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书院
】
“臣参见太子殿下。”
一大清早,钟泽元住的禅房外头,就有人回禀,说是北静郡王到了。
钟泽元披了外袍出来,水溶抢上前先一步就跪下行礼,喊太子喊得山高,跟着后头一片随从亦是跪下山呼千岁。
钟泽元示意秦理扶起水溶来,一壁转身往里走一壁笑道:“你来的倒是早。”
两人进内,钟泽元在上首正座上坐了,又吩咐水溶,“你也坐。这么早,皇祖母让你来的?”
水溶行了礼,方在下手一张椅子上坐了,乐呵呵道:“臣来的可不算早。您往山下看去,嚯,可是从没见过这么多的小姐,一个个带着丫头婆子,家丁护院的,那穿红挂绿的彩车怕不是挤满了山脚了。”
“哪儿来的这么小姐。”钟泽元皱眉,“祈福也扎堆儿的?”
水溶嘻嘻笑道:“殿下跟臣装腔儿呢,您能不知道这些人都是为了谁来的?说不得,指着您效太上皇旧事,那跟个姑娘一见钟情,带进宫去,那也不是没有先例嘛。”
“从实说话。”钟泽元冷淡地瞪了他一眼,吓得水溶忙举手告饶,“臣知罪!臣知罪!”
“臣这就从实招来。”水溶开了句玩笑,却又笑眯眯地央秦理,“伴伴,我急着赶过来,早上还什么都没用呢,饿的胃里难受。伴伴叫人给我沏杯茶罢?要松子儿的,里头加上陈皮、各色坚果,还要黑芝麻糊儿。”
秦理笑呵呵地应下,“知道,殿下也还没用呢。老奴这就去沏茶,殿下也先来一杯垫补垫补肚子罢?”
钟泽元点了头,秦理这才躬身下去了。
看着禅房的门紧紧闭上,门外小内侍们一个个躬身慢慢退走,钟泽元才淡淡道:“说罢,什么事儿值得你把秦理也支走了?”
钟泽元笑了,“让孤猜猜……”
他停了一下,旋即道:“皇叔不能有子嗣了?”
水溶大惊,脱口而出,“您怎么知道的!”
“这话该孤问你才是,你从哪儿知道的。”钟泽元随口问道,“又是不小心从皇祖母那儿听见的?”
水溶傻了眼,只知道呆呆点头,“正是。”
“那天我给皇太后请安,听见太后身边的姑姑跟太后回禀,”水溶不安地动了动大腿,低声道,“那姑姑说,前阵子皇上身子沉重,叫太医去诊治。那院判诊了便说皇上身子过于虚弱,当时只开了寻常补药吃着。后来太上皇察觉不对,叫人去严厉逼问了,院判才吐露实情。说是皇上操劳太过,又于后宫事上过于繁密了,只怕日后再不能了。”
“太后震怒,叫人去了彤史档来验看,却不见有什么,又叫了戴权来,动了大刑,那老奴才才张了口。却原来自六月起,除了每月初一十五至皇后宫中稍歇外,皇上每夜至少召幸女子三人,都是他从宫外院子里寻的那些进贡来的女人!”
“至今小半年了,太后叫人搜查乾清宫,找出来不少的补肾壮阳之药,皇上的身子看着好,其实却已是空壳儿了。”
“皇后娘娘被叫到懿仁宫,太后狠狠叱骂了一顿,已下令收了皇后金册金宝,交由张贵妃主理六宫。”
钟泽元静静听着,末了儿嗤笑出声,“跟当日皇祖父说的一样。这话我连秦理都没告诉。那天皇祖父叫我过去,本以为是为了追封的,不想他竟提出来要册封太子。孤不解,想来太上皇也是知道这事儿瞒不住,到底是说了。”
他又想起黛玉来,当日要不是太上皇说的这话实在让他震惊太过,为防纰漏断了铤铤的联系,也不能放黛玉一人在宁府。
思及此处,钟泽元脸色淡了淡。
水溶却并未察觉,皇上的身子不好,这于他们来说并不是坏事。
但还有一件事,水溶脸上的笑迅速收敛了起来,他肃容道:“殿下,皇上有意给先太子爷加封为端成太子,先太子妃为恭敦太子妃。”
他小心看了眼钟泽元的脸色,咽了口唾沫才敢继续说下去,“去岁天时不利,恐劳民伤财,两人灵柩不入金陵奉安,神位不入太庙,先太子按皇子、太子妃依嫔礼规格,在京中另建陵墓……”
“混账!”话未说完,钟泽元已是勃然大怒,他单手成拳,在桌上猛地一击,就听咔嚓之声不断作响,水溶愕然抬头,钟泽元身侧的桌子四分五裂,已然散了架了!
