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书院
】
望龙庵就在小峰山半山腰上,建成不过二十来年,并无古迹,全是当朝的建筑格局——玲珑小巧,占地并不大。但庵内住持净和师太名声在外,望龙庵香火鼎盛。且只接待女客,故此这里便成了京中侯门公府里女眷常来之所。
“这望龙庵内宝殿供的是药师如来,消灾延寿,果验非常的。当年曾有宫中贵人在此拜求,后来果然病消了,特与这里药师佛供了金身。所以这些年来一直有不少的主母贵女来拜。”
秦氏带着黛玉和迎春姊妹们一面慢慢地往山上走,一面小声笑着讲述,“且净和师太本身也医术高明,在妇科儿科上有大本领。故此这里来的人更多了。”
黛玉听了,心里却是微微一动,竟然只接待女客,怪道当时外祖母不想要宝玉跟着了,可,为何二舅母又偏要他跟来呢?
荣府内姑娘们却没想这么多,她们少有能出来逛的时候,三人虽不好意思面上显出来,此时也都暗暗里私下打量周围景致。
城西小峰山高百余丈,此时众人不过才从山脚上行不远,丛林低矮密实,横生的枝杈上已隐隐有几星嫩路芽苞露出头来,点点嫩绿点缀其中,格外娇嫩可爱。间或有几棵冬日不凋的树种苍翠欲滴,各种颜色浓淡相宜。
“去岁冷得人烧了炭还直打寒战,原道今年必还要冻一阵子呢,不想今年竟是个暖春,正月未出,这些花儿草儿的都绿了。”
探春一壁笑语,一壁伸手抚过路边几株小树,只觉外头天地广阔,叫人心旷人怡。
适才宝玉冲撞了贵人叫人一把扔回来,吓得大哭不止的惊慌,在这样阔朗的山上全都消散了。
总归有老太太心肝儿似的疼惜着叫了过去,又有熙凤从旁照顾,也用不着自己什么,探春略一思忖,便把宝玉丢在了脑后。
“小姑妈仔细脚下青苔。”秦氏伸手拉了一把黛玉,随口回了探春一句,“今年是暖和,不然往年宫里都是三月里出来祈福的,竟也都出来了。”
探春心里一动,想起适才那位“殿下”来,虽只远远地看了一眼,只瞧见了一个高大挺拔的背影,但那人的气度风姿,便不是常人能有。
她低了头,像是不经心地问了一句,“原是宫里的来的啊,却不知适才那位殿下是哪位贵人?”
黛玉脚下一停,不可自抑地想起刚才的人来,分明从未见过的,但似乎冥冥中有股牵绊,让自己想要探究那位“殿下”的身份。
秦氏脸色拉着黛玉的手有一瞬的僵硬,随后才若无其事地笑道:“这个我却不知了。总归不是哪家的亲王就是郡王罢。”
黛玉察觉秦氏是在撒谎,不然刚刚怎么说是宫中的贵人呢?但秦氏不愿直言,黛玉也不想追根究底。
“他……”探春脱口而出,旋即脸上一红,自己纠正道,“他们这样显赫的人,也去望龙庵么?”
