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浅晗尘在她曾住过的房里摆上一桌酒席,席上放了府中珍藏多年的桃花醉,随后驱散仆从,一个人在房中等了很久。萧逸之推门进来的时候,她正执了银针慢挑灯芯。
萧逸之坐下后大喝了三杯,酒过三巡之后,他才说了第一句话:“晗尘,这才是我。”萧逸之从来都是懂她的,知道她此刻最想问的问题,所以不等她问出来,他已经先回答了。
“为什么入绝影门?”萧逸之曾说过,他厌恶官场的黑暗,不愿踏入波澜诡谲的官场,那又是为什么,他甘愿入绝影门成为一个杀手,终日生活在黑暗里?
“唔,”萧逸之喝了口酒,歪头看着她,漂亮的狐狸眼里露出星星点点的光,“我进了绝影门,就有理由不呆在伊歌城里了,我爹也就不用逼着我参加科举了,这不是很好嘛?”
浅晗尘看着男子吊儿郎当的模样,气愤的夺了他的酒杯,重重的放在桌上:“萧逸之,到底哪样才是你?”
萧逸之见她生气,渐渐坐正身子,从桌上重新拿过酒杯倒了酒,握在手里细细摩挲,说:“晗尘,哪样才是我真的有那么重要吗?”他抬头看着女子笼在烛火下眉眼,静静说道:“人活一生,不就希望能过得逍遥自在吗?为什么一定要把一个人分得清楚明白?今天跪在你面前的人是我,现在陪你喝酒的人也是我,这不就够了吗?”
浅晗尘注视着眼前的男人,他的话太出尘绝世,话里的冷淡却让她觉得心痛,她不自觉软了口气,倒了杯酒放在面前,一口饮尽,苦涩无比。
“逸之,到底是为什么,我们会变成这个样子?”莲华避世不出,逸之却投入最黑暗的阴影里,两个她最交心的朋友都在一步步远去,会不会终有一天,他们彻底消失在她的生命当中?
“晗尘,你不必感慨。”萧逸之放下酒杯,一本正经的解释:“加入绝影门是我的选择,也是我对现实的屈服。你知道,我不愿入官场,但眼下争储的局面让我们丞相府不可能置身事外,既然如此,我就选择一条最不引人注意的方式,选择一方阵地。我入绝影门,是为了最大限度的保全丞相府,全的不过是我的私心。”
“可是,你的私心难道只是这个吗?”浅晗尘不傻,在她还是浔王妃的时候,萧逸之满身酒气的问了她一个问题,“皇位相争你站在哪边?”那时她的回答是“慕颜清”,萧逸之告诉她,他会如他所愿。今时今日,萧逸之甘愿拜入绝影门,纵然是为了保全丞相府,也难保他不是因为不愿与她成为敌对的一方。
莲华曾说,她不愿入浔王府,因为她无法在那样的处境下面对她,若是萧逸之也因为这样的原因而委屈自己,那她的罪过可真就大了。
萧逸之笑了,笑容里带了丝了然:“晗尘,你总是活得那么清楚,所以你背负了太多你不该背负的东西,紫颜宫的分散,莲华姑娘的遭遇,甚至于我加入绝影门,你都觉得是因为你。你把这些都扛在身上,然后试图用你的力量去解决这些问题,可是晗尘,这些跟你没有关系,不过是每个人的责任不同而已。”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身份位置,站在那个位置就要扮演好自己的角色,背负自己应该有的责任。莲华是你的朋友,虽然因为帮你而受了莫大的屈辱,但她避世灵医谷却并非因为你。楚镜语是临岚国公主,即使将来有一日她死于你手,你也不必自责,这是她身为一国公主的信仰——为社稷而亡。每个人都有自己最终的归宿,就算我加入绝影门是因为你,那也不过是我身为你的朋友的责任而已,与你本身并没有多大关系。”
浅晗尘看着那个在烛火下侃侃而谈的男子,她知道这番话不是安慰,只是萧逸之对于人生最好的注解罢了。这一刻,她终于承认,当初的感觉是对的,萧逸之太过出尘,他把一切都看的透彻明白,站在尘世之上俯瞰众生,虽不是高高在上,但骨子里却自有一股清高自傲。
此刻,她才终于认识了这个相识多年的男人,他潇洒不羁,不过是看破红尘,所有的俗世陈规不过是限制人的条条框框,所以他跳出这些束缚,用最恣意的姿态来成就他自己的人生。加入绝影门,如他所言是对现实的屈服,他屈从于现实的残酷,所以用另一种面目来选择另一种截然不同的人生。所以人前,他仍是那个放荡不羁、风流潇洒的丞相公子,人后,他甘愿做黑暗里的一抹影子,用自己的力量守护他的人生。
浅晗尘意味深长的看了萧逸之良久,执手为两人各添了一杯酒,她端起酒杯诚挚一笑:“逸之,谢谢你,此生能得你为友,是我浅晗尘平生之幸。”
萧逸之笑着喝下酒,知道她终已释怀,笑着说:“夜已深了,你回房休息吧,王爷应该等你很久了。”他目送浅晗尘离开,嘴角的笑容终于化为一抹苦涩。
晗尘,你这一句话,是要伤我伤到心坎上啊!你之幸是得我为友,我之幸却不仅仅如此,你终究,还是太不聪明!