钟泽元的拳头上被碎木片划开了一道道口子,血珠儿顺着掌心滴滴答答地流下来。
水溶吓得站起身来,大喊了一声,“太子爷!”
钟泽元满目阴沉,坐在椅子上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语气压抑得不行,“没死呢。”
水溶没料到钟泽元的反应这样大,一时也有些惊住,待回过神来顿觉失态,自己讪讪地又坐下了,“您武艺愈发精进了。”
钟泽元淡淡道:“寺院里能是什么好桌子,禅房十几年没人住,好木头也都糟烂了,禁不住人用力。”
水溶暗自叫苦,那您这劲儿也够狠的,火儿也够大的。
“皇祖父怎么说?”钟泽元抬起手来看着滴落的血滴,语气冷静了不少。
水溶却是一慌,嗐,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他眼一闭心一横,梗着脖子噼里啪啦不带停地嚷了一长串儿出来,“太上皇还未说话,但听着那里的意思是要答应了。且老人家病了这么久,皇上丝毫没有怨言,反倒衣不解带地伺候。听文安宫里的老伴伴说,皇上早晚请安,风雨不辍,亲尝药汤,垂问膳食,实在是孝顺得紧呐!”
他说完,把眼闭得更紧了,擎等着钟泽元再发怒火,砸了什么东西自己别叫再吓着了。谁知等了半晌却不听外头有什么动静。水溶的眼悄咪咪地睁开了一条缝儿,却见钟泽元垂着头,并无要发火的迹象。
“殿下,您不生气了?”水溶小心翼翼地问道。
“生什么气?”钟泽元反问了一句,见水溶犹有不解之意,他反倒笑了,只这笑让人看了胆寒“这难道不是明摆着的事儿。”
“已经封了孤为太子,倘或再给父亲加哀荣,朝臣心里的分量便不可避免地要朝我的方向倾斜。”钟泽元语气冷得透骨,“太上皇不肯交玺也罢,要封太子也罢,终归都是为了有筹码要挟皇叔。他们两人谁都不可能看着孤羽翼过丰,更不可能亲手往孤的翅膀上加羽毛。”
“只孤没想到,父亲在皇祖父眼里究竟算什么,”钟泽元自嘲般的笑了一声,眼里满是狠辣,“不追封还好些,追封却又不许进太庙,只准用嫔礼安葬母妃!”
水溶终究不是天家人,他不敢妄议太上皇,只得打岔道:“这桌子碎得稀烂,太子爷,我叫人进来收拾了罢?”
钟泽元淡淡点头,“去罢。”
水溶站了起来,“那我先去前头给先太子爷和太子妃上柱香。”
钟泽元也起了身,“叫秦理收拾了这里。我去后头禅房静一会子,不许人进来。”
水溶忙躬身应是。
与此几里之隔的望龙庵,黛玉也起了个大早,她要给贾敏祈福三天,今日是第二日,也要去佛前诵经,便特意早起梳洗。
雪鸮等人起得更早,黛玉里间儿一有动静,她便笑着跑进来了,“姑娘醒了?”