“三姑娘糊涂啦!”还不等秦氏说话,底下跟着的婆子先笑起来了,“望龙庵只接待女客的,男人怎生去得?倒是顶上有个南山寺的,可能是去了那里。”
探春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倒是我忘了。”
黛玉却抓到了一个关键词,南山寺?她心里暗暗记下这个寺名,琢磨着等回去了便要叫张妈妈好生打听打听。
众人一路谈笑,倒也不觉疲累,走了不多时便见着了望龙庵的山门。
秦氏示意众人先到山门后的厢房里净手漱口再去正殿拜佛,“咱们有所求,自然到佛前还是恭敬为妙。”
众人都言秦氏所说极是。
到了庵内,自有跟着的婆子丫头捧了熏过的香豆面儿、桂花胰子、玫瑰胰子各色物事伺候黛玉等净手,又取了丁香、鸡舌香等制的含香,黛玉等各取了一粒含了。并奉上镜子来,供各人梳理鬓发,修补妆容。又有贴身的丫头上来整理裙角衣摆,扫尘去土。
如此种种,过了小半个时辰方好。
进了山门,便有小姑子来领着到了宝殿。那小姑子七八岁年纪,稚气未脱,只做得一副老成之态,看得黛玉等人发笑,她也不理会这些,到了殿前便双掌合十,肃穆道:“此去便是药师如来座下,几位施主若要参拜,当从此处起。”
秦氏笑道:“知道了,你是新来的罢?这儿我自熟的。你去罢——嗳,对了,净和、净悟两位师太可在后头禅房呢?过会子我们去拜见。”
小尼姑单手一揖,垂目道:“净和师太今晨出去了,净悟师太在接待客人。”
秦氏有些疑惑,净和师太寻常不出门的啊,但也不便多问,只点头道:“知道了,过会子我们去寻她。”
黛玉却不在门口,早进了正殿。
殿内光线昏沉,佛前点着四十九盏明灯,两侧香炉内檀香缭绕,让人安心静气。她默默抬头观瞧,便见殿内正中一金身佛像,趺坐于金莲宝座上,左手垂至脐前捧着佛钵,右手搭在膝间呈拈花装执尊胜诃子果枝,宏伟光大,体态庄严。
日光、月光菩萨胁侍左右,呈立状踩在宝座上,日光菩萨左手执药壶,月光菩萨右手结无畏印,面相慈善,垂眸看向世人。
佛像高大庄严,黛玉忍不住心生敬畏,默默一躬,便跪在佛前蒲团,持诵药师经百遍,为母亲贾敏祈福消灾。
迎春姊妹们只在佛前拜过便罢,见黛玉虔诚,亦不便打扰,姊妹三人便相约往侧殿观瞧,那里供的是药师如来座下十二神将。
黛玉合目念至一半,便觉身侧有人悄悄也跪下了,她微微侧头,那人却并未说话,低声也念起了药师经来——是秦氏。
先前为贾敏祈福,黛玉便抄了许多遍的药师经,此时心中默念起来甚为熟稔,不多时便念完了百遍。
黛玉静静拜了三拜,起身复又是三拜,方退出正殿,便在院中四处打量着慢慢走了起来。
这望龙庵别的都是平常佛寺的样子,唯有院中东侧墙角上立着几个稻草扎了,又蒙了白纸的假人儿。
黛玉起了好奇心,见无人阻拦,便上前细细打量起来——那假人眉眼画的格外精致,不是仕女的画法,反倒像是真人一般。
最前头是个“女子”,脸上还画着早些年时兴的宫妆,两颊绯红桃花粧、细长清淡远山眉、下红一抹点绛唇,端的是精致秀气,并无半点阴森。
黛玉很是端详了会子,暗道这妆扮之人的手艺超凡,自己家中擅妆的妈妈只怕还多有不及。
“这是净悟师太画的。”身后传来秦氏的声音。
黛玉转头,笑道:“兼美拜好了?净悟师太的手艺真是非同凡响,我所见过的都多有不及。”
“这是有的人家求的替身。”秦氏一壁带着黛玉向后院禅房走,一壁解释道,“富贵人家孩子若是身子骨儿弱,往外头买些替身代为剃发出家便罢了。”
“那穷人家里,倘或也遇上这些,买不起人的,便扎一个稻草人糊上草纸,求到净悟师太这里。师太照着真人画上眉眼,便送到佛前持佑四十九日,送去烧了,便跟替身儿是一样的。”
“兼美似乎极了解这些。”黛玉侧头看了她一眼,“跟两位师太也熟识的。”
秦氏淡淡笑道:“不怕小姑妈知道,我原就是这里净和、净悟两位师太养起来的。到八岁上,又有了我兄弟,父亲才一齐领养的我们两个。”
“哦,原来是这样,却是我冒犯了。”黛玉点了点头,有些尴尬,似乎戳到旁人隐秘之处了,便打岔道,“适才我听着兼美也诵了药师经,可是替家中兄弟求平安?”
秦氏脚步停了,“不为他,却是为我自己。”
黛玉心中一紧,“为自己求什么?”
