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这座城市里香火最旺的佛像,人确实太多了,沈璧君边走边想。他们沿途路过叫卖鲜花和佛香的小摊子,有成群结队的旅游团游客在摊子前讨价还价。两个中国的小孩捂住耳朵疯了一样地尖叫,企图要掩盖住对方的声音。
他们中的一个转身疯跑,另一个开始追逐,最后被追逐的小孩撞在沈璧君的腿上,跌倒在地上嚎啕大哭。很快有大人跑过来抱走哭啼的儿童,更多的旅客则是站在一边,兴致勃勃地聊天,观望这场闹剧,为这几天异国的出游经历感到无比的亢奋。
“中国人信佛的是不是也很多?那你打算求什么?”月亮事先跑到更远一点的地方买鲜花火烛,沙卡和她先进去排队。
“嗯,求财吧。祝愿自己早点发财。”
有了钱,就可以回中国了。
“你呢?”她努力跟在沙卡的后面,因为胖人一多就满头大汗,喝多少水好像都不够。
“求佛保佑家人身体平安啊。”沙卡理所当然地说到。
这时候人群中突然传出一阵骚乱,断断续续的是一个女人用中文哭喊的声音。沈璧君靠近一看,是个年近四十的妇人弄丢了一起带出来的小孩,她红着眼睛,惊慌失措地见到一个长得像中国人的游客就抓着人家,用带着浓浓四川口音的普通话问:“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小男孩?大约这么高,穿黄色的衣服,蓝色的裤子,眼睛很大的。你有没有见到?”
很多人都摇着头,有的其他国家的亚洲游客也被抓住询问,露出一脸的惊恐和茫然。很快穿着墨绿色制服的警察走过来用英语询问,那妇人眼神充满了绝望——她听不明白。
沈璧君走了过去做起了翻译,但曼谷警察的英文却仅限于几句“CouldIhelpyou?”以及向右转,向左转的地图用语,而沈璧君的泰语也仅仅是维持在生存线上的水平。于是又拉上沙卡,沈璧君先将中文翻译成英文,沙卡再将英文翻译成泰语。
两个人忙活了半天,正准备陪同那名中国妇女去大使馆求助的时候,人群中突然传来一声脆生生的童音:“妈妈!”那妇人飞奔上去抱住自己的儿子,痛哭流涕。
见到眼前的这一幕,沈璧君鼻子酸酸的,眼眶发热。突然后脑袋被人猛地拍了下,转头一看,是怒气冲冲的月亮,戴着墨镜,脖子上扎着丝巾。每次她出门都会在脖子上扎上丝巾,修饰自己漂亮的脖子。
“你们两个怎么到处乱跑?”月亮高高的额头上一层细细的汗,显然是找了他们一段时间。
沙卡手忙脚乱地用泰语解释了刚刚发生的事,月亮这才理解过来,表情戏谑地朝他们笑道:“我以为你们俩偷偷恋爱,怕我反对就私奔了。”
语气里是一种敏感又试探的意味。
沈璧君的脸唰地一下红了,左边胸口下面仿佛有小锤子咚咚地敲打,她刚想反驳月亮的玩笑,就听见身后沙卡的声音:“你别闹啦,我和璧君像是一对吗?”
月亮的表情仿佛轻松下来,笑了笑拍拍沈璧君的肩膀:“走吧!”
像是被人泼了一盆冰水,心一点点地凉下来,冻结在胸腔的粘膜下不再跳动。
你别闹啦,我和璧君像是一对吗?
