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书院
】
泥人儿摊子本在街尾上,四周人流往来俱是不少,买菜讨价还价的,叫卖时新瓜果的,喧喧嚷嚷也热闹得紧。
钟泽元坐在摊子前本也不大起眼,百姓们来来往往都稀松平常。
可谁知一眨眼儿的功夫,忽而来了个身穿锦绣辉煌的袍子的大老爷,瞧着也有三十多的年纪,面白无须,皮娇肉嫩养尊处优的。
这西边儿集市也就是住在附近的民户或是家里穷困的,为捡这进城卖自个家种的菜要价贱几文钱的便宜才特意绕路来这里,偶见着一个穿绸戴罗的人便是罕见。
这会子忽而来了这么一个瞧着便出身富贵的老爷,还带着十来个精壮短打的家丁,气势汹汹,满脸焦急,谁不侧目看两眼?故此赵鳞一进这街口,便有无数的目光跟着转了。
许是来寻仇的?也有可能是家里下人跑出来了来拿的。边上众人从交换的目光中看出彼此眼中的意思,更忍不住悄悄跟着移动,想看一出好戏——说不得还有一场架打呢!
眼瞧着那大老爷一眼看见了一个坐在泥人摊儿前的年轻人,几乎饿虎似的嘶吼一声,纵身便扑上去!
来了!来了!看热闹的人群眼都亮了,瞧这架势!必定是找着仇人了!
不成想到了近前画风陡然一变,那大老爷竟淌着泪儿普通一声跪在年轻人的面前,猛磕了一个头,张口便是我的爷,“您、您怎么受这样的委屈!”
钟泽元只是笑着对捏泥人的老汉点了点头,珍视地将泥人装在盒内,才回头看着赵鳞道,“你来了。倒是不慢。”
赵鳞眼中的泪滚珠儿似的落了下来,哽咽道:“是奴才来迟了,叫您受这样的委屈。”
“也怪不得你。”钟泽元从容从椅子上起身,径往前头走去,经过赵鳞时伸出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起来罢。”
“是。”赵鳞忙垂下头来答应一声,方才敢躬着腰起来,先到摊子旁亲自把太子爷留在地上的东西拿了,才忙忙跟在钟泽元身后。
周围的百姓目瞪口呆,竟都一片静悄悄的,瞧着他们走了方哄地一声四散开来,三三两两啧啧称奇,“哇,也不知那小伙儿是个什么大人物儿咧,那样气派的老爷竟给他磕头。”
“必定是哪家的少爷,”有人信誓旦旦地道,“我也是见过几家官少爷的,那就是这样的气度!”
不管人们怎么讨论,如何猜测方才那个年轻人的身份,顶大了也只是猜这是个什么大官家的少爷罢了,万万不敢想到,那人竟是天下储君,大安顶顶尊贵的太子爷!
钟泽元并没有再回到客栈,只是吩咐赵鳞叫心腹把林如海接到驿站,“再遣人给扬州赵平送信,让他们尽早赶过来。”
“是。”赵平亲自把钟泽元迎入他下榻的驿站,满脸上都是愁容,“这儿实在简陋,奴婢自个儿便罢了。如何能叫您在这儿委屈——”
钟泽元摆了摆手制止了他的话,“先别说这些有的没的——我看你来的及时,可是孤失踪的消息传出去了?”
赵鳞给茶壶换了新水,低声禀道:“是,扬州已经派人上奏,太上皇错愕之余也是大怒,但太子失踪事关重大,不能轻易公式,便只下了密旨,令长江、运河沿线各省布政使、按察使承旨,并都指挥使调动各地驻军,秘密搜查。”
他顿了顿,又道:“奴婢听闻,太上皇已经派人去了扬州,停了有关官员的职,又派王子腾王大人为九省检点领兵两万,前往扬州协同安抚地方。”
王子腾?钟泽元意外地挑了挑眉,没想到皇祖父派了这么个老滑头来,不过倒也是个表态——王子腾同荣国府有联姻,立场上天然地便偏着老勋贵一派,总的还是支持自己甚于支持七皇叔启祥帝的。
不过么,只密旨令各省首要长官搜寻……钟泽元摸了摸下巴,觉着事情有些不对,“也就是说,孤失踪一事并没有扩散开来,更没有要城门守城兵丁格外盘查进出往来人口?”
“这个……”赵鳞有些为难,“奴婢却是不知。”
“也是。”钟泽元颔首,“你毕竟是内臣,这样涉及地方政务上的事情不知道也是应当的——不过,有一个人该知道。”
“谁?”赵鳞有些摸不着头脑,见钟泽元并没有要说下去的意思,又想起一事来,便忙从怀内掏出一个黄缎子的小布包儿来,恭敬举过头顶,“爷,您的印章。”
“唔,”钟泽元接过来随手放在桌上,又笑道,“说起来,这回还要谢你兄弟和妹子,若不是他们,只怕孤和林卿还得再在林子里转悠上几天才能出来,也不得这么轻松地找上你了。”
“说不得孤还得想法子混进忠孝亲王府。”钟泽元顽笑似的拍了拍桌上的那枚印,“毕竟不是谁都知道这枚私印的。”
赵鳞倒腾得水凉些了,忙亲自给钟泽元换了一杯,闻声抿唇笑道:“他们当不得您这一声谢,原为君尽忠也是应当——奴婢本也没想起来您这枚私印的,是忽而一个念头,猛地想起来启元宫内可不是有个惟贤堂么!还是老圣人亲自赐名提匾的呢。”
“再听他们一形容,便知没错了。除了您,谁能有这样的气场风度!”