两人已到了后院禅房,正在一棵柏树后头,端的是僻静无人。
秦氏忽而一笑,“小姑妈博学多闻,必是知道药师如来修的菩提果前发下十二上愿,其八如何,可还记得?”
黛玉这些日子与药师如来十二上愿上也极熟了,脱口便道:“‘若有女人,为女百恶之所逼恼,极生厌离,愿舍女身,闻我名已,一切皆得转女成男,具丈夫相……’”
“‘……乃证得无上菩提’。”黛玉越说越慢,至最后已满是惊诧,再看秦氏仍是笑着,黛玉却从这笑容中看出无限的苦涩来。
“这便是了,我此生无法选的。惟愿我多念几遍经文,好叫来世不受诸女百恶之苦。”秦氏低下头苦笑,她慢慢地向黛玉道,“那日,小姑妈其实都是听见了的罢……”
黛玉沉默半晌,方点了头,却也不知该说什么别的,只应了一个是字。
“我就知道。”秦氏面上满是苦笑,“小姑妈知道了便当不知道罢。有林大人在,又有老太太护着,他们也不敢对你怎样的。”
黛玉忍不住问道:“你、你真是……那位贵人之女?”
秦可卿笑得惨烈,“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我却上哪里知道?自打我小时记事儿起,便养在这寺里。先时是一个老师太养着,后来又来了净和、净悟两个师太,都说我是,那我便是了。”
“难道你从未见过那人?”黛玉质疑道。
“从未。”秦氏摇了摇头,语气中充满了厌恶和愤恨,“我自身边所见,皆是女子,唯有到了八岁上被秦家领养,才算是正常长了一阵子。到了嫁人,便又是暗无天日,我从生了到如今二十岁上,身边没有一个男人不是该受千刀,该下十八层地狱的!”
黛玉一时语塞,她养在深闺,父亲严正,母亲慈爱,竟才知世间能有这样禽兽不如的勾当,贪心不足的恶人。
“小姑妈只当不知道便罢。”秦氏重复了一遍,又叹道,“我这些年已是看开了,往常总能自得其乐,便也放纵了自己——他们男人造下的孽,自己还不觉有何虚伪恶心了,难道叫我受这个拖累?”
秦氏自己笑了起来,好似浑不知自己这番话传出去是要如何的遭那些卫道士们唾骂。
“后来仗着贾珍,我掌宁府中馈,里外各事,家中不明就里的下人都念我慈和,外头夫人小姐们都说我能干。我竟也渐渐高兴起来,仿佛自己活在这世上除了做污点、做把柄、做工具之外,倒还能有些用处,颇得其味儿了。”
“若我不是这个身世,倘或便真能像他们传说的这样温柔和平,行肃端正,嫁一个良人,为他生儿育女,持掌中馈。”
黛玉望着沐浴在阳光之下笑得坦然的秦氏,心头仿佛豁然开朗,堵在心里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滞塞都烟消云散,她也笑了。
秦氏固然在世人看来大逆不道,可究其根本,这竟不是她的原罪,与其唾骂这个被逼着做了丑事的女子,不如痛打那些利用她图谋不轨的恶人。
“嗳,适才还说找不见人呢,这不两人躲在这里说笑起来了。”探春从前院过来,远远地就笑了起来,“可见是你们两个投缘,把我们这些多少年交情的都比下去了!”
“兼美日后若有什么要帮忙的,说一声或许我能帮上。”黛玉笑着把手伸出去,揽着秦氏的胳膊往探春那儿招手,“三妹妹自己出去躲怎么不说?还是兼美陪着我拜了佛的。这会子又来怪我们投缘了,快来我这里,让我也同你说笑说笑。”
探春大笑着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迎春探春两个,显然这三姊妹适才是在一处的,她有些好奇地看了看躲在树后的黛玉和秦氏,笑道:“你们说甚么呢?找了这么个犄角躲着。”
黛玉抿了一把被风吹落的鬓发,善解人意地转开了话题,好叫秦氏不那么难受,“才说我们来了这里该拜访主人家的,我问兼美那边儿是净悟师太的禅房不是,怎么好似有客人似的。”
探春果然把目光往远处投了,这下便有些疑惑,咬着唇纳闷儿道:“奇了,我怎么瞧着门口那婆子眼熟得紧呢?”