她一壁上前打起帐子,嘴里一壁不停地笑道:“适才蓉大奶奶那里叫人传了话来,说是早起有三个婆子找不见了,蓉大奶奶正带着人找呢。今儿便就不跟姑娘去拜佛了。”
黛玉奇道:“好好儿的,怎么不见了。”
紫鹃也从外头提了一壶水进来,闻声笑道:“那些婆子们我惯知道的,夜里主子睡了她们不好生当差,便往哪个犄角旮旯里一蹲,要赌一宿的。这程子不见了,许就是在哪儿睡过去了。”
她说着撇了撇嘴,“这也就是蓉大奶奶慈和,不狠管她们。若是放在咱们二奶奶身上,非扒了她们一层皮儿不可。”
黛玉却是知道,这些婆子仗着知道些秦氏的事儿便不肯服管,只这些不能跟紫鹃她们说罢了。
好在紫鹃并不知道这些,又说起了旁的,“可是这里的墙薄的很,不光您里头有什么动静,我在外头听得真真儿的。就连昨儿夜里外头不知什么野兽嚎叫,都听得清楚,可是吓得够呛。”
黛玉晃了晃头,她昨日着实累了,故此睡得极熟,“我倒没听见什么动静。”
雪鸮麻利地上前与黛玉换衣裳,蹲着身子笑道:“可不是我们浑说,昨儿张妈妈也听见了。过会子您问她是不是。”
黛玉笑道:“没说你们浑说。”
雪鸮、紫鹃都笑了。两人伺候黛玉洗漱过,又要换衣裳。
黛玉便道:“拿件素净的,简朴些的。在佛前不好打扮的花枝招展的,不成样子。”
“嗳,姑娘,这可不成!”门口儿雪雁忽兴冲冲地挑帘儿跑了进来,叽叽喳喳地笑道,“那么些姑娘小姐的,人人都穿金戴银,打扮的那么好看。咱们姑娘却素净,没的叫人看轻了。”
黛玉纳闷儿,“哪儿来的那么些人?不是就家中姊妹三个,算上了王家姑娘,也才四个。昨儿都见了。”
雪雁嘻嘻笑道:“嗳,姑娘还不知道罢?外头来了好些的车马轿子呢,都是来上香的太太小姐!”
“这是怎么了?”黛玉更奇怪了,她往屋外一瞧,正见张妈妈过来,忙招手问道,“妈妈,外头怎来了这么多人?”
张妈妈答道:“哦,适才我去问了。前头说是皇太后做好事,太上皇身子好了,便要谢神佛保佑。兼老娘娘千秋甲子将近,便下了懿旨,命京中命妇贵女虔心礼佛,以祷福运。”
“这不是就都来了么?”张妈妈努嘴儿示意王煦鸾住的方向。
“要祈福也罢了,怎么一股脑儿地全挤到这儿来了?”黛玉还不信呢,“不拘城里哪个寺庙庵堂,或是家中自有的,怎全到这望龙庵来了。”
张妈妈只是笑,却不肯跟黛玉说这些,没的污了自家姑娘的耳朵。她只道:“人家这样说,咱们便这样信罢了。总归姑娘尽了孝心,咱们这趟便不算白来。”
黛玉倒觉这话没错,便点头道:“我去前头正殿,叫一个跟着就罢了。”
张妈妈忙点头,“雪鸮跟着,紫鹃去取斋饭去了。”
黛玉点头,便带着雪鸮往前头行去。
这个院内只住了迎春三人、黛玉和王煦鸾,此时迎春等人都还未起身,院子里只有黛玉带着雪鸮顺着小路慢慢走。
黛玉低了头,不知在想什么。雪鸮便觉得闷,正挂上了笑意想跟姑娘说几句话,耳边却忽听见有两人细细的说话声。
“姑娘,咱们回不回去?”雪鸮耳朵尖,一下便听出来这是昨日跟在王煦鸾身边的那个小丫头的声音,满是不安,“这、这来了这么些人,传出去叫老爷知道了,又要罚您跪佛堂了。”
雪鸮眼前一亮,赶紧扯黛玉的袖子,黛玉却回身摆了摆手,示意雪鸮,“君子不听背后言,咱们走罢。”
雪鸮暗暗叫苦,赶紧示意黛玉,这前后左右只有那里有棵树挡着,咱们一走,她们不全都看见了?
