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缇想不明白郑宪文为何那么久还没有回来。天气越发阴沉,空气中蕴含着丰富的湿气,似乎伸出指头在空气中稍微搅一下,就会有雨水哗啦啦地落下来。
郑宪文和宋沉雅一起来南浦,两个人因为不熟悉路况,把车停在了湖的另一头才走过来找孟缇。此时孟缇和宋沉雅就站在湖畔的车子旁边。
宋沉雅坐在长椅上,一直在观察着她,看着她在湖边跺着脚,明明有长椅也不肯坐下,一副站立不安的样子,就笑了,“你好像心不在焉。”
孟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朝着来时路看过去,连房屋都模模糊糊的,更不要说暮色雾气中的两个人了。
她很是费解,“郑大哥怎么还没回来,他和赵老师说什么呢?”
宋沉雅接话,“这还用问?多半跟你有关。那两个男人一看就是保护欲望过剩,正因为你吃醋呢,也许大打出手了也不一定。”
孟缇窘迫地摇了摇头,低声说:“沉雅姐,你别开玩笑了。什么大打出手、吃醋,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宋沉雅眼睁睁地看着她尚有血色的脸顿时变得苍白,咬着唇角,手指也微微发着抖,甚至还有点隐约的发青,那是极度的难堪和大受打击的模样。她本来就长得漂亮,大部分时间灿烂得好像三月的鲜花一样,此时看着她,觉得非常可怜。
“有两个这么出色的男人喜欢你,你应该脸红才对啊,”宋沉雅摸了摸下颚,“你也是个年轻女孩子,难道不应该高兴吗?”
孟缇勉强发出声音,“他们不过当我是妹妹而已。”
宋沉雅摇着头轻笑数声,像是感叹,又是无奈。
“阿缇,你怎么会这么想?我不知道赵初年是怎么想的,但郑宪文对你绝不只有兄妹之情。我认识他这么久,他在我面前提到你的次数可比郑若声多得多。”
好像被雷劈到了头,孟缇震惊地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盯着宋沉雅,面前的年轻女子神色坦荡,绝对不像是开玩笑。她咬了咬唇,转而问:“沉雅姐,你难道不是郑大哥的女朋友吗?”
宋沉雅惊讶,“你觉得我们是一对?”
“嗯,你们挺配的。”
宋沉雅摇头,“听到这话,我还是挺高兴的。不过你误会了,我可不是他女朋友,说实话,我受不了他。”
“你受不了他?”孟缇仿佛像听到天方夜谭,“郑大哥脾气挺好的啊。”
“这跟脾气没有关系。小缇,你认识他太久了,他的个性跟你知道的可不太一样。”宋沉雅拍拍她的肩膀,“我们就是普通的朋友关系,其实连朋友也不算。准确地说,他现在有求于我而已。放心,我不会抢走你的郑大哥的。”
孟缇苦笑,“没这回事的。我……”准备好的话因为郑宪文的出现中断。他从雾气中走出来,眉目分明,依稀带着一股暴躁和戾气。
宋沉雅站起来,迎着他走过去,“怎么样?”
郑宪文目光从她肩头上越过,扫过她身后勾着头局促不安的孟缇,微微摇了摇头,扬高了声音,“上车。”
上车后孟缇才知道车子是宋沉雅的,司机也是她。她坐在后座,看着前排专心开车的宋沉雅和支着头不语、盯着前方的郑宪文,随后想起宋沉雅那句“我可受不了他”,一时间迷惑涌上心头。他侧过头去跟宋沉雅低声说话,侧脸隐约有光。他鼻梁挺直,一线下去,完全是成熟男子的容貌。她蓦然觉得刺眼,微微别开了视线,直到忽然出现的手机铃声打破了车厢里的沉寂。
郑宪文的声音随之响起,“是的,找到了。她在赵初年那里,从前天晚上起。”
这个名字让孟缇蓦然抬起头来,对上了郑宪文的视线,他转身过来,握着手机的手臂就递到了跟前。
“你爸妈的。”
孟缇忐忑地拿过手机,她这次夜不归宿显然让父母操心透了。想着两位老人隔着几万公里操心,她歉疚得想钻到沙子里去,再也没有脸见人了。
“对不起,爸爸,”孟缇咬着唇,“让你们担心了。”
孟思明一向是个很温和的人,从小到大,连句重话都没对她说过,此时严厉得让孟缇恨不得找个地洞。她几乎已经想象出他鬓角的白发因为生气而跳动的模样。
“孟缇,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失踪两天,你知不知道我跟你妈多担心?!”