黛玉原不过是随口一提,见探春发问才仔细看了看,却见那婆子眼生得紧,略想,自己不由恍然,是了,探春眼熟必定是京中哪家达官显贵家的婆子,自己才来不久,如何能认得呢。
“姑娘,琏二奶奶来了。”紫鹃上前小声禀道,“在找您几位呢。”
适才黛玉与秦氏说话,两人身边的丫头婆子都远远跟在后头,并不曾上前,这时见黛玉身边围着好些人,想是已说完了,紫鹃才上来回话。
“我说你们一个个的在这儿赏景看花儿的,就是不来叫我。”熙凤人还未至,笑声先闻,因已到了后院,她也不避忌音量,远远地就笑着过来了,“老太太找姑娘们呢!今儿晚间必是要住一宿的了,姑娘们可都自己看看去,我收拾的地儿还入不入的了你们的眼?”
众人互相见礼。
熙凤便上前拉了黛玉的手嗔道:“林姑娘好生外道,我说一并收拾了下处罢。张妈妈只不答应,一定要亲自看着才肯的。”
黛玉便笑道:“张妈妈一向仔细,凡我的事,能亲自做的,必不肯假手他人。并不是跟凤姐姐外道。”
熙凤忙道:“嗳,我知道的,不过是玩笑话。”
她顿了顿,又略带夸张地跟探春几个比划了起来,“我今日才算是见着了林姑娘的排场,咱家带的人都叫看得傻了眼了。”
“那上用的料子只好做椅垫儿,舶来的地毯随手就铺在门口儿,各色香料不知是哪个调出来的,我这鼻子到了林姑娘屋子里竟失了灵了!”
熙凤一壁拉着黛玉的手笑,一壁艳羡地瞧她,“我那里有一个玻璃炕屏的,原是我们王家给的陪嫁。当年太太也有一件儿的。我都当是宝贝似的好生收起来,千叮咛万嘱咐地不许他们磕坏了一丁点儿边角儿。谁知今日见着林姑娘那里也有一件,比我那个还大还精致,竟就让丫头那么随手放着。”
熙凤拍着手大笑,“我从王家到贾家这些年了,也算见过不少的好东西,竟没见过这样的宝贝炕屏,人家还只是稀松平常呢!”
边儿上迎春姊妹并秦氏带的丫头婆子们,脸上都显出羡慕之色来,尤其是宁府的那几个,原不曾怎么知道黛玉的,这下全都悄悄拉着荣府相熟的人,都打听,那林姑娘家中是怎么样的境地,如何豪富至此?
荣府的婆子们与有荣焉,一个个添油加醋,连比划带说,把黛玉来时是如何的车船跟着,怎么宫里内监送来,多少车马库房都摆不下的行李,挺着腰跟宁府的人说的口沫横飞。
又道:“林姑娘身边的人都大方得紧,但凡家里有谁帮了一个小忙,都随手洒出一把子的铜钱。”
也有人小声嗤笑,“这偏是二太太身边的人倒霉,当日周瑞家的得罪了林姑娘,到现在那二太太身边儿的家人们,也没从林姑娘那里得着一丝儿的好处,一个个懊悔不迭的,恨不得林姑娘再来一回,好叫她们表一表忠心。”
这下宁府下人看黛玉的眼神儿都变了,早先的不以为意全成了敬羡交加。秦氏身边的婆子更是倒抽一口凉气,暗暗后悔当日贾珍闯进去时,自己怎么不冲出去拦着,也好叫林姑娘高看一眼。
几个婆子对视一眼,都忐忑起来,这个时候才想起后怕。原都自大惯了,都想着在宁府,国公爷的府上,林家也不能怎么了她们。
可如今听见林家林家富贵得这样,林大人必是朝中大官儿,林姑娘能不受重视?一个个都畏惧起来。若是林姑娘恼了,跟那边老太太谁的说上一声,自己也是吃不了兜着走哇!