这里两人一犹豫,那里已是又开了腔。
“不回去,你怕甚么!”这却是王煦鸾的声音了,她听起来也虚张声势,“我来这里太太也是知道的,到时候问起来,就说是跟着荣府的姑妈家来的,老爷还能怎样不成。”
那小丫头仍是苦哈哈的,“您这话,老爷能信?当日太太说叫您来这里,老爷便发了大火儿,只是不同意,还骂太太见识短,要拉全家进火坑。要是知道您趁着他进宫的时候,偷着来了,能不恼么!”
王煦鸾还是不服气,“你瞧荣府人不也都来了?还带着一个什么林姑娘。我就不信荣老太君是为了祈福来的。”
黛玉这下是不想走了,纵使她不愿背后听人闲话,可说到自己头上,且听着就不是什么好话的,可不算。
她示意雪鸮跟自己往树的另一边避开,靠在树后细听分详。
“他总骂太太,又骂我。可如今怎么着,你昨儿没听见啊,那、那他封了太子了!再说了,我看太太才是眼光长远,这时候太子爷身边干净得很,我若能跟他见面,还愁日后没出路么。”
王煦鸾声音忿忿的,“不然你当那跟受了太子爷恩惠的林黛玉来做什么,敢说荣府打的不是这个主意!她们惯会瞅人家的空子占便宜,那王熙凤家要送他们家王仁过继是如此,荣府的老太君也不多让!”
“可、可今儿早上您也听见了,外头来了那么些的姑娘小姐,太子爷哪儿能就单看上了您呢。”
啪!
脆声一个耳光,吓得雪鸮一个激灵。
王煦鸾已是恼了,竟上手打了那丫头一巴掌,“呸!你满嘴里胡吣什么!”
那丫头紧着告罪,说话已是带了哭音儿,“是奴婢的错,奴婢胡言乱语惯了。姑娘天姿国色,无人能比。”
正闹着,就听前头迎春姊妹们禅房里动静渐渐大了起来,开始有人叫姑娘们起身了。
王煦鸾也不好再闹,低声骂了丫头几句,匆匆带着人走了。
树后雪鸮脸上变颜变色的,一见人走了,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就跳出来嚷嚷,“姑娘,您适才还拦着我!”
她冲着王煦鸾去的方向狠狠吐了一口口水,“呸!这样心术不正的东西,还说您、说您……您就该让我上去撕她的嘴!”
平白让人误会了黛玉脸上也不好看,她低声喝住了雪鸮,“行了,没听见说前头来的许多人都是打得这个主意?我瞧着她说的最起码多半子是真的,老太太心思只怕也不假。”
“你嚷出去闹起来,还让家里姊妹做人不让?还平白得罪前头一大群人。”
雪鸮让黛玉喝住了,只脸上还不高兴,一壁扶着黛玉至前头祈福,一壁小声嘟囔道:“那也不能白让她说嘴。”
“行了,我自有主张。她自己这么猜,谁管得着?不惹我便罢,惹了我自然有她的好处。”
雪鸮知道自己姑娘不是轻易能招惹的,听了这话也放心了,索性跟黛玉说的一样,主仆二人自去药师佛前诵经祈福。
来的众人虽心里都怀着个隐秘的心思,但也不好太张扬出来。面子总还是要的,故此到了望龙庵,也都自寻了禅房住下。彼此间不过是太太奶奶们见一见,姑娘们都托口沐浴焚香以为太后祈福,便不肯出来厮见。
黛玉等姊妹们倒跟昨日差不离,诵了经便闲着四处逛逛,乐得换个地方清闲,就是忙坏了贾母、凤姐、秦氏。
“凤姐姐陪着老太太见客,来的人多了,老太太只怕记不真切,有凤姐姐提点着,省的叫人说闲话。”
这时黛玉四人都逛得累了回了禅房,便在院中石凳上坐着,探春便笑着说起今日情形来。
“还有蓉儿媳妇,”探春皱了皱眉,“听说那三个婆子还没找见,她正叫人去四处找找,可别是出了什么事儿。”
张妈妈在黛玉身后,她是才听见这话的,便问道:“哪三个婆子?”
