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娘躺在美人靠上。红红为了买这张美人靠,不知跑了几趟家具城。最爱它的奢华。即使生活中其他可以简约,可以朴素,这张女人专用的美人靠应该极其感性与无言的奢华。
娘侧身在里面,有些孤单。身上盖一条大朵玫瑰花的全羊毛毛毯。这条毯子是台湾的朋友回大陆时带给红红的,手感很好,不论什么时候,它都是富贵气十足的。
红红把业务放到了家里完成,为的是多陪陪年迈的娘。
“恩-恩-恩-”娘用全力在叫唤,声音细得却像蚊子,十分压抑。
红红起初没有注意,她坐在书桌前正在修改一个文案。娘上了楼,坐在红红的书房里,后来干脆躺在了美人靠里。红红悄悄给娘盖了条毯子。这样的情景红红有些感动,觉得地久天长也就是这个味道。
娘安静了一会,又是拼了命地叫。红红唤了娘两声。娘似乎是醒了,喃喃自语,睡着了呢,做了个梦。红红未语,只看了娘两眼。她真的像个孩子,个子很矮,腰却极粗。
一会儿娘又睡着了,又开始叫起来。红红站起来,坐到了美人靠一角,拍着娘说,怎么老是做梦呢,干脆不要睡了吧,我陪你外出透透气。
娘摇摇头,无力得很,说,梦见你爹爹了,说屋子漏雨,很冷。
红红说,梦是反的呢,说明爹爹暖和得很。
屋漏,寒冷,饥饿,是红红记忆最深处的烙印,何尝不是爹娘的呢。想到这,红红心疼娘,再一想更心疼奶奶,毕竟奶奶一天也没有享到红红的福,啊怕一杯热茶。人与人,亲与亲人之间的爱是这样割人心肝。
说起漏雨,红红是有切身体验的。最初的时候,红红跟父母住的是土坯房,屋檐没有瓦,一下雨,雨水就往门里淌。红红最记得夏天,门栓是松动的,一阵风就把门吹开,红红与姐姐们几个人使足吃奶的劲推着门。
风可进,雨可进,树叶可进。我们小小的身子全被宽宽的门缝里的雨水打湿,却开心得大笑。偶尔是个大雷雨天,就看着那些厚重的乌云过来了,近了,雷声像长了脚,迅速地踏着步子狂奔过来,雷声隆隆,连爬带滚,有时去缝里透出一些白光,爹爹说那些就是雨。有时一个炸雷,干脆利落,仿佛就炸在头顶上。红红看看姐姐,她的眼里也是恐惧。到了雨过天晴,出门一看,小河里水快漫过河面了,落了一河的树叶子,堤坝上的水还在流向两侧的河里,青娃蹦出来找虫子吃。娘会走到堤坝外面,手搭凉篷,看看庄稼有没有倒伏,一些腰细的树折了断了,一片狼藉。
经历过,以为已经忘了,但梦里经常会乌云笼罩,吓得大叫。抑或睡觉时有些凉,那梦里很可能又是下雨屋子透风。
娘也是,梦里的情景是一样的。本来,红红以为娘是不害怕的。有次娘说,怎么不怕,屋漏得连一块干的地方也没有,外面下大雨,屋里也下大雨。我与你爹爹一生翻建了5次房子。有了钱想到的就是造房子,没有尽头的劳碌,总算好起来了,不怕风雨了,梦里却忘不了。
红红缄默,也似乎懂得为什么娘要让青青把房子建在乡村,那是他们一生努力的梦想。不为别的,只为证明他们生活的改变。
“啊-啊-啊”,娘又做梦了。拼命地喊,却压抑着的。红红上前想摇醒她,娘却还在叫,且浑身绷得紧紧的。
红红喊:娘-娘-娘,连喊带摇,娘终于悠悠地醒转来。
娘说,红红啊,娘刚才做了一个梦。
红红问,都梦到什么了,就听你又喊又叫的。
娘说,东头美真家的强强放了一把火,把坟地都烧着了。那个火啊,把树林子都烧起来了。我这么喊也没个人理,没有人去扑火。
红红拍着娘的背说,现在哪还有小孩子去坟地,那个地方荒凉一片,除了鬼魂在那里打转。
娘说,你那里烧得,年轻的后生不怕呢。美真家的强强到冬天就到村后砍树当柴禾,他家在城里开了个烤鸭店,他们家天天到处收鸭子,在家里用大灶烧,用柴禾烧的鸭子城里人说好吃呢。
红红说,强强就是大头啊,美真家老三。
娘说,是啊,从小偷鸡摸狗的老三,现在像他这么大年纪的人都外出了,他就是地头王了,没有他不敢做的,个个都怕他。
红红说,他打他的柴,烧树林子做什么,娘你想多了。
娘说,你现在就打个电话给青青,让他问问有没有人把坟地烧了。上次你二姐夫还说我们那地方要拆迁了。总不能让你爹爹连葬身之地都没有。
红红无语。爹爹最怕的是火,在死之前的三个月,天寒地冻,滴水成冰,他瘦得只有60斤,骨瘦如柴,可是除了热水袋,他坚决不肯用电热毯。怎么劝都不听,竟是忌讳到不行。而最后,他终于逃不过火葬。
可怜的爹,你死得比谁都痛。
红红迅速地在QQ上告诉青青,让他回去问问好让娘放心。
青青隐身在线,他说,娘真是灵异啊,坟地被人烧了,寸草不留。不过,不是别人纵火,是的确要拆迁了。茅草高得能埋人了,谁也不敢进坟地,所以大家出主意,干脆一把大火烧成灰烬,连同孤魂野鬼。
红红沉默。以她所受的教育,以她的信仰,她当然不信鬼神。可是,这世界有时就是这样的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