且不说这几个婆子便又都绞尽了脑汁想着如何能讨好黛玉了。
这里凤姐拉着黛玉,又叫着探春等人,便要先去下榻的禅房看看可有什么要添减的,口内仍不住地笑着奉承黛玉,“今日是叫我开了眼!往日在我们王家,我也不曾见过这样的好东西……”
她话音未落,忽听背后有人笑了起来,一个姑娘在背后细细扬扬地笑道:“凤姐姐没见过,可别把锅往咱王家身上扔呀!”
众人闻声往后回头,却见是位十六七的姑娘,上身穿着靠色三镶领袖鹅黄地儿平金绣八珍宝相花纹的长褂子,下穿柳叶儿青的褶裙,娉娉婷婷地立在一丛与她身上衣裳相得益彰的橙红色儿长寿花边上。
身后站着一个差不多年纪梳着丫髻的丫头,抱着件鹅黄缂丝八团天马皮比甲。
主子长相清丽,丫头小巧秀气,主仆两人正笑意盈盈地往黛玉这边儿走来。
探春正在黛玉身侧,见状小声儿道:“嗐,怪道我方才见着那婆子眼熟呢,原来是她!”
黛玉微微侧头,正要问是谁,那姑娘便走了过来,上前先掩着嘴笑了两声,明明仔细打量了,说话时却故意撇开头不看黛玉,向着凤姐扬声道:“我们王家祖上掌管海运、织造局好些年头,好东西海了去了。”
“不过,也难怪凤姐姐没见过。”来人拿帕子按了按额角,抿嘴笑道,“这些好东西自然是都藏在嫡支儿的库房里好生收着呢,凤姐姐家自然不曾见过。”
“改明儿我做主,请诸位亲戚姊妹们去家里吃酒,也拿出些东西来瞧瞧,”她似是无意地瞟了一眼黛玉。
她身边的丫头立刻笑着接口,“姑娘说的是,咱们家低调惯了,可也别轻易叫那张扬显摆的人看轻了。”
这下黛玉就是再迟钝,也看出来此人是在刻意针对自己了,她皱起了眉,这是哪里来的无礼放肆之人,平白无故,素不相识的出言讽刺自己。
黛玉瞥了熙凤一眼,她可是听出来了,适才那话暗里讽刺自己,明面上可是说凤姐没开过眼界。凤姐这泼辣的性子,能忍?
偏凤姐还真忍了!
凤姐脸上已是臊得通红,看着还不敢怎么顶这人,只敢打了个哈哈笑道:“大姑娘这话说的,都是亲戚,谁看轻咱们王家呢。”
她忙上前几步拉着黛玉,勉强笑道:“林姑娘还未见过我们家大姑娘罢?这是我叔父,京营节度使家的大姑娘,名唤煦鸾——大姑娘,这是……”
熙凤介绍黛玉的话还未出口,已被煦鸾截断了,她亲亲热热上前拍着黛玉的胳膊,含笑道:“妹妹是都转运使林大人和荣府上姑太太的女儿,小名儿黛玉的,是不是?”
两人分明从未见过,对方却将自己的家世打听的清清楚楚,这可不是什么好滋味。
黛玉淡淡一笑,“是,可惜我却从没听过姐姐的名声,倒是让姐姐见笑了。”
王煦鸾脸色一僵,旋即若无其事地笑了,“日后咱们多见见,妹妹便记得我了。”
黛玉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的胳膊从她的手里抽出来,细声道:“这却是不巧了。姐姐要名声不显,要低调。我却张扬惯了,可不敢多跟姐姐来往。”
雪鸮正在黛玉身侧的,早被王家主仆气得脸色铁青,闻声会意,立刻也笑着接上了,“姑娘说的是。若是您照着素日里自己惯常的习性行事,咱们看惯了又不觉什么,旁人却当咱们炫耀,岂不是不美?”
黛玉也是抿唇一笑,“正是这话了。我可不敢得罪了姐姐。”
这下换王煦鸾被气得脸色铁青了。
黛玉权当看不见,仍是淡淡地笑着,只脸上微微红了一点儿。
旁人都道林姑娘好利害的舌头,怼得王煦鸾这样了,还笑得平和呢。
熙凤心里更是暗自高兴,平素王煦鸾被捧得心比天高,自打自己父母有了那心思之后,自己在她面前更是只有吃瘪的份儿,难得黛玉出声怼得她脸色铁青,熙凤心里乐得要开了花儿了,只面上不好表示出来罢了。
殊不知黛玉正被系统说得不好意思呢!
