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书院
】
三月里万物生发,宁府内那小花园儿越发好看了。这日清晨,天上薄云卷积,微微下了几点春雨,便衬得那从未闻过从未见过的奇草仙藤冷萃苍劲,怪枝嶙峋的树上结的花苞,一嘟噜一嘟噜地攒在一处,粉紫相错,累垂可爱。
一个机警的小丫头穿着象牙白的袄儿,淡淡芽绿的裙子,脚下匆匆地穿过两府中间的角门,一路往荣府小跑着过去,时不时还略带些紧张地回头张望,似乎生怕有谁追着来了似的。
进了荣府,又越过几条夹道,小丫头才松了口气,正想放慢下脚步。边上出来泼水的一个婆子就眼尖瞧见了,忙敛了木盆,谄媚笑道:“哟,这不是雪雁姑娘!大早上可是林姑娘差使你呢?”
雪雁吓得一缩脖子,定了定神看清了是厨房里柳家的,才松了一口气,便也笑道:“也不是,昨儿我去琏二奶奶家,谁成想路上丢了一块儿帕子,这不是清早儿起来寻去么,上头绣了字儿不好叫人拾了去。”
柳家的忙道:“可找着了没有?若是没找着,说与我,过早上我叫你那五儿妹子给你找去。”
雪雁从腰间解了条下来,示意道:“找着了,多谢柳嫂子费心。”
柳家的忙笑,“这费什么心!能帮上你们的忙,不知我那五儿多高兴呢!”
她一壁说着,一壁便要把雪雁往里让,“可进来瞧瞧有什么想吃的没有,这儿有五儿昨儿从外头买的糕饼果子,我再炖口好茶与你喝。”
言谈动作,多是殷勤讨好。
雪雁心知是个什么缘故。
因黛玉嫌麻烦又不愿显着与姊妹们特殊,不肯另开厨房,便跟着贾母大厨房一处,先说给银钱的,贾母如何肯答应?后来便是林家的人自己采买了各样菜蔬肉货给大厨房里添上。黛玉不在意这点子小钱,更不愿落下占人便宜的话把儿,这些东西只多不少的。大厨房里的人多得了好处,都上赶着给林家的人追捧。
可还有一个,从年后姑娘们从贾母院子里分出来,另立了一个小厨房预备姑娘们的菜,便是这个柳家的管着,连后来宝钗来了,也是给她。唯有黛玉,贾母怕委屈了,还不肯叫小厨房预备,只肯叫黛玉跟着自己一处。
可薛家为了给薛蟠平罪,银钱已是使了好些,进京也是权宜之计不想多住的,又是老成持家的薛蝌管的大钱,这上头便计较了。
柳家的也不能捞着什么油水,她眼热大厨房那里多得着黛玉的好处已久,整日巴结黛玉那里,就为了什么时候黛玉松松口儿,好把日常用饭都划到自己这里来,全是为了油水罢了。
雪雁知道这些,便不肯多跟柳家的来往,恐吃人的嘴短,今日也只是笑道:“姑娘怕是起来了,我赶着过去瞧瞧,就不在嫂子这里坐了。”
说着便招了招手儿,不紧不慢地去了。
柳家的还在后头挥手说有空儿常来呢,雪雁头也没回,只挥了挥手算是听见了。柳家的望着背影跟一个出来寻她的婆子啧舌,“你瞧瞧,这才是大家子的气派呢!谁跟那些整日就寻思着来厨房里找这个要那个的小东西们似的,偌大一个厨房,不够她们糟践的!”
婆子情知她说的是宝玉那里晴雯几个,不敢去大厨房里要吃喝,只来这里寻。可自然也知道那是柳家的想着能把自己女儿送到里头去,最好是林姑娘或是宝玉那里,才受人的拿捏。当下只是干笑了两声,并不搭这个话,只催促道:“里头还等着您分配菜撰。”
柳家的咂咂嘴,才扎煞着手去了。
那里雪雁见着没人了,便小跑了起来,进了黛玉的院子才长出了口气,连杯水也顾不上喝,便要进去见黛玉。
正巧儿门口是雪鸮掀帘儿出来,见着她来了,忙侧身让过去,低声道:“可见着人了?”
雪雁绷着下巴点了点头,也压低了声音回道:“见着了。”
雪鸮一壁叫人来去门口守着,“去门口守着,来了送饭的,见着叫她摆在隔壁厢房里。姑娘今儿去那里赏着花儿吃。”一壁低声问雪雁,“小蓉大奶奶可好?”