探春笑道:“就是常跟在蓉儿媳妇院子里那三个。”
张妈妈若有所思,她想起那天晚上黛玉在宁府时来,当时进来的便是三个婆子。
“蓉儿媳妇平常不奢侈都不愿人跟着,院子里能过夜的统共就这三个,这回出来,除了贴身的丫头宝珠,也就带了这三个婆子,谁知竟这样不守规矩。”
雪鸮嘻嘻笑道:“可别是半夜叫狼叼走了,昨儿我可听着外头鬼哭狼嚎的,像是什么野兽。”
探春赶紧摇头,“这城外现今哪儿有什么狼,你说的我心都跳了,忒吓人。”
身边丫头们都笑了起来,七嘴八舌地都说自己也听见了,“姑娘可别不信,这样林子里豺狼虎豹不少的。”
又有人说起自己家人曾见过的叫野兽咬了的惨状,听得迎春直念佛,“可别说了,再说晚上我就睡不着了。”
惹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侍书便笑道:“惯常二姑娘就这么胆儿小的,我们姑娘还敢听宝二爷说几回鬼故事呢,二姑娘一听就躲了。”
迎春只是笑,探春却道:“嗳,这两日没见着二哥哥了,倒是好生闷得慌。”
底下一个婆子笑道:“本来今日是要过来的,可外头来了许多的人家儿,宝二爷就不便过来了。听说跟秦家的秦钟去馒头庵顽去了。那边也有几个村庄的。”
探春点头笑道:“有了玩伴,二哥哥就想不起我们这些人来了。”
众人闲逛了一日,黛玉到底是身子弱,昨日劳累,今日起的又早,又拜了这些时辰,便不大撑得住。跟众人告罪一声,也便先回了屋子歇息。
可躺在床上了,偏就睡不着了。脑子里一会儿是今日王煦鸾说的太子爷,一会儿是那天见到的那个背影,一会儿又是南山寺,一会儿自己却又想起系统来,脑子里乱糟糟的。
好容易迷迷瞪瞪地要眯过去了,耳边却忽地叮声一响,黛玉一个激灵,却觉身子重的很,就是抬不起眼皮来。
叮声过后,却又半晌没了动静,她犹豫着叫了两声,“系统?系统?”
一阵呼呼的风声响起来了,却不是平常系统低沉悦耳的声音,而是脆生生的童音,满是焦急,“小姐姐,你快去看看主人吧!他难受的要命,要把自己灌醉了!”
黛玉吓了一跳,赶紧问,“你是谁?什么主人,系统呢?”
“我是铤铤呀!”原来是小伴生灵铤铤,它本来为了改变世界线就弄得有点脑子不灵光,这会子急得上蹿下跳,说话更乱了,说了半天也没让黛玉弄明白。
“什么铤铤,什么主人。”黛玉要让他弄糊涂了,她屡次呼唤系统无果有点不安,“你怎么能跟我说话,系统去哪儿了?”
铤铤脆声叫道:“系统就是主人呀!铤铤是系统的伴生灵,系统就是铤铤的主人!”
黛玉一愣,说话都有些磕巴了,“那灌醉了是怎么回事?系统、系统还还能喝醉?”
“当然能了!主人是个人呀!是人都能喝醉的,”铤铤一个不留神就把钟泽元的老底儿揭出来了。
小家伙声音里满是委屈,“虽然铤铤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喝醉,可是看着主人很难受很难受的样子,而且也很伤心。铤铤不知道谁能帮主人,想来想去只有小姐姐能了。”
黛玉有些傻眼,“什么叫只有我能?”
“嗳呀!”铤铤突然小声惊叫了一下,“主人磕到头了,来不及说了,小姐姐快过去!”