“玉儿怼得好!”适才黛玉说完,耳边就响起了系统含着笑意的喝彩声。
又是调侃,“这样即便我不能常注意着你,也能放心了。早我就说,什么时候没了任务,玉儿也能伶牙俐齿地怼回去,才好呢。今儿不想就见着了。”
黛玉红着脸在心中小声回嘴,“你怎么油嘴滑舌的!”
她又追问,“什么叫不能时常注意?什么又叫你放心了?难道你是个真人儿不成!”
系统并未回话,黛玉却更笃定了几分,这个系统并不像他自己说的是神仙法宝那样简单,可惜嘴实在太严了,就是不肯说,自己也没什么法子。
两下里正僵持着,忽然后院儿窜出来一个小丫头,七八岁的年纪,跑得气喘吁吁的,脸上却满是喜气,一近众人就笑着嚷道:“姑娘们,大喜事儿,大喜事儿!”
凤姐先出声打破了沉默,脸上绽出一个笑来,问她,“什么喜事儿值得你这样跑得这样。”
小丫头嚷道:“皇上立了太子啦!”
众人都是一惊,王煦鸾率先急急问道:“立的哪位爷?”
小丫头傻呵呵的摸了摸脑袋,“这个我也不知道……”
气得王煦鸾骂了她一句,“糊涂油蒙了心的傻东西,不知道的事儿你来报什么喜!”
那小丫头委屈极了,争辩道:“是我们老太太叫我传的消息,还叫请诸位姑娘们都过去呢!”
凤姐忙道:“你仔细着说!”
小丫头应了一声是,随众人往后院禅房中走着,一路仔仔细细地说了一遍。
原来贾母等人住的禅房在望龙庵外,适才宝玉吓坏了,贾母又是安抚,又是心疼的,好容易哄好了,便要先带着他去禅房里安置。
众人顺着山道继续上行时,忽就听见身后马蹄声疾驰而来,吓得众人忙往一侧躲避。
就见打头的人手执黄龙大旗,一面奋力驱马一面挥舞旌旗,口内不住高声叫喊,“奉圣旨,前方闲杂人等闪避!”
紧跟着又是五六骑飞驰而去。
贾母等在路边往下张望多时,才见着有一人着朱紫官袍,持节捧玉轴圣旨缓缓而来。
众人忙低头跪拜,不敢多言。
谁知也是凑巧,那官儿往上行不过百余步,便见着了正主儿,使节洪亮的嗓门儿借着空旷的山隙扩散开来,底下贾母等人听了个一清二楚……
“自古帝王继天立极,抚御寰区,必建立元储、懋隆国本,以绵宗社无疆之休
……
先兄嫡长子泽元,日表英奇,天资粹美。兹恪尊太上皇、皇太后慈命,载稽典礼,俯顺舆情。谨告天地、宗庙、社稷。
于麟德五十四年正月二十九日,授以册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系四海之心。”
宣旨官话音才落,山上山下立时爆发出一阵阵高声喧和,万岁之声不绝于耳……
贾母跪在地上,恭谨垂头,唯有紧紧攥着的宝玉的手泄露了她内心的激动,“终于……终于成了!”
