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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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拿着京中交上来的账本子翻了翻,见账都是平的,这也是,毕竟每年年下,京中的掌柜都是要去扬州报账的。
贾敏理家有术，深谙外头这些人的心思,知道放的久了天高地远外头的掌柜就自己做大。她自打进了林家便定了规矩，每年各处铺子都按着进项排序次,三年一总揽,掌柜们按着名次调换铺子，不拘着是京中的还是苏州老家的，每回调去的地方不定，但必不能是之前的铺子。
若有三回都垫底的铺子，便裁撤了,掌柜的降成伙计，伙计都打发了,铺子另有人过去主张着卖了。
如此一来，虽有吃私的,但也不敢太过。又都存着个上进的心思,上回位次靠后的掌柜们牟足了劲儿要争个好看的账,好下回去个繁华地界儿、油水足的铺子，位次在前的为了下回还能保持优势,少不得也要提起心来。
也便不能有欺上瞒下的事情发生，也省的离主家远的铺子竟名存实亡，外头的人只知是掌柜的,不知铺子的主家，出了事儿却还要挂着主家的名头。
京中也是林家铺子一大所在，贾敏给黛玉的都是好地界儿、好营生，每年的流水上万两的银子，算算利润也有几千两。
黛玉看时，杨六虽在账本里头细细标注了些不大对的地方，但黛玉估着数目，各处铺子每年加起来不过有百十来两的虚耗，这也是无可避免的事情。
她不想费这个力气又是撸人又是敲打的，到头来过两年这些人还是有胆子摸几个银钱。这些都在预料之中，并无大碍。
黛玉放下了账本子，便问侍立在一侧的张妈妈，“妈妈，这账本子你看了没有？”
张妈妈忙回道：“看了，杨六查得极仔细。我又翻了一遍原本，也没再看出些什么来。”
她想了想，又道：“这些掌柜的们在京中，隔着山水难免就动些心思，但我瞧着他们也不算胆子太大，都还算忠心的了。”
黛玉点了点头，“我瞧着也是如此。”
她伸手在桌上拍了拍，沉吟道：“但也不能便当做不知道。我初来，又年纪轻，他们先在心底里轻视了。若还一味的纵容他们，说不得在我眼皮子底下便更敢了。”
张妈妈也道黛玉说的是，“那便小小敲打一回？”
黛玉颔首，“你找个时候罢，不必叫他们来见我，只集合起来，揪一个最多的铺子当着他们的面儿发落了，停他三个月的月俸就是。”
张妈妈忙点头答应，“那便罚布匹铺子的掌柜，他资格最老，贪的在这里头是最多的。”
黛玉并不反对，“你处置了跟我说就是。”
正说着，门外雪鸮进来了，上前福身道：“姑娘，去东府里的人回来了。”
黛玉闻声抬头，“小蓉大奶奶可还好？”
雪鸮叹了口气，“可是说不好呢。”
黛玉一怔，忙追问她，“怎么就不好了！我们才回来了几天？至多一月的功夫。”
雪鸮嗐了一声，“可不就是从回来了便不好的！”
雪鸮知道黛玉同秦氏投缘，故此小丫头回来了说秦氏不大好，她还不放心，亲自拿了土物过去借口探视便打听了详细。
又道：“我去了，问他们那儿的人如何，都支支吾吾的说不清楚。后来还是小蓉大奶奶身边的丫头宝珠，含着泪儿悄悄追我出来，哽咽着拉着手叫我问姑娘，可有什么好大夫，能荐一个的，便荐一个来。还说，银钱上她一时拿不出手，等过了阵子她们奶奶好了，再还姑娘。”
黛玉好生奇怪，她眉头微蹙，奇道：“这是什么话。难道宁国府连个好大夫都请不起了？还缺银子？兼美怎就至如此境地了！”
雪鸮忙道：“我也是这么说的，别的不说，我看着珍大爷并尤大奶奶都关切得紧呢，就我去的这一会儿的功夫，珍大爷就遣人来了两趟，都是问小蓉大奶奶身子可觉着好些了等话，尤大奶奶也遣人来问晚间可有什么想吃的。并不像是苛待媳妇的人。”