的确不是一对。她那么胖,有时候在路上走快一点就好像一团雪球在狂奔。去市场买菜,摊位和摊位之间稍微窄一点的地方,她走过去就会被卡在中间,引得人家哄然大笑。而沙卡呢?足足有180CM那么高的个子,鼻子也比一般泰国人更挺直,眼睛大大的,活像是泰国电视剧里的影视明星。
他们不配的,就算能够日久生情,但他马上就要回清迈的学校,也许几个月后当他再回来时,怕是已经不记得她的样子了吧。
慢慢地竟然已经走到了四面佛跟前。透过漫天缭绕的青烟,沈璧君仰望过去,只是一尊小小的金色佛像,竟然有那么强的号召力让全世界的人都来膜拜。
如果你真的那么灵验,那么请祝应该幸福的人都得到幸福……
拿在手里的黄色佛香被点燃了,乳白色的烟雾在面前蔓延开来,呛得落寞的人直掉眼泪。
沙卡离开那天,月亮刚巧去外地办事,于是就由沈璧君送他去火车站。上了摇摇晃晃的公交车,没有座位,两个人就这么用手抓着吊环。沈璧君的身体靠在白漆斑斓的钢管上,黑色的皮箱在两个人的脚下晃晃荡荡。
“你那天许的什么愿望?”一直望着车外的沙卡突然回过头来问她。
“啊?”沈璧君正在努力抑制身体里翻江倒海的胃,人太多,路又不平,她有点晕车。
“其实,我忘记告诉你。只有说泰语,佛才会听得懂你说什么。”沙卡很遗憾地说,好像佛真的能听到他的祈祷。“没关系,我帮你许愿了。”他接着补充到。
“你帮我祈祷?”沈璧君想了下,她那天好像是用的中文。
“是啊,我许愿你早点原谅你的父母,回到他们身边。”沙卡笑着看这目瞪口呆的女孩,“不用这么吃惊,月亮早就把你的事告诉我了。”
“可是……”她努力想表现得自然沉着。
“可是你告诉月亮你是出来旅行的?拜托,月亮说你来的时候背着书包,你的护照也不是旅行签证。”沙卡好笑地看着沈璧君:“月亮一直不说,是因为她觉得你也许有自己会想明白的那天。”
想明白的那天?沈璧君心里满满地装满惆怅,离开家也好几个月了,小小的后悔会有,想念也会有,唯独没有的就是把以前的生活想明白。她不聪明也不漂亮,没有一颗透彻剔透的心。
“其实,你的母亲也会像那天那位妈妈一样,到处找你吧?”沙卡语重心长地说。
沈璧君别过头,望着车窗外正在慢慢经过的街头转角处的皇后画像。是那种曼谷随处可见的巨幅油画,浓眉大眼的皇后带着鲜花和皇冠,慈眉善目地俯视着路上经过的每一个人。
母亲会找她吗?像前几天在四面佛见到的那位中国妇人那样?流着眼泪,四处呼喊着孩子的名字,像是神神叨叨的精神病人,见到谁都仿佛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似的。想到这些,沈璧君的胸口好像压着一块巨大的石头,慢慢凝固了她的心跳,主宰了她的呼吸。
“你别管这么多啦,我是不可能回去的。除非月亮不想再收留我。”沈璧君头也没回,冷冷地说到。那个女人怎么会关心自己呢?自己的出走只不过是让他们少了一个可以抱怨、可以控制的人。
就像丢掉了一只失宠的木偶。
接下来两个人一路无话。沙卡站在曼谷中央火车站白色的拱门前和她告别。四周挤满熙熙攘攘的游客,拉着行李或轻装上路的,金发碧眼或黑壮的非裔人,疲惫的或兴奋的,各式各样,好像是浓缩的一个小世界。
沈璧君坚持拎着最轻的那个箱子送他上火车。行李太多了,月亮临走前装了满满三个箱子的零食和水果给亲爱的弟弟。最后沙卡提着箱子走进火车,找到自己的铺位,放好行李以后,坐下来隔着玻璃望着她。
他在玻璃上对她写字。沈璧君歪着脑袋从反方向仔细地看了半天,才发现是他的email。
她使劲把那串字符记在心里,想了想又在另外一面用手指将自己的邮箱地址写出来。
她想问他什么时候回曼谷,但还没有问出口,他便在那边写出来:“照顾7—11,我放假回来看你们。”
沈璧君会心地笑了,沙卡临走之前,7—11仿佛有预感似的,一直围绕在沙卡的脚边用力摇着漂亮的尾巴,用一种“你不可以丢下我”的可怜巴巴的眼神看着他。这招显然没有用,看到沙卡打包行李没有理会自己,7—11使出最后一招——用非常快的速度在沙卡的脚边尿尿,然后用一张无辜的脸对应暴怒的沙卡,仿佛在说“谁叫你把我忘记了呢?”
火车慢慢地往前走,她一直站在潮湿的热浪里,扬起头看着他的脸,沙卡将脸贴近玻璃窗旁,但是火车开始飞快地向后退,他的脸渐渐地变小,渐渐地变得眉目不清,但依稀可以看到洋溢在眉间的微笑。
好似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