“对不起……”孟缇几乎要哭出来,“爸爸,我以后不再这样了。”
孟思明觉得匪夷所思,“你一直是听话的孩子,怎么现在就变了呢?在男人家里过夜,还一待两天,传到外人耳朵里,怎么想?”
想起被赵初年抱在怀里的那一幕,孟缇的脸越发苍白了。爸爸问得没错,他们到底算什么关系?
孟思明大概是气得厉害,不想再说下去。孟缇的手开始发抖,郑宪文见状不对,一把从她手中夺过手机,自己跟孟思明说了两句安抚的话,大意是她现在跟他在一起,不必担心,也不要批评她等等。
郑宪文挂了手机,又回头看向后座。她本就安静,现在更像没了呼吸,把头埋在膝盖中,瑟瑟发抖。
车子停下的时候,她才抬起头,环顾四周片刻,才发现这里是大学附近的小吃一条街。这条街的存在很有些年头了,远近闻名,还有好几家老店。在这样现代化的社会,老店能保留下来实属不易。
郑宪文拉开车门,扶着车门说:“出来。”
孟缇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木愣愣下了车。郑宪文对着宋沉雅一颔首,“今天多谢了,你先回去吧。”
宋沉雅挑起一边的眉毛,一副建议的姿态,“我觉得我跟你们在一起比较好。”
郑宪文立刻拒绝,“不用了。”
宋沉雅不以为意,“好吧,那我提醒你,注意分寸。”
“我知道。”
宋沉雅微微颔首,在灿烂的路灯光芒中把车子开走。孟缇不知道那两个人之间那种微妙的默契从何而来,也不敢反对郑宪文的决定。实际上她连问都不敢问,生怕郑宪文反问她跟赵初年在这一两天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孟缇提心吊胆地跟在郑宪文身后,只想把自己变成最不引人注意的路人甲乙丙丁才好。
担心这个担心那个,加上白天睡得太多,她有点心慌,低着头看着地面,根本无心看前方,直到迎头撞上了树。因为她走得慢,虽然不疼,但丢脸的程度是足够了。蠢事做一件就够了,再来一件简直招架不住。
她是那么难堪,郑宪文不忍心再逼她,拉过她的手在路上一拐,这时才说了两人单独相处后的第一句话,“你都这么大了,怎么还跟小时候一个模样,叫我怎么放心你?”
孟缇盯着地面上自己的影子,“我知道,对不起,郑大哥,今天让你担心了。”
“我是很担心,你爸妈也很担心。”
孟缇想不到竟然会引起这么大的麻烦,父母慈祥的面容跳入脑海,她咬着唇,“我没想引起这么大的麻烦。郑大哥,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郑宪文想起今天一天的经历:今天一早接到孟思明的电话,说孟缇昨天不在家,手机也打不通。孟缇从来也不像是夜不归宿的人,郑宪文十分惊讶,多年的关心是无法作假的,他立即开始了大规模的寻找行为。临近毕业,学生比较疯狂,他去了女生宿舍找了王熙如询问,才知道前晚她在同学聚会后独自一人先行离开,就再没回来了。
他打电话到学院,托父亲打听了一下,才知道赵初年这两天也没来学校,托人代课。这下子情况就显得严重了。
“我找赵律和要了地址。”
孟缇点点头。
郑宪文握住她的手,冰冷的手心些微有些发抖。他忽然在某家店前站住,叹了口气,“三日不见刮目相看,这四年来,阿缇,你变了好多。”
毕竟整整四年了,足够她从大一走到大四,也足够一个不成熟的小丫头看清自己慌慌张张的初恋了。
郑宪文不再说话,跟店主要了斤糖炒栗子,付了钱接过纸袋放在孟缇手里。刚刚出锅的糖炒栗子,还是滚烫的,甜美的香气四溢。
“吃吧,我记得你小时候很喜欢吃,那时候还说我最好了。”
他说的是她上小学三四年级时的事情。那时她身体不好,一直在断断续续地吃药,直到吃了某几服药之后,整个人就像充气气球一样迅速地鼓起来,她的个子在女生中算是偏高的,于是显得又高又胖。但这种胖说到底也是虚胖,她本身的素质并没有随着体重的增加而好转,稍微多跑两下就上气不接下气。父母都吓坏了,反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开始控制她的饮食。
她偏偏还嘴馋,看到零食就想吃。小女孩关于爱美的意识刚刚开始萌芽,被人在背后取“汤团”、“面包”的外号也只是还以愤怒和言语罢了,面对美食的诱惑时,还是兵败如山倒。
她所在的学校是大学的附属小学,班里的同学出身多半优越。学校外的小店里的零食五花八门,丰富得很,她太小了,父母没给她什么零花钱,她只能眼巴巴看着别人拿出一沓沓的零钱换回五颜六色的食物。
现在想起来,大概是她的馋相太惊人,某次郑宪文下课后来接她,被她的馋相惊到,当即给她买了一袋糖炒栗子。
郑宪文成绩非常好,人又长得英俊,在院子里是一呼百应的人物,一群小孩子毫无疑问地都围着他转。他来接她,孟缇自然觉得有面子,捧着他给她买的糖炒栗子,心里又酥又甜。那之后,郑宪文给她买零食就形成了某种惯例。他的零花钱一直比别人的多,其中一大半都花在她身上。
这样的举动自然引起不少的玩笑话,同院一个叫谢聪的男孩,平时跟郑宪文的关系相当不错,总是没轻没重地开他的玩笑,“这么心疼啊,干脆把‘面团’娶过来做你媳妇好了。”
郑宪文每到这时就面无表情,冷淡的不答话,好像戴了个做工精良的面具。郑若声往往半真半假地冷笑一声,“你觉得我哥可能吗?”
