驱车到老城区，红红听娘的吩咐买回了几叠黄纸。娘在傍晚又蹲在那里，烧纸给爹爹。生死两茫茫，两个一生都在吵架的夫妻，一个离世后，另一个竟是连吵架也找不着人，有谁能理解娘的痛悔与思念。如果她不是像青松一样，大雪压她，狂风吹她，极寒冻她都不折腰，她又如何负重，如果承受。她负人的也负了，她担的责任也担了，可是，谁又给过她深深的无悔的爱。
娘在红红的眼里，不仅是弱小的，年迈的，也是可疼的了。
已有一丝深秋的凉意。微风把轻若尘埃的灰烬吹起，打着旋，好像有了呼应。
爹爹，你在那边，冷或热，谁又能感知。红红没有报答的，红红一直是躲着你的，即使你即将灯尽烟灭，红红也不肯回去看你，她一个人在周日，躲到了办公室，她反锁了门，哭了一整天，她哭爹爹的苦命，也哭自己跳不过爹爹对奶奶的凉薄。可是，这样的躲避，红红又凉薄了爹爹。这样的追悔，这样贫寒的人生，即使偶尔的荣华也是一种罪过。
青青自然不会告诉娘爹爹的坟头已寸草不生。
就在那晚，二姐夫凌来了电话。他是个有心人，在晚上很迟了，他知道红红每每睡得很晚，有时为了一个方案甚至熬到天明。红红的成就就是她拼了精气神，比别人要多无数倍的努力换来的。
玄斌在早两年在新城拿了两块地。因为旅游项目定位不准，玄斌并不急着开发，但另两块地他想动作起来。
凌与玄斌情同手足。他帮玄斌等于帮他自己。
红红大概知道了情况。原来玄斌的两块地都是与政府合作的，一块地约110亩，地不大，但在国家5A级风景旁边。另一块近千亩，与交投合作，项目内一部分属于拆迁安置项目。玄斌请了三家规划设计单位拿方案，但凭他多年的经验，觉得每一家的设计都不能真正做到顶级创新，缺少闪光的灵感。近1000亩地，一边是老铁路，一边是河流，拆迁户已货币安置得差不多了。
凌通过QQ把三家设计方案都传给了红红。
红红无语，并不承诺。
那一夜，红红书屋的灯光一直亮到天明。娘在晨7时先是咳嗽了一声，然后慢慢移到红红身边。她的眼里全是关怀，心疼与不舍得。她说，小宝宝，你这可不是坐了一夜。
红红笑笑，头也没抬，她就这样花十几个小时一动不动地思索，无数的提问与答案，她自己提问自己，自己否定自己，一点点理思路，又一点点明晰，但终于，又是否定。
娘靠近红红，用手摸摸红红的后脑勺，说，看看还是突在这里的。
红红没有会意，继续沉浸在设计方案的细枝末节里。
娘说，歇会儿，想不出来就歇会儿，会有法子的。
这话让红红找到了歇会儿的理由。漫长的思考思路也许真的短路了。右肩的痛一直延伸到后背的肋下，两腿仿佛肿胀了，腰紧紧靠近椅背，但此时也直不起来，悠了老半天站起来。
娘的眼里看到了这一切。
她看着红红的脸，说，这是什么？
红红不解。
娘手指直指红红的下眼睑说，眼皮下黑黑的，我帮你抹一下。
红红走到镜子前，娘手指着镜子里，点到了红红的下眼睑，说，黑着了。
红红说，娘，上次你问过的呢，这是黑眼圈，熬夜的人都有的。
娘哦了一声。叹口气说，这世上，还有比种地更苦的差使呢。
红红笑笑，不苦，能苦出成绩来的事都不叫苦。
娘开心了，说，红红说对了呢，我与你爹吃的苦比海水还多啊，有时蹲在地里都不想起来，有时想到吃过的苦，自己会偷偷哭出来，可是，还得向前迈步子不是？那时，没有钱买衣服，夏天过去了，秋凉越来越重了，没有衣服穿，就冻着，可是夜里睡觉没有厚点的被子，就伏在床上睡，结果，留下了咳嗽的老毛病。
娘已熬好稀饭，摊了粗粮饼。红红就着甜萝卜干，吃得津津有味。
到院子里伸伸腿，红红的脑子里还是玄斌项目的设计。
整个地块成口袋型，朝向主干道的一面开口小，施工后期的困难会很大，高层群与中心景观的位置就显得尤其重要。第一期的高层群房型、面积、开盘价，一切的一切，没有周密的考虑，很可能给二期三期造成销售瓶颈。而她一直觉得的设计方案中的不足，如果不加以修正，就不仅仅是设计上的瑕疵，而是致命的损失。
吃过饭，娘坐在洒满阳光的院子里，拿起了针线。84岁的娘有着一副好视力，能够穿针引线。红红又坐到了办公室桌前，她请凌传些资料来，她想多了解一些城市开发、文化特色、居民收入及城市人口增长统计分析来。同时，她登录进本地各房地产网站，尽可能多的比对新开楼盘与在建楼盘。
以玄斌这样的开发商级别，请红红来做总参谋自然是请不到的，玄斌请来的设计师有的来自学院派，有的是大众路线的政府规划设计院。不是他们没有才能，而是往往每一个项目拿到他们那里，是抽象的一个项目而已，很少能溶入对这个项目的感性的东西，这样造成项目的同质化。有时车行几百公里，在哪里不小心就能看到一模一样面孔的楼盘。玄斌不满意的地方也就在这里，而玄总自然知道红红不一样，她有非凡的设计水平，有超凡卓越的对于建筑的悟性与奇思。
红红提出了数项建议，然后一一作了说明，并对地价、开盘价、外立面的材质等一一详细备注。不为别的，只为凌，她一直想为凌做一点事。
等忙完这一些，娘上来问，要不要现在就炒菜。中午了呢。
红红摇一摇头，脖子都僵直了，顺了好半天，红红笑了笑说，娘，要不我来炒菜，你教我。
娘爽朗地说，好啊，三姑娘只能提笔，的确是要学做饭呢。
两个人下了楼。娘的开心写在脸上，她知道三姑娘红红的工作一定找到好方法了。娘最骄傲的是生了一个她无法看清无法看懂，但却是了不得的姑娘。她知道红红的脑勺后有一块鼓得高高的地方，硬硬的还在，那是反骨。娘知道红红是个太有思想的孩子，她的这块反骨注定她是一个了不起的非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