山上众将士们要兴高采烈得多了,尤其是太子身边的老伴伴出含笑出来,立时命人端了一盘盘银钱,散与各将军,一时谢恩漫山遍野,仿佛到处都是山呼太子千岁之声。
可是黛玉等人离得远了,并未听见动静,此时到了贾母跟前,方知晓当今太子究竟是谁。
“那是先太子爷的嫡长子。”贾母满面笑容,“这册封名正言顺,实至名归的。”
黛玉少来京城,并不觉这个有什么,倒是王煦鸾一脸的激动,喜笑颜开,连连称赞圣上英明,太子贤德,仿佛太子跟她十分亲密似的。
别人听不出,贾母这个打着同样心思的老人精可不可能听不出来王煦鸾这个小姑娘的心思,老人家笑了笑,招手叫过黛玉来,温声笑道:“总归你来时承的太子爷的情,特许你跟着官船进京,又叫了那么些内相亲自抬你来的。这是喜事,过会子你便到佛前给太子爷念几遍经文,也是一个求怹身子康健的念想儿。”
王煦鸾脸上的笑容一僵,她明显是知道这个的,张了张嘴几欲说甚么,瞧着贾母在前,自己又忍了。
黛玉却一眼瞥见了她的样子,再思及适才王煦鸾叽叽喳喳夸赞太子的话,顿时恍然大悟,难不成这位王姑娘是为了这个跟自己过不去?
黛玉啼笑皆非,王姑娘也不知打的什么主意,自己这可是无妄之灾了。
虽有这么一个小插曲,但这里毕竟原先都是先太子的手下,如今先太子的嫡长子得封太子,自然都高兴,说说笑笑至深夜,才散了。
宝玉是不便跟着进庵里的,这会子在贾母跟前儿众人好好说笑了会子,他又缓了过来。可惜这里的禅房不许男人住,宝玉撒了半日的娇未果,只得在贾母的哄劝下怏怏点了头,“那边男人住的禅房里,秦家小子等着你呢,你们一同顽去。”
凤姐也笑,“这里离着咱们家馒头庵不远,若是宝兄弟想进庵里顽,明儿叫人带着你们去馒头庵顽一日去。”
宝玉这才答应下来,恋恋不舍地同黛玉道过别,才慢吞吞带着人去了。
黛玉几人也同贾母道了别,便带着雪鸮等人回了自己的禅房,张妈妈已等在门口了。黛玉进内瞧了,见果然是按自己习惯收拾的屋子,笑赞了张妈妈几句,她今日又是爬山,又是拜佛念经的,着实也累了,不大会儿,便沉沉睡去……
浑然不知一墙之隔,正有她费尽心思猜测的答案——
钟泽元竟夤夜来访!
“太子爷,太子爷!”秦理哆哆嗦嗦地跟在钟泽元身后,苦口婆心地劝,“您这是何苦呢?”
他巴巴儿地看着钟泽元,心里无比懊悔自己怎么就多了这么一句嘴,非跟主子说今日荣府的人已经到了望龙庵了。
“您刚封了太子,先太子爷却还没个着落,正是小心谨慎的时候。太子爷、我的爷!咱还是回去罢?”秦理躬身跟在钟泽元身后,不住地絮絮叨叨。
“伴伴不是已经把庵里的小尼姑都换上了新人?净和现在还在南山寺的柴房关着,想必望龙庵里眼线也没少放罢。既然是自己人,那伴伴大可不必这么担忧。”钟泽元淡淡回道。
他伸手抚着冷冰冰的外墙,忽而有些好笑,自己这是怎么了,偏要这个时候在人家姑娘房外守着。
实则今日封太子的旨意下来,钟泽元心中尘埃落定,追封父母的旨意却无果,又有些滋味难言。放眼四周,除了奴才还是奴才,竟无一个人能与他交心,分享此时的喜悦和忧虑。
孤军奋战久了,纵使他再智珠在握,成竹在胸,也盼着能有一个知心人陪在身侧,彷徨时能有人宽慰,荣耀时能有人共享。
钟泽元失笑,墙内的小姑娘只怕还不知道他是谁罢?更何谈交心了。他摇了摇头,开口道:“罢了,伴伴,回去罢。”
秦理长出一口气,赶紧招手示意周围暗处的侍卫跟上,回去!
“本来孤以为封太子是要再议的,不想竟是这个先成了。倒不知朝中出了什么事。”钟泽元背着手沿着墙根往回走,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
“明日北静王爷要来给老娘娘祈福,必是带着消息来的。”秦理低声回道,“也带了些人手,到时净和净悟都会闭关‘静修’。太子爷放心,宫中好手会让这两个吃里扒外的奴才吐干净的。”
钟泽元点了点头,正想应一句,耳朵一动,却听见有人在墙的内侧喁喁私语。他皱紧了眉,一抬手。
秦理会意,忙招手叫侍卫们远远护卫,不许近前。
钟泽元缓缓走了过去,背着手立在墙下。
秦理忙跟上,努力侧着耳朵听时,却是几个婆子的声气。
一个似乎有些害怕,正在问,“咱们那天也没拦着老爷进蓉大奶奶的屋子,还叫林姑娘的家人听见了。你瞧瞧今儿他们说的林姑娘来时的架势,可别要处置咱们罢?”