黛玉大惊,还没来得及问怎么过去,就觉眼前一黑——
一阵天旋地转,黛玉眼前再能看见东西的时候却惊骇地发现自己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瞧着也是素净的禅房摆设,明显是一间内室。
重重的毛毡帷幔把前后隔开了,进内一张高几上摆着一盆兰草。墙上悬着一支明晃晃的宝剑,剑鞘被拿了下来,摆在下头的剑架上。
正中一张木床,水墨弹花的帐子挂了起来,床上无人,只整整齐齐铺着几层锦被,虽颜色并不花哨,但黛玉一眼便瞧出这是上用内造的料子。
这明显是一间男子所用的卧房,黛玉觉得自己是站在屋子正中央的,她手足无措地立在原地,一时尴尬地不知该怎么放。
“铤铤、铤铤?”她尝试着叫了几声伴生灵的名字,但却并无反应。
正慌乱间,却听见后边传来一声脆响,仿佛是什么东西打碎了的声音。
黛玉唬了一跳,忙往后看时,却见那里还有一扇雕着少见圆环曼陀罗纹木屏风,正把屋子左右隔开。声音正是从屏风后面传来的。
她咬了咬唇,觉着自己这么站下去也不是个事儿,索性小心抬腿往那边行去。
谁知地上摆着一个酒坛子,黛玉不妨,抬腿想要躲开,不想却没站稳,身子一个趔趄,赶紧想抓住屏风稳住。
“嗳!”黛玉发出一声惊叫,她的手竟然从屏风上传过去了!黛玉猝不及防,整个人跌在地上。
可也是奇了,“竟然不疼?”黛玉吃惊地睁大了眼,一句疑问脱口而出。
黛玉还未从满心的惊诧里回过神来,忽然听见上方传来一道带着醉意的低沉声音……
“你来啦?”
黛玉先是一慌,这是哪个男子?她怪不好意思地,只得小声道:“嗳,我也不是有意闯进来的……”
“玉儿,你来啦?”那人却仿佛没听见似的,带着醉意的声音笑呵呵地响起,“我听着是你的声音。除了你,再没谁的声音叫我记得这样深了。”
系统?
黛玉愕然,这是系统的声音!系统竟真的是个人!
她心中翻起了惊涛骇浪,猛地抬头,想要把眼前人看个清楚。
但她却失望了,眼前所有一切都真实得不像是梦境,要不是适才跌倒了不痛,她都要以为自己是中了什么诡术,被虏了来此。
可分明一切都真真切切,唯有眼前这人……这人,黛玉怎么拼命地睁大了眼去看,也仍是模模糊糊的一团影子。
她只能看出这是一个颇为高大的男子,正歪靠在贵妃榻边,一手搭在赭地儿八宝曼陀罗迎枕上,一手垂了下来,正拎着一个圆肚儿酒坛子,那坛子显然是空了,就这么晃晃荡荡地被拎在手里,要掉不掉,可怜兮兮的。
黛玉连他躺的、拿的、碰的东西都看得清楚,偏就是那人看不清楚,想起他方才的声气,黛玉的胆子大了些许,小心问了一句,“系统?你是系统吗?”
“是我,不是我是谁呢。”那人果然笑了,有些踉跄地从榻上起来,便要拉黛玉,“你坐在地上做什么,不凉么?”
黛玉忙往后一躲,那人哂然,“是我不好,忘了你是个姑娘的——你自起来罢,坐我边儿跟我说说话好不好?”
他往后退了几步,又靠在了榻的左侧。
黛玉咬了咬唇,思及这是助自己良多的系统,适才的惊惧便先消了一半,她犹豫着坐到了榻的另一侧,又往后靠了靠,小声道:“你说罢。你要说什么呢?我听方才那个铤铤说,你很难受。”
钟泽元自嘲般的笑了笑,“是啊,我难受得快不能喘息了。身边一个能真正听我说话的人都没有,不是奴才,就是手下。我要维持无所不能、智珠在握的形象,一丝儿犹疑难受也不能有的,可我就是……就是太孤独了,太孤独了……”
他喃喃地说着,仿佛是跟黛玉在诉苦,又仿佛是自语,“奴才们当我是生杀予夺的主子,手下们当我是雄心万夫的主上,他们、他们都不敢抬头看我,只敢看到我的脚下。没人知道,我为难的时候,难过的时候是怎么样的,他们觉得我这样的人……”
他嗤笑了一声,“天之骄子,怎么会有难过的时候。”
“可我有时候也难受,难受的厉害,却不知该跟谁说去。”
黛玉听见对面系统一向沉稳的声音忽然软了下来,像是带着点撒娇的调子,她的心也跟着软了下来,好像一个原来遥不可及的、高高在上无所不能的神仙,忽然俯就,成了自己身边的寻常人。
“你跟我说呀。”黛玉忍不住小声接道,“你有什么难受的,跟我说。”
“是哦。”钟泽元一呆,黛玉就见眼前的影子忽而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她忍不住小声笑了,还挺呆的。
