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自从父亲去世后,三姑娘红红就不愿意听那些圩区来的人与事。时隔遥远,那些人与事也就真的漂渺了。
娘在红红这里,渐渐有些安心。她说,红红,这里的夜里果然是好的,路灯光一夜亮到天明。
红红哦了一声,若有所思。可不是,乡村的夜,灯一灭就真的掉入无边无际的黑夜里。
娘说,从前走夜路,天浑黑,路高高低低,一点声音都会吓破胆。小路两边都是芦苇,一年年长啊长,长到路上只能过一个人,头上像搭了棚子。有一回踩到蛇身上,过后才知道害怕。
这里的夜果真好啊。睡不着也不用害怕。看到亮光就不怕夜深。有亮光就有人醒着的。红红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呢。多少个夜晚她一个人通宵的失眠,但院子里的灯光,晚上天没暗就亮了,清晨天亮了它才熄,天长日久像个关心她的好朋友,却无言善解人意。
娘与三姑娘坐在院子里,就说起了往事。娘叹了一口气,红红就知道娘的话匣子打开了呢。
娘问,你还记得煜儿吗?
红红说,记得,她跟我一样大。
娘说,她可真不容易啊。
红红问,她怎么了?煜儿在她家排行也是老三,前头有两个姐姐。
娘说,煜儿的大姐你知道的,那时喜欢上村里的一个光棍,光棍家里什么都没有,就喜欢采个野花野草地哄她高兴,煜儿的大姐死活就跟着他了。那个家穷的啊,连大门板坏了都没钱安一个,反正家徒四壁,就不关门了。
煜儿她大姐嫁给了那个光棍,光景好起来了,两个人勤劳致富,后来还到镇上做起了生意,现在是大发了。村里的老房子索性倒掉了,一家子搬到了城里。
煜儿的二姐生病死了,可怜的才40岁就去世了,她的娘就是为了二姑娘伤心死的。煜儿的爹生过小儿麻痹症,拐来拐去的,但人聪明,脑子好使,40岁的年轻,煜儿娘的肚子又大了起来,把煜儿的爹高兴得啊。乡里人把最小的奶末子叫扫藤瓜。这个扫藤瓜却一点也不继,继承了拐子的好脑子,考上了清华大学,拐子闭眼时是笑着的,他培养了一个博士儿子。
娘继续说,煜儿嫁给了邻居,你知道的,就是生产队的副队长家。生了个儿子,脑子里有积水,到了3岁头都竖不起来,煜儿的老公开卡车的,硬生生被人家撞死,身首异处。煜儿的命真苦啊,她一个人带着害病的儿子,里里外外干活,她公婆不待见她,怪她是个灾星。
红红还记得煜儿的样子,白白的圆脸,性子很慢,脸上总带着笑,读书不出色,高中毕业就回了家帮着做家务干农活。红红与她家,一个在东村一个在西村。有一回,两个人约好的跳格子,红红走出家门口的堤坝,就到了晒谷场,她一个人把格子画好了,找来了几块碎瓦片,已跳了好几圈,一边往西村张望。
红红等啊等,突然就看到西村的落日,彤红彤红的,摇摇欲坠。红红干脆坐到碌碡上,不眨眼地看着红红的落日,一会到了西村高大的水杉树顶了,一动不动,像个乐呵呵的小老头儿,一会掉到豆棚瓜棚上了,像个顽皮的孩子,随时要从棚子上纵身一跳。
落日真漂亮啊,红红好像一辈子没看到这么漂亮这么大这第滚圆的太阳。后来,它就沉到茄子地里了。红红一个人,看着越来越朦胧的夜色,娘仿佛才想起红红来,嚷了一嗓子,转魂啊丫丫,快回来摆筷子。
红红回过神来,这时看到一个影子远远地朝她喊,红红啊,煜儿让我带信给你,她要烧猪食喂猪,来不了啦。
红红的心顿时愉快起来,煜儿终究是记得的,她记得与红红的约定,没有忘了她,特地让人带了口信。红红顿时快乐地侧身身子蹦跤着回家了。
爹爹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坐在桌边,他拿不屑的眼光很快地看了红红一眼,嘴里连哼一声都懒得给了。
娘说,煜儿的脑瘫儿子在7岁头上就死掉了。煜儿后来一个人出来了,改嫁给一人退伍兵,也是家里穷,但人身体好。两个人在上盘了一家门脸,卖小馄饨,就在学校附近,放学上学的孩子多啊,生意越来越好。后来自己在镇上买了房子,前店后作,日子好起来,又生了个儿子。这才叫苦尽甘来。
娘说,哪有甘蔗两头甜的,人啊,年轻时吃点苦不用怕,最怕的是年纪大了吃苦,吃不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