黛玉听着她这话反而心里咯噔一声，觉得不对了，若说贾珍关切那便也罢了，毕竟他有个龌龊的心思在里面。可尤氏不能，秦氏和贾珍的事情，她必定是知情的，听秦氏自己说，尤氏于她也就是个客气情，这会子这么关切……
黛玉抿紧了嘴唇，不像是真心关怀，倒像是监视！
果然雪鸮接着说道：“宝珠哭得上气不接下去，别的也不肯跟我说。就一味的说尤大奶奶和珍大爷都不是真心延医请药的，却是做给外人看！有时候一日能叫两三回大夫来，奶奶又折腾，请了来又换方子，吃一两日便又换。”
“且宝珠说那厨房里的人很不尽心。有一回她偷着去看，却见着贾珍身边的小厮悄悄换了药材！”
张妈妈听得暗暗皱起了眉，她跟在林家老祖宗身边的时候是见识过许多后宅里的龌龊手段的。
“而且……”雪鸮脸上显出愤懑的神色来，“他们不许小蓉大奶奶身边贴身的丫头出院子！宝珠说，自她起，蓉大奶奶院子里从粗使的丫头到贴身的童儿，全不许出去，只说是怕从外头沾染了什么脏东西过给体弱的主子。”
“就是听了这一点，我才觉得真不对了。”雪鸮神情严肃起来，恭声道，“姑娘您想，宝珠前头说的都好解释，可以说是她疑神疑鬼。请大夫、换药方是家里人见蓉大奶奶不见起色心急，换药都能说是宝珠看岔了，只是换了方子她不知道。”
“可不许人进出这一点，奴婢实在是想不明白。真是怕沾染了外头的脏污，大可以严格看住了蓉大奶奶贴身的丫头，怎连粗使丫头都不许进出了？这分明是有意孤立那个院子！”
黛玉思忖了一会儿，点头道：“你说的有理。”她比雪鸮知道的更多些，秦氏的身世、贾珍的心思、尤氏的冷眼……直觉告诉她，这里头不简单，恐出了大事。
里头正说着，忽听帘子响动了一声儿，紫鹃隔着屏风问道：“姑娘，前头老太太那里传了话来。”
黛玉忙摆手示意雪鸮不要再说了，不是不信紫鹃，只是她毕竟是这里的家生子儿，若一不留神说漏了嘴反而不美。
雪鸮忙点头，便回身挑起了珠帘，笑道：“老太太说了什么了？”
紫鹃笑着进内，向黛玉福身一礼，“老太太那里说今儿二太太那里来了一个老人家，叫什么刘姥姥的，送了好些地里新鲜产的菜蔬。二奶奶送到老太太院子里，老太太想着姑娘必爱吃这些，便叫人整治了一桌子菜，请您和姑娘们晚间去她那里用饭呢。”
黛玉倒是无可无不可的，就是有些膈应宝玉，前儿在薛家吃了一回，她现下不想看见宝玉，更不想看见有所筹谋的宝钗。
但毕竟是贾母相邀，小事不好拒绝，黛玉正想点头。紫鹃忽然悄悄眨了眨眼，神神秘秘地小声嘀咕道：“姑娘是不愿见着宝二爷罢？您放心，今儿他不在。”
黛玉一扬眉，“他去哪儿了？”
紫鹃嘻嘻笑道：“我午间去三姑娘那里找侍书，在二太太跟前儿听了一嘴——外头秦家的秦钟不知怎么叫他父亲给打了，打得起不来床！宝二爷听了慌得不得了，磨了太太许久，带着人去探望了。”
黛玉呼吸一滞，一个念头猛然间袭上心头，秦家姐弟一个病得起不来床，一个被打的起不来床，这不像是巧合——莫不是、莫不是宁府想要杀人灭口？
黛玉的脸色难看起来，雪鸮和张妈妈都还知道就里，面色也不大好看，唯有紫鹃还蒙在鼓里，见着这样忙敛了笑容，心头忐忑，姑娘难道还挺在意秦钟？
黛玉吐了一口气，面色缓和过来，笑着点了点头，“原是这样，我一时听见竟没反应过来。”
紫鹃忙点头，赶紧道：“我先时听见也奇怪呢，好好儿的怎么就下这么狠得手。”她咂了咂嘴，“就是二老爷打宝二爷，也没见着这样狠心的。”
黛玉笑了笑，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你没听见说是为了什么打的？”
紫鹃迟疑了一下，犹豫道：“这个没听大真切，只听着一个小子跟二爷说似乎是秦钟找了一个叫什么姑的？跟人家好了，叫秦老爷发现气得打了个半死。”
她撇了撇嘴，显然看不起秦钟的做法，“叫奴婢说，他也不冤。小小年纪还没娶亲呢，便想瞒着家里置外室了。这是什么好行径不成。二爷也不该跟他来往。”