钟泽元听他巴结,也不阻止,只提点道:“既寻着了亲人,又不好让他们进京,那多留些人还是有必要的。”
赵鳞听了心中一动,便知这是太子有意让李升留在金陵,恐有别的用处了,忙躬身道:“多谢太子爷教诲,早先是奴婢思虑不周了。”
“你算不上思虑不周,不过是事发突然罢了。”
钟泽元随口说了一句,便听见门外有跟着来的小内侍扬声禀道:“太子爷,门外忠孝老千岁亲自来了!”
“二皇叔来了?”钟泽元赶紧站起身来,忙道,“快叫人去扶着,孤亲自前去迎接!”
小内侍应声飞也似地跑了。
赵鳞早进内抱了身衣裳出来,赶着道:“幸而是来督办织造局的差事,不然这衣裳都不是现成儿的——爷您好歹是去见人,换一身罢?”
钟泽元点头,赵鳞忙拍手叫了小内侍们进来,围上去有条不紊地与钟泽元更衣,他自己拧了一条凉帕子,低声道:“您擦擦脸。”
钟泽元接过来胡乱在脸上抹了抹,随手指了一个小内侍给自己系着扣子,“才说着你不知道,这不是知道底细的人来了?”
赵鳞一愣,“您是说……”
“二皇叔自十三年前便搬来金陵奉皇命为太祖守陵,这么些年金陵的官儿来来去去,他却是铁打的佛爷稳稳当当,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钟泽元话音未落,便听见门外有一浑厚如洪钟的声音底气十足地叫了起来,“元小子!这么多年不见,才一见着就叫我听见你背后说你叔叔坏话!”
赵鳞吓了一跳,赶紧看钟泽元,这甫一见面就叫人听见背后议论,这这这,可不是要糟?
不想钟泽元脸上竟挂上了淡淡的笑意,索性推开小内侍一壁自己系着脖口上的几粒扣子,一壁往外就走,“二皇叔也知道是这么多年不见,我是轻易动不得,可逢年过节你怎不去京城?难不成皇祖父还赶你出来!”
赵鳞听着话风便知太子爷和这位老王爷交情极好,脸上不由也带了笑,忙跟在后头一同出去。
一个约莫知天命年岁、虎背熊腰,留着灰白络腮胡子的壮老头爽朗地大笑着自己大跨步了进来,留着后头的小内侍一溜小跑儿,“老王爷!太子爷还未更衣呢!”
“用得着你说这些!”忠孝亲王钟构牛眼一瞪,反手就把小内侍推到墙角了,“我们叔侄,还讲究这个!”
“二皇叔还是这么不拘小节。”钟泽元笑着迎了出来,亲自扶着钟构的胳膊往里走。
钟构先是仰着头觑着眼打量钟泽元的样貌,一会子忽而展颜一笑,熊掌似的大手啪嗒啪嗒地就拍上了钟泽元的大臂,脸上喜悦之色做不得假,“好小子,都长这么高了!像我大哥!”
直拍得钟泽元一呲牙,嘶!正拍在伤口上!
周围的小内侍都从没见过这样粗豪的王爷,看得直咧嘴,赵鳞没想到这么几年不见了,这位王爷还是这么的不拘小节,忙赶着上来行礼道:“奴婢赵鳞,见过王爷。”
钟构本拉着钟泽元要瞧他的伤,听见这声转过头来,若有所思地看了赵鳞一眼,“姓赵?进宫年数儿不少了罢。哪个宫里的?”
这里有个缘故。当年宫内曾出过一回内侍勾结大臣的例子,当时还是皇帝的太上皇震怒无比,发作了那勾结的几人,气仍不消,恼恨之下,便下令,宫内所有内侍一律改姓秦、赵、高,以警示后人。
这改姓风风火火了几年,到最后又因为实是不好区分,便悄无声息地停了。大多内侍就又改回原本的姓氏,唯有当年位高的几人身边的内侍并宫内要紧职司的还是姓这三个姓,好比钟泽元身边的秦理,这是当时还是太子的英宗皇帝留下来的;太后身边的秦衡;太上皇身边的司礼监的高平。
就连当时身为皇子的启祥帝身边大太监戴权也没有改姓,几个皇子身边的太监仍是姓的戴。
“他是皇祖母身边的副统领。”钟泽元解释了这一句,便没有多说。
赵鳞也识趣,忙行了礼便请两位主子进内,自己带着人在门口守着。
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