10。直到舅舅做90岁生日，几个侄子轮流来劝，娘也不愿意回去。
红红不语，知道娘的心里一定是纠结的。如果不是积怨很久很深，谁能在亲哥哥90岁时，千请万请，都不去见最后一面。而不愿意去见最后一面，无疑是没有原谅，到死也不打算原谅。
娘说，哥哥生下来就有了娃娃亲，直接就寄养在女方家，哥哥20岁那边为他办了婚事，紧接着哥哥连生了5个孩子，31岁老婆生病去世，5个孩子全是舅舅一个人抚养大。5个孩子中，只有最小的是女儿，其他４个小子虽然受教育不多，但个个神气，长大后都过得不错，女儿受了很好的教育，有体面的工作，舅舅晚年跟女儿过日子。
娘说，每次舅舅来找她，娘都不说话，是红红的奶奶觉得亲情难为，粗茶淡饭招待了他。舅舅挑着担子离开了红红家，走之前把几把刀全磨快了。舅舅靠着磨刀的手艺养活了5个娃。他自己也是寄人篱下，有了一口虽然吃不饱但总算没有饿死的去处。
娘说，她不想与哥哥认得，是因为，她的娘在生她不满百日之后落水而死。是她的亲妈的妹妹，托人找到外婆，外婆一生无出，把妈带了过来，娘是外婆收养的童养媳。
娘的苦道不尽，她说你外婆这个人没有同情心，生活又奢侈，不正派。自己没有生过孩子的人，心狠胜似晚娘。娘个子不到灶台高，就里里外外全靠她一个人，从天不亮忙到天黑。后来，外婆又收养了一个男孩子，这就是红红一直喊着的舅舅。外公是个生意人，生意做得大，便在外拈花惹草。其实外婆是个妓，跟做生意的外公认识后，就粘上了，一心要从良。外公甩不掉她，又不愿意为她典住处，就带到了乡下祖屋。
哪知外婆到了乡下，如鱼得水，很快艳名远播，她也是见识过大世面的，根本不在乎什么名节，一时姘头、情夫、情人、相好、咸猪手，她过上了类似于从前的生活，吃穿又不愁。加上有娘这样只长手不长嘴的贴身丫头。不过外婆也是有见识的人，她花大钱培养了一个少爷，舅舅读到大学，有了好工作，在大城市结了婚。凭着这样的养育之恩，外婆过上了一个丰衣足食的晚年。只是娘，多少是商人的女儿，外婆给了点赔嫁，爹爹家，因为奶奶一心系在青梅竹马的情郎身上，不好好过日子，家徒四壁。爹爹好学上进，忍饥挨饿读到了上大学，奶奶哪里肯让他读书，那时学校的校长可惜了爹爹聪慧的天份，几个人凑钱让爹爹读了大学。
说到相亲一环，娘说，爹爹年轻时体面着呢，一张脸白净净的，胆子又小，话不多。到了外婆家相亲，娘一个人在灶间，根本没出门。爹爹不知道娘的身高。娘站在一张小板凳上烧大灶上的饭菜。爹只进屋时匆匆瞥了一眼。
所以，爹爹是不甘心的。爹爹说，你大字不认得几个，跟你吵你也不配。娘脸色铁青，我要是生在好人家，我的智商也是旁人不能比的。
伤心人各有怀抱。爹爹和娘一对怨家，要不是咬着牙养我们几个，哪里还能过得下去。
红红说，你的几个侄儿这样请，你也总得圆他们的想法。
娘说，也不是没想过回去看看，哥哥家是什么样子，是一次都没敢看，怕心灰呢。好还是不好，竟是不敢看。哥哥也是个苦命的人，我怎么不知道。那时总是恨他毕竟比我大了7岁，要是他稍大些把我带回去，也了却了我的恶梦，也总算这人世有个认自己，有个认自己的家。我这样的一生，不就是没人要的一生吗？到死，到了爹妈死，都没有被认可。叫我怎能不恨？
红红握握娘的手。娘个子矮，但她的手比红红大了许多，完全可以把红红的手包在掌心里，这双手，也许给不了红红高远的梦想，但总算养活了红红及她的三个兄姐。
一时无语。娘说，我的苦命的娘，是淹死的，可能是自己投水的，谁也不敢猜，那样的家，吃了上顿没下顿，如何活？你舅舅活到了90岁，可见我们也是有长寿基因的一族。可是，命都这么苦。
红红犹豫着说，舅舅也是有遗憾的。我记得舅舅的样子。
娘说，你怎么可能记得。
红红说，真的记得。舅舅来过我们家，他穿得很体面，是黑色直贡呢面子的上衣，灰色的裤子。个子中等，颧骨跟你长的一样，有些高，尖下巴。娘喏喏，那你是真见过的。他的一身新衣是借别人的。他5个孩子，担子可不轻，一个人带大他们，也是吃过大苦的。他前后来过三次。都挑了担子，沿村磨刀。他的手艺是跟了他丈人学的。要不是这手艺，养活5个孩子更艰难了。
红红叹了口气，我们的那一代啊，比黄连还苦，讨个生活比登天都难。怨天怨娘怨哥哥，都不过是可怜自己的一条命。
娘说，你爹爹也是这样。照理他是看不上我的。我知道。所以，我只有拼命，做别人不能做的，比别人能干一百倍，替他管好家，管好你们。不然，他要多遗憾。但最后，终究各人的命各人叹去。
娘站起来，扭扭身子，说，歇得时间长了，我们走吧。
红红把娘扶进车后排，说你躺着，我带了毯子带了垫子，你闭上眼睛，打个盹我们就到家了。
不到10分钟娘的呼噜就响了起来。红红一下子感觉到天下都是和谐的。她给了娘一个暂时安然的世界。
娘这一睡时间可不短。下了高速进了市区她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