张妈妈冷笑了一声，她从心底里看不起荣府的混账行径。
林家家风极严，男子一过十二岁必别房另居，不得与婢女独处。当初老荣公肯把贾敏嫁给家里没了爵位的林如海，不止是看出了他心性坚定必有所为，更要紧的是打听了林家的家风。簪缨世家，家规极严。除非四十无子，林家男子不可纳妾。
后来林如海和贾敏果然感情融洽，直到四十岁上还只有黛玉一女才找的姨娘。也并不沉湎女色，反倒恪己守礼，每旬只去姨娘们那里一回罢了。
至贾敏有了儿子，夫妻更似新婚，更冷落了姨娘们了。即便后来黛玉幼弟染病早夭，林如海伤心之余只叹自己没有这个缘分，又来了扬州做了巡盐御史，一心扑在公务上，姨娘们那里几乎数月才去一回。
张妈妈自小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即使见了苏州别家女眷勾心斗角的闹腾，只道他们是暴发，没的底蕴。满心以为荣府两代的国公，必定家风严肃的，谁知到了这里，张妈妈才算开了眼界，比之苏州那些人家有过之无不及！
“人以类聚罢了，这里宝二爷就是什么好的？”张妈妈耷拉着眼皮，嗤笑道，“淫辱婢女，还是长辈房里的人，青天白日就敢行这样的事，过后还缩着头不敢出来——跟秦钟有什么分别！”
紫鹃明显一愣，脸色清白不定，竟深觉张妈妈说得有理。兼之当日亲眼看着袭人被二太太喝骂，宝玉竟一声不吭的。她头一次对自己一直笃信的事产生了怀疑，宝二爷真像老太太、太太说的就那么好吗？
黛玉见她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便看了一眼张妈妈，倒并不训斥张妈妈失言。这是因为她觉得紫鹃既跟了自己，身契也在自己这里了，那便该收了在荣府的心思，知道谁是她的主子才行。不然，她在自己这里得不到信任，在荣府又被看成是自己的人，反而艰难。
而且知道了谁是主子还不够，要紧的，是不能把自己心里的想头压过主子的看法过去，譬如这一件儿，黛玉不大看得上宝玉，若紫鹃一心以为宝玉是个好的，日后一力在黛玉面前说宝玉的好话，劝说黛玉待宝玉好些，或是宝玉来时她不拦着放进来，便够黛玉不高兴的了。
黛玉静了半晌，默默捡了一块儿点心就着茶吃了，给紫鹃时候想清楚究竟。
张妈妈明白黛玉的心意，但也不指望着紫鹃一下子便能想通了，便笑道：“姑娘，时候差不多了。过去老太君院子罢？”
紫鹃忽然听见有人说话，一个激灵醒过神儿来，赶紧也道：“是，去得太迟了不好。”
黛玉笑着点了点头，招手叫雪鸮给自己换了衣裳，便来至贾母院内。
到正房，小丫头们争着打起帘子，黛玉进内，果见迎春姊妹三个已经到了，正在内室解一把九连环，还有几个小丫头凑在一边，叽叽咕咕笑得正开心。
黛玉来了，众人忙起身互相见礼。
贾母便叫黛玉在自己榻前坐下，慈爱地抚着她的头发，笑道：“今儿有新鲜的菜蔬果子吃，厨房上来了个擅淮扬菜的，说的甚么似的。我不信他们，却信你。你也尝尝他们整治得好不好。你若说好了，那我才信了。”
凤姐闻言忙笑着凑趣儿，“可看出老太太偏疼我这个妹妹了！她来了，我们都退一丈呢。”
王夫人也笑。
贾母便道：“你这妹妹生的风流美貌，说话又伶俐，为人处事大方有度，我不爱她爱谁去？你们都叫比下去了！”
凤姐前仰后合地笑个不住，“老太太这话说的极是。我往常自诩自个儿是个女中将军，再没有什么不能来得的，见了妹妹，我倒先自己躲了，比不过，比不过！”
正说着，便听门口小丫头脆生生的语调叫道：“宝姑娘来了！”
众人抬头看时，却见是宝钗手中亲捧着一个描金彩绘的匣子，含笑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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