根本用不着人提醒,孟缇就很清楚,从来就没有这个可能。
想起这些十年前的往事,孟缇就有些走神,思绪就像蜘蛛丝一样,细得让人无法发现,但却真切地存在,虽然柔软,可也有着极强的韧性,稍微一碰就会反弹。
郑宪文怎么会看不出她心事重重,说:“想什么?”
孟缇老老实实地说:“我就是忽然想起谢聪大哥了。”
“为什么会忽然想起他?”
“看到糖炒栗子就想起来了。当年他老笑话我胖,还给我取好多外号,难听得很。”
郑宪文看了她一眼,“你还记得住?”
“为什么记不住?”孟缇不服气,“你以为我老年痴呆还是失忆了?我那时候也不小了,怎么会记不住?而且这么耻辱的事情,涉及到自尊的问题,我想忘也不可能啊。”
“你记忆很好,”郑宪文笑了笑,顺着她的话说下去,“等他回来了,我帮你找他出气。”
孟缇重重地点了点头。
青梅竹马有时候就会如此,互相之间连个秘密都没有,可以分享和谈论的事情很多。看样子郑宪文是不想追问她和赵初年之间发生了什么,至少现在不想问,孟缇也松了口气,两个人就从谢聪说起来,谈起以前的朋友和认识的人。
两人沿着路一拐弯,进入了教职工宿舍区,沿着林荫道越过宿舍区里最大的那个花园,郑宪文忽然站住了,伸手指了指某个方向。
秋千架安静地立在那棵高大的梨花树下,像极了旧式电影里的场景。细长的金属链吊着一块简单的木板,在月光下闪烁。那架秋千安静得好像沉睡的动物,陪伴它入眠的,是此时的万家灯火。
郑宪文走过去,伸手探了探那根金属链子,好像在测试是否结实,然后对她微微一笑,“上来。”
“啊?”孟缇站在原地,怔怔地没有动。
“我记得你喜欢荡秋千,我们再试试。”
她这才有了反应,慢慢走过去,把书包和糖炒栗子放在一旁的长椅上,然后小心翼翼地坐到了秋千上。
“可我很笨……”
郑宪文不待她把话说完,猛然一推她的肩膀,人就飞了起来。
小时候她是很喜欢荡秋千的,可惜拿捏不好力度,怎么都荡不好,不是飞上去了左右乱晃,就是根本荡不起来,她看着别的孩子越荡越高只有羡慕的份儿。事隔多年,她对荡秋千更是不在行了。
郑宪文推着她的肩膀,摇着头且笑且叹,“你还是跟以前一样,怎么也学不会荡秋千。”
孟缇有点恍惚,在上升的一瞬间回头去看他,他眼里全是钻石般的光芒。
风在耳边轻柔地响着,郑宪文的推动还像小时候一样有力,时光就在这一来一回的荡漾中寸寸倒退,再倒退,仿佛回到了小时候。
身体飞得那么高,好像伸出手就可以摸到漆黑的天空和宝石般的星辰。空气卷过来飞过去,失重的错觉前所未有地清晰,精神也飞了起来,融化在空气里,连起初的晕眩感也不知去向。
孟缇有点恍惚,她听到了被空气卷来卷去的欢歌笑语,仔细分辨,还能听清楚那是孩子们传唱的童谣“荡绿了柳姑娘的长辫辫,荡来了一个好春天”。她闭上眼睛,想到春天的阳光,想到阳光下斑驳的树影,想到洁白的梨花花瓣在片片飘落。
身后的那双手不翼而飞,速度忽然慢了下来,好像鸟儿忽然被抽去了翅膀,晕眩感如同涨潮的潮水席卷而上,淹没了她的大脑。
孟缇抓紧绳子,仓皇地回过头去,然后四下打量,哪里都看不到郑宪文。此时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小时候经受过的无着无落的恐惧感再次袭来,她的精神感觉到了恐惧,可身体还沉浸在飞翔的快感里,大脑完全不受控制,停不下来也躲不过去,冷汗瞬间湿了衣服。
她刚想出声叫人,却被人猛然从背后搂住了肩膀。这个动作宛如休止符,秋千戛然而止。
孟缇惊魂未定,过了一会儿才敢睁开眼睛。
那么熟悉的手臂和身体,她无论如何都不会认错,是郑宪文。他从背后搂住她,是最亲密的抱法。
孟缇说:“郑大哥?”