另一个也有些犹豫,“也、也不见得就听见了呢?那林姑娘身边的妈妈不也自己承认了是野猫蹬了花瓶儿。怎就怪到咱们身上。”
下剩的一个却嘎着嗓子嗤笑了起来,“你自个儿信这话!那样大的动静,但凡不是个聋子,都听见了。林姑娘就在里间儿的,能听不见?”
“那怎当时不说呢?”
那道粗噶的声音继续放肆,“当然不说了!说甚么?说外头有个男人进了姑娘的屋子?还要名声不要了!再者说了,当时也没逮着咱们老爷,说起来咬死了是蓉大爷,人家夫妻之间自然没什么的。这林姑娘可落不着好儿。”
说着说着,还猥琐地粗声笑了起来,“说不得咱们拿着这个把柄,还能好好儿跟林姑娘聊一回。”
她故意在“好好儿地”几个字上重重地咬了,声音里满是贪婪,“林家那样有钱,从林姑娘手指头缝儿里漏出来的就够咱们吃一辈子的了。现咱们拿着这样大的好处,不跟她要几个子儿花?”
最开始的声音,哆嗦着开了口,“你胆子忒大!那林姑娘恼了,告诉老祖宗怎么办?”
“她敢!”粗噶的声音恶狠狠地说道,“大不了豁出去了,漫天里嚷出去,林姑娘睡在房里叫蓉大爷瞧了个真切,我看是她敢不给我银子!”
“可咱们也看见了,那老爷别说是进去瞧见林姑娘,就是里间儿的屏风也没摸着啊!”
“我把你个傻子!”粗噶的声音恨恨道,”嘴长在你身上,你就说看见了,谁还能说你没看见不成!“
她又絮絮地说能得多少好处,有天大的福气等着去享……其余两人都叫她说的心动了,三人就商议定了,要等着从望龙庵回去就去见林姑娘去,要几个钱儿使。
“砰!”身后的墙上忽然传来重重的一声闷响,吓得三个婆子歘地爬了起来,又不敢放声儿,只敢低低地叫喊,“谁!谁在外头!”
墙外钟泽元的脸色已是铁青,一双拳头重重砸在墙上。
秦理早吓得噗通跪倒在地,冷汗顺着脖子流了满背,后背的衣裳都湿透了。
“放肆!”钟泽元咬牙吐出来了两字,他伸脚点在秦理的肩膀上,压着怒气喝道,“还不叫人!”
秦理连连叩头,“是是是……”他往外跑了两步儿,低低打个呼哨,又拼命招手。跟着的侍卫不知何解,忙都急急奔过来,叉手听吩咐。
秦理嗓子涩得快要发不出声来了,他干巴巴地叫道:“进去,进去把里头那些婆子都堵了嘴扔出来!”
这个时候跟着的都是钟泽元养了十几年的心腹亲卫,做事不问究竟,只听主子吩咐的。当下低喝一声答应。
这些亲卫各个武艺高强,身手利落,不等着里头的婆子们跑远,早拎着后脖领子,扬手一扔,三个婆子像是一麻袋垃圾似的就被扔出了墙外。
那庵外都是夯实的平整官道,坚硬程度不下石板的,更别提墙边上为了好看特意留了许多的山石,那三个婆子经此一扔,根本不用堵嘴了,全摔得头破血流,有两个当场就晕了过去。
“全割了舌头扔到林子里去,乱刀砍了这些下贱东西!”
剩下的那个,正是声音粗噶的那位,听见这一声,还不如当时就晕了呢,立时吓得屎尿齐流,才想要叫喊,背后侍卫狠狠一脚,她两眼一翻,也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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