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梅的电话于是成了家常便饭。当天晚上她又来了电话,说反正洗过澡,坐着看电视。电视剧家庭故事太虐心了,不如跟我聊天。红红心里直喊救命,她哪有空与她聊天。
冬梅问,看你的样子的确不记得虎子啦?
红红说,哪个虎子?
冬梅说,贵人多忘事,你太傲气了,谁都不记得。冬梅有点生气,要不是大蓝提醒,红红也不认得冬梅。那个地方的人与事,她是存心要忘记的。
冬梅很快就又开心起来说,刘东虎啊,人高马大最帅的。记得不?
红红还是说真不记得。
冬梅说,不记得也不要紧,我说给你听啊。
虎子坐在最后一排,成绩好啊,我们几个坐后排的女生都喜欢他,那时除了你,哪个女生还认真读书啊,你记得不,数学老师倪老师骂我们几个成绩不好,又不认真学生的女生说,早点回家生娃。大家也不气,生就生,有什么比生娃重要的。
虎子的前排是俊平。人也长的最帅,他父母都在机关做官,你看他,人家球鞋都穿不起时,他就是亮堂堂的皮鞋啊。
红红笑笑说,可不是,鞋底上钉了铁掌,走起来叮叮叮的。冬梅说,还说不记得,想起来了吧。
红红说,还真记得,俊平高个子,脸皮特别白,比女生抹了粉都白很多,黑呢子中山装,头发有点卷。
冬梅说,对,就是他,人家是自来卷哦。俊平长的像演员陈坤,你说是不,但人家比他白很多。
红红说,这个还真像。笑起来特迷人,但几乎不笑。
冬梅说,虎子有一天自习课时打人了,语文老师夏先生把虎子叫到操场上,第一次打学生。因为虎子打人不说,还拒不认错。
冬梅说,人家虎子那天有气,因为你回头看后排时,向俊平暧昧地笑了一下。
红红大笑,惊讶地问,我笑了吗,跟谁笑了?
冬梅说,虎子认定你是跟俊平笑了,就是那种早恋的笑。
就差赌咒发誓了。红红一心想跳出圩区,哪里都能安扎下来,就是不会呆在圩区。总有一个地方不要顿顿吃山芋粥,不用晚上饿醒了胃还在疼。这里没有她的爱。不过,俊平那样的男生是看不上红红的,穿的土掉渣,头发没发型,除了成绩好,长相还不错。
冬梅说,虎子不仅上了大学,还分配到进修学院做教师。后来,他做起了建材生意,现在是大发了呢。
红红说,那就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了,如果嫁给大老板也不用现在这么奋斗了。
冬梅说,不要自我感觉良好啦,虎子的老婆比他小了很多,是有名的美女哦。虎子的丈人老头就是个大生意人。虎子多聪明啦,人家就是看中了他的好脑瓜子。
红红大笑,脑瓜子可不就是家乡土语。脑瓜子聪明的人总会出人头地的。
冬梅说,要不要把虎子的电话给你?他真的找过你。
红红说,不必了吧,所有电话除了名录里有名有姓有省市显示是熟悉的,红红才接电话,其他一概不接。到了40岁,她喜欢凡事做减法,不交新朋友,不添新烦恼。这些年通过介绍、饭桌上递名牌,QQ加入,她认得的人还少嘛,无非是陌生了,有的还有了龃龉,觉得她架子太大,脾气太过古怪,平添恼恨。初中同学又如何,如果有缘,当在那时,何必到了现在老大不小。
夜里。不早了,纷杂的事务等着她做。公司秘书已经把机票的信息传到她手机上,论文资料也已准备好,但毕竟是出国,东西打点也要花不少时间。女人出国,这样的场面,无一不是玩知性品位的。细跟的单皮鞋,料子很好的晚礼服,合体的套装,还有精致的化妆品,头发也要修整一下。数一数,离出国门的日子更近了。
冬梅见红红沉默,就说,大帅晚安吧。
看一看手机都发烫了。像冬梅这样侵占别人的时间,以老乡,同学名义把手机打到烫的,现在真的快绝版了。而红红还是传统的人,不会拒绝明明自己很不适应的事情。换作现在的85后,早已说,我没有时间,还要做别的事,有什么事在qq上留言。
手机机身还是热的,突然信息来了,冬梅把虎子的电话传来了,试拨响一下就按掉,看显示号码是上海区域的。
故乡的云,飘在旧日的时空里,一点也不美,一点也不温馨。红红从不念旧,也不会向过去的人投入好奇的目光。
虎子,还真的想起了这个叫虎子的同学,家离红红他们上的中学很近,红红是寄宿生,虎子天天放学走回家。红红那时候最羡慕的就是这些不住校生。他们也许不用晚上那么早就喝照得见人影子的稀粥吧,即使饿,还可以向娘要芋籽吃,这个东西乡下很多啊,可是红红只能扛着,刚开始饥肠辘辘,后来则是胃里绞痛,再后来强大的瞌睡虫终于让她睡着了,但用不了多久,就是尿,一泡尿能让她恶梦连连,到处找地儿小便可是总不成,也有尿床上的。这种现象不止她一个,尿床上后人接着睡,睡在湿的床上,到早上大多焐干了。但许多人,像红红这样的有时身上便是尿味。
好在谁都不嫌谁,乡村的教师大多数来自乡下,偶尔来个城里教师,看孩子们的眼光都不一样,很少慈祥的。
就有个城里来的老师,曾经受过刺激,下到乡村中学,拿学生开心是他的拿手戏,讲课从来就没有讲得清楚的地方,一班的学生考试都不及格,个别从别的上年留级来的,大概也就考个50分。好在后来红红迅速转班了,转到了堂哥锦的同学班上,才算脱离了厄运。
虎子长得高大,脸色却极黄,他的同村里人时常说起他家是远近有名的穷户,但虎子智力好,成绩与红红几乎旗鼓相当。后来,也是同批考出去的一个,只是那时可以报考中专,也可以考大学。虎子考中专是可惜了,但他求稳心切。
记得有回城里的老师估计犯病了,一进教室就骂人,因为黑板上板书没擦,他喊了虎子上前擦,可能是怕老师,黑板擦得不干净,城里来的神经病老师说,你们看看,力气快完了,字都擦不干净,你们看看,这个字,这个字,还有这个字,都能看得出来,虎子的背朝着老师,向着自己的座位走去,但我们看到他的脸彤红了,很不好意思。这还不算,神经病老师把粉笔向他射过来,不偏不斜,扔到了他扁扁的后脑勺上,同学们哄堂大笑。虎子假装镇不定坐到位子上。
一别几十年,再没有任何消息,但凭他的能力,他是冲得出去的人。红红是多么愿意他过得非常好,相同的生长环境,各自幸运,各自珍重吧。
红红以为忘掉了来世的一切,可是,只一个小小的口子,那时明媚的阳光,那时圆润的月亮,蓝天白云、炊烟以及饥饿的感觉又泛上心底,虎子他们三三两两放学回家,走在发白的土路上的身影,她就全记起来了了。
而每年的春节期间,一个叫军的男生,他总是电话问,你是红?
红红说,是的。他搁了电话,红红也从不回拨。军的手机号是红红家乡的,她也知道他曾经是恋过她的。可是,娘说,世上也只有你是最绝情的。军也知道,红红这个人,心里没有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