“我可以跟你说的……”钟泽元短促地笑了一声,又有些不安,“你不许笑话我的。”
“不笑,我不笑。”黛玉赶紧保证。
“嗯——”钟泽元拉长了声音,迟疑了许久,才慢慢开了口。
“我三岁那年,父亲去了。他们都跟我说,是天妒英才,父亲忽染重疾才一病不起。所有人都表现得很沉痛,恨不能以身相待。他们都以为我是不记事儿的,但我偏偏知道,父亲染病之前,就已经因为旁的事情,跟、跟祖父起了龃龉,父子间闹得不可开交。”
钟泽元顿了顿,“有时候我都觉得,幸而父亲病了去了,若是还活着,迟早有一天要跟祖父彻底撕破了脸。那时候,就没人说父亲是英年早逝了,他们会说,这是耻辱,是父亲罪有应得。”
黛玉只是静静听着,偶尔点一点头。她觉得“系统”似是从来没跟人说起过这些,一遇上自己,便不吐不快。
“后来、后来……”钟泽元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了。
若说他跟先太子之间纯是天家父子,亲情冷淡,父亲在他身上投注的目光还没有政务一半多的话,亲自抚育了他的先太子妃的死,就真的是他心中一颗扎得透透的硬刺。
“后来有人提议要把我们赶出去了,可祖父不知为什么不答应,他要亲自养我。但要把母亲关起来,不许她再来看我。”
“但是母亲突然病倒了,大夫说被她怀了父亲的遗腹子,肚子大了都没查出来的遗腹子——你说好不好笑?”钟泽元哈地短促笑了一声,但黛玉只从里面听出了无限的悲凉。
“就算这样,祖父也不许她出来。就关在冷屋子里,每天有一搭没一搭地送些衣服、吃食,也让人给她去看病。”
“可她想我啊,我也想她。然后父亲身边的老人就偷偷带我去看她。但消息不知怎么就泄露出去了,那人在我面前被活生生地打死了,就这么被打死了……祖父不许我躲着,就让人压着我亲眼看那个可怜我、可怜我母亲的人,被灌了水银的檀木刑杖活生生打死。”
钟泽元仰着头,不知是不是又想起那个场景,“玉儿见过那个样子吗?血肉横飞,惨叫声不绝于耳。行刑不过一半,人就已经没了气息。等行刑完了,祖父叫人拖着我去看。
他低低地念,“那已经不是一个人了,玉儿,那就是一团烂肉。”
“后来我大病一场,有不怀好意的人,故意穿着死了的那人当日穿的衣裳,在我每天上学都能看见的路上走。还找了跟那人相似的人来,躲在暗处,偷偷冲我笑,阴森森地笑……我害怕极了,夜夜不能安睡。”
“那个时候,我才三岁。”
黛玉的手抖了起来,她已经不知该用什么话去安慰他,若不是亲耳听见,也断不能相信这世上竟还有如此狠辣的手段,如此残忍的祖父。
钟泽元的手无意识地搭在了桌上,微微蜷了起来,他还在说,“我病了几个月,慢慢地习惯了,竟然好了。可能他们都没有想过我竟然能好起来罢,之后祖父似乎对我刮目相看,请了极好的师傅教我。”
“学文习武,我下了死命的功夫去练,样样拔尖,其他所有人都赶不上我一根小手指。因为我想着,是不是等我学会了,就能长大了。长大了,就跟祖父一样的说什么别人都不敢反驳。”
“我想啊,等我学成了,我就把母亲接出来。”钟泽元忽然笑了,“到时候母亲就给我生了一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我当大哥,我宠着他们。不让任何人伤害他们,不让他们经历我曾经经历过的痛苦。”
黛玉眼中的泪珠儿断了线一般滑下来,轻声道:“那你一定是个极好的兄长。”
“是吗?我不知道。”钟泽元脸上笑容未散,“因为我没有这个机会当大哥啦。”
“那天我下学,就有人告诉我,母亲难产而亡,一尸两命。”钟泽元怔怔的,“还有人告诉我,那是一个已经成了形的男胎,他本来应该是我弟弟的。”
“可现在,他只是一团不知被谁扔到乱葬场里烧了的渣子、秽物……”
钟泽元平静地下了定语,“母亲就这么草草去了,我没见过她最后一面。她的灵柩被放在关她的地方,祖父不许我去看她。”
“过了些年,我长了那么一点,身边有了不少忠心的人。她祭日那天,我就叫人避开祖父的眼线,偷偷溜出去给她上香烧纸。”
“我想再看母亲一面的,虽然身边的人都劝我不要,说过了这么多年,里面都腐了。可我强硬地叫人开了棺的时候,玉儿你猜我看见了什么?”