她坐在秋千板儿上,双脚依然悬空,心也悬空,看不到底,也找不到底线。
郑宪文的前胸贴着她的后背,脸贴在她的脸上,手指在她脖子上轻轻摩挲着,低语,“阿缇,再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
“什么?”
“你还喜欢我吗,像以前一样喜欢我吗?”
大脑里的弦受不住这样的高音,忽然绷断了,孟缇瞬间呆若木鸡,疑心自己听错了。
仿佛一个世纪都过去了,她才勉强挤出一句话,“郑大哥,我不懂。”
郑宪文的唇贴着她的耳朵,温暖的气息徘徊不去,“阿缇,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我这次不再让你伤心了,再给我一次机会行不行?”
这句话她想了若干年,但怎么也没想到郑宪文会在这个时候说出来。孟缇的呼吸停滞了,血液被人抽走了,大脑像被打了一棒子,眼前所见的,全是黑沉沉的茫然。
她开口时嗓子沙哑,“郑大哥……”
郑宪文绕到秋千前方,把她紧紧抓着秋千铁链的双手从链子上剥落下来,纳入到自己的手心。因为紧张,她手心都是汗水,茫然无措看着他的脸,听到他肯定而明确地开口,“阿缇,我喜欢你。这些年真是对不起,我发现得太迟了。”
孟缇没有一句话,只是垂下视线,默默地抽回手。但郑宪文却不放,仿佛一场没有休止的角力,然而手指尖却是疼的。
孟缇的力气自然不如男人,来回几次后她也放弃了,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喉咙里挤出来,“对不起啊。”
声音几乎带着哭腔,因而显得那么无奈和悲伤。郑宪文心里一凉,但还兀自镇定,“你有什么想法尽可以告诉我,我有什么不好的我都可以改。”
“你没有什么不好,也不用改,”孟缇根本不敢看他,大脑进入某种飘忽的状态,喃喃自语,“只是,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虽然只有一句话,郑宪文却更加确认。他霍然变色,咬牙切齿,“你现在喜欢赵初年?”
他掌心的小手剧烈地发抖,因为呼吸太急促,肩膀也轻轻抽搐了一下,这已经是答案了。一时间血液冲上他的大脑,不假思索就吼出来,“孟缇,这不行!绝对不行!”
激动的声音在夜晚尤其惊人,孟缇茫然地抬起头,看清楚郑宪文那张着焦躁得可怕的脸,浑浊的意识再次回来。
刚刚的失态让郑宪文后悔不已,他平静了情绪,说:“是我不好吗?我难道比不过赵初年吗?当年我让你那么难过,甚至影响了高考,但那不是我设想之内的,你怎么怨我都是可以的。”
高考一直是她心底揭不开锅的事情。郑宪文拒绝她的时候,她正在念高三,距离高考只有不到一个月,被他这么一打击,最后那段时间里,她的精神都是散的,好像被打散了魂魄一般,脑海里翻来覆去都是他的影子,哪里还想得到考试。她昏昏沉沉地进了考场,完全不知道自己写了什么。
“郑大哥,我从来没有怨你。真的,从来没有,那是我自己的事。”
她勉强笑了一下,随即跳下秋千架。心里慌张,动作也是慌张的,她几乎没有站稳。
“谢谢你接我回来,我回去了。”
郑宪文扶着她站好,“孟缇,你对赵初年只是一时的茫然,是没什么结果的。”
她一声不吭,垂着头,拿过书包,把糖炒栗子拿在手里,背对着他一步步地离开。
月光落在她的肩头,就像一个温柔的爱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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