浅晗尘回到寝殿,慕颜清果真在等她,见她进房立刻递上一杯热茶,袅袅的热气在指尖流转。“你有孕,不该喝那么多酒。”
“我就喝了一杯,以后不会了。”
慕颜清拉着她到床边坐下,给她披了件外衫后继续专注于手中的兵书,“逸之走了?”
“没有,他让我先回房休息。”
慕颜清看了眼身边的女子,眉眼间难掩失落,他放下兵书,替她脱了外衣后轻身揽过她缓缓倒在床铺上,“那就睡吧,我陪你。”
浅晗尘窝在慕颜清怀里,想起萧逸之的一番话仍觉得一阵难过,她攥紧慕颜清胸前的衣服,低声问:“阿清,人的一生,真的只为责任而活吗?”
“若要这么说,也没错。”
“怎么说?”她抬头看着男子的俊颜,急急的想要他解释更多。
慕颜清抿了抿唇,拂过她额前挑起的头发,说:“人的一生,从出生开始,每一时期都有他自身的责任。幼年时期,孝顺父母、光宗耀祖是他的责任;娶妻之后,疼爱妻儿、封妻荫子是他的责任;人到中年,抚养后人是他的责任。将军上战场,凯旋而归和将士的性命就是他最重要的责任。但责任也有轻重之分,就像现在,我娶了你,有了我们的孩儿,你和孩子的安全就是我的责任,但若我上了战场,几十万人的生命就是我的责任,那时,他们在我心中的重量,甚至远远要超过你和孩子,你可明白?”
“我知道,真要有那么一日,我会支持你的。”她知道他的意思,她和孩子再重要,却重不过他身为将军保护千万将士的责任,他说了这么多,她怎会不懂?
“不会有那么一日的。”慕颜清将她紧紧搂在怀里,说着肯定的话,他绝不会让场面到那样一种境地。“逸之入绝影门,是他自己的选择。”
“我知道,他那样的人,若是不愿,谁也强迫不了。”
浅晗尘倚在慕颜清怀里,静静的闭上了眼。今晚,萧逸之和慕颜清给她上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堂课,要她明白,责任二字于人的重要。
自十三岁出入江湖,如今已愈五年,她素来活得恣意,从来没有想过她身上的责任,即使她身为苗族族长,却也从未主动为祖民们做过一件尽职尽责的事。
她总以为,成为苗族族长非她所愿,所以她总想把自己排除在苗族之外,唯一为苗族做的那件事也是因为苗族受幻鸣楼嫁祸,她不愿苗族受此不白之冤才出手。后来苗族被灭,她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灭了幻鸣楼,就连苗族重建的事情也一直是慕颜清在处理。相比起来,她甚至不如慕颜清为苗族做的多。仔细想想,对于苏家,她又何尝不是抱的这种心态呢?唯一能让她感受到肩上重担的,只有身边这个男人,她时刻记得,她是这个男人的妻子,尽己所能的帮助他成就大业,是她的责任,可是,她身上的责任,又何止这些呢?
这一晚,浅晗尘无心睡眠,脑海里回想的都是责任二字,她想,或许她真的该换一种人生态度,直面她身上背负的责任了。
隔壁的院子里,萧逸之一人自斟自饮许久,直到天将明他才抽身离去。慕颜清抱着怀里的女子,一夜未眠,他突然发觉,萧逸之对她的影响,远比他想象中要深远的多,他不知是该为这个对手的存在而难过,还是该为浅晗尘有这么一个朋友而高兴,应该是高兴的吧,毕竟,她的幸福,才是他永久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