“什么?”黛玉不安地问了一句。
“我看见母亲的面容栩栩如生。”钟泽元满面恍惚,“纵使我再不想知道也知道了。母亲她,是被下了毒毒死的。中了丹砂毒的人,才尸身不腐。”
“给她下毒的人无非就是那么几个,下毒的原因也简单的很,不能让我再有一个兄弟了。”
“你……”黛玉想叫系统的,可面对面又觉不妥,只得叫了一个你字,她把手也放在了桌上,动了动,“你节哀罢。我想你母亲和弟弟在天上看着,也希望你能过得好。”
“哀?”钟泽元嗤笑了一声,“这么些年过去,哀痛早就过了。我现在就是要给母亲争一个名!”
“母亲都去了这么多年了,他们还妄想作践她!不许她入l……入祖坟,不许她进祠堂,他们痴心妄想!”
钟泽元的声音癫狂了起来,“我都这么大了,早不是当年那个让人搓扁揉圆的小东西,今次哪怕拼个鱼死网破,我也要让他们知道,我母亲,不许他们玷污!”
他的眼睛赤红赤红的,黛玉猛然看清吓了一跳,也顾不得想什么了,手上隔着帕子就按住了他的手,“是,他们不能!你冷静,要给你母亲讨个公道,还要由你来做。除了你,你母亲还能靠谁呢?你可万万不能失了理智!”
钟泽元竟让她这短短的几句话安抚下来了,声音渐渐平和,反手抓住了黛玉的手,“是……只有我能给母亲一个哀荣了。他们都不在乎,只劝着要我顾全大局,好像只要我是……旁的就都无关紧要了似的。”
他的声音低低的,黛玉并没有听清到底说的只要他是什么,只顾着看自己被人握得紧紧的手了。她脸上通红,觉得对方的手宽大温暖,带着微微的湿意,腕上带着一串串珠,正穿过自己的手指。
她试图抽出自己的手,却又觉对方的手似是铁钳一般,怎么也抽不动。
“你,你放开呀!”黛玉瞧着他好了,松了一口气又大发娇嗔。
钟泽元似乎还在发愣,“什么?”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人焦急的叫喊,“爷、爷您怎么了?”
黛玉一惊!
紧跟着刚刚消失了的铤铤的声音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坏啦,能量撑不住啦!小姐姐,铤铤要送你回去了!”
黛玉还不等张口道别,眼前就又是一黑,身子忽觉重重一坠,她不禁又叫了一声,“嗳!”
“怎么了、怎么了?”外头雪鸮的声音困顿地传来,“姑娘可是要水?”
黛玉睁眼看去,却见仍是自己的禅房,自己还保持着适才的姿势躺在床上,她扶着圆枕起来,见地上的鞋还端端正正摆在脚踏上,分毫未动。
一切都同之前一样,好似自己适才都是一场梦……
“姑娘,要水吗?”雪鸮披着外袍,拎着外头墙上的银吊子进了来。
黛玉才要摆手,却觉手上一沉。她一怔,低头看时,却是一串香珠。
黛玉也不知怎么想的,鬼使神差拿起来在自己鼻尖轻轻嗅了嗅,是奇楠香的串珠,珍贵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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