雪雁也看着周围的几个婆子出去院门口儿守着了,才噘着嘴回道:“宝珠说不好。”
雪鸮叹了口气,“你进去罢。姑娘正等着你呢。”
雪雁忙答应,自己掀起了帘子,进内去见黛玉。
其实自那日雪鸮听见了秦氏不大好的消息之后,黛玉心里便不安,辗转了几日,还是觉得不妥。昨儿便叫人悄悄安了个借口去宁府看了,叮嘱若是寻常,便罢了。若有什么不对,找着秦氏身边的宝珠,叫她今日卯时从天香楼去会芳园边儿上最近的一个临水轩里把事情说清楚了。
派去的人回来了,的确禀说小蓉大奶奶病体沉疴,瞧着昏沉得不能清醒,“且周围人都是上回去时未曾见过的,盯我盯得紧。那屋子里也药味儿极重,如今天气热了,还罩着皮帘子,厚窗帘,闷热得很。”
黛玉便有了底儿了,忖度着若是常跟在自己身边的丫头过去,难免叫人看见,若外头的粗使人过去,恐不安全。思来想去,觉着还是让年岁小的雪雁过去,这样倘或被人发觉了,还能说一声是年纪小贪玩。
故此雪雁今日便特意换了不起眼的衣裳,趁着天还未亮,偷偷地跑到了宁府去跟宝珠会面,幸而这时候大早上没人去到会芳园里,竟让她一路顺利回来了。
黛玉见了她便急忙问道:“宝珠都说什么了?”
雪雁福了福身,答道:“倒还是上回雪鸮姐姐说的那些。就是我瞧着可怜的紧,人都消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见了我说不了几句便哭,只求着姑娘看在平常还同她们奶奶交好的份儿上救一她们奶奶一命。”
她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沓子纸来,递与黛玉道:“这是宝珠偷偷攒下的方子,她照着抄了一份儿来,请姑娘看看有什么不妥没有。”
黛玉接了来瞧了一瞧,却没什么,拧眉摇头道:“这我看着确是没问题。无非是温补的方子。”她把方子放下了,“我叫张妈妈拿出去给外头的大夫瞧瞧——只怕也看不出什么来,真要害人,这些表面功夫还是要做好的。”
雪雁也点头,赞同道:“姑娘说的极是。不是说宝珠见人换过药了?那这些方子其实也是没用。”
黛玉默默叹息一回,觉得这事已经超出了自己能管的范围了,“我帮不上手,总不能叫人去把兼美抢出来。”
雪雁孩子气,想得简单,闻言天真提议道:“那您把这个跟这里老太太一说,央着把人叫到这里来,咱们请好大夫给蓉大奶奶治病,不好了?”
黛玉瞅了她一眼,啼笑皆非,不知该怎么跟这个丫头说明白——
这事纵然小一辈的不知道,但贾母未必就不知情,秦氏身份尴尬,这个时候留着她是祸非福。
即便真的不知情,贾珍把话说了,为了贾府的荣耀,贾母也是不会在意一个平常看的过眼的重孙媳妇的,顶多替她叹息一回罢了。
“老太太也向着自己堂孙、重孙的。”黛玉只说了这一句,便不肯跟雪雁再说了,只打发她道,“你去看看外头厨房的人来了没有,我把方子拿了便出去。”
雪雁没心没肺的,脆声答应了一声,便出去寻人去了。
倒是黛玉自己慢吞吞收拾着方子,暗自琢磨着,要不要跟太子求助呢?左右他是系统,知道任务,也知道秦氏的苦处,或许愿意帮一把。
此时钟泽元还真的就跟这件事有牵扯,不过不是找了贾珍,而是带着人以为太后燃长明灯的理由,悄悄去了城外。
“太子爷,这是净悟的供状。”秦理年迈,经不得这样的疾驰,钟泽元便带着另几个心腹内侍出宫,临走前一夜,吩咐秦理把连日来收集的供状和证据都递上来。
钟泽元翻了翻供状,见无遗漏,才点头让赵平收下了——赵平其实是秦理的徒弟,当日接黛玉进京的那四人中就有他一个,打头的高喜其实也是。只不过这层关系一直隐瞒着,好方便赵平在外头替钟泽元办事。如今秦理年纪大了,启元宫要有个能拿得出手的人顶上,高喜已做到了少监,不便调动,这才把赵平调了过来。
赵平是年纪大了才进宫的,如今二十四岁,进宫八年,生的人高马大,体格雄壮,面庞憨厚,内里却精得很。平常有什么事情,秦理还只放心他替自己。
这次出宫,便是赵平贴身跟着钟泽元。
一行人到了山上的分叉口处,赵平便回禀道:“爷,奴婢先叫人去智诚大师的南山寺把净悟提过来对质?”
钟泽元点头答应,赵平便叫人去,自己却不肯离开,小心陪着钟泽元往与之相对的山上贾敬所在长春观过去。
长春观毕竟是世袭的一等将军出家之地,这些年来修得也算不错,山门巍峨壮丽,楹联上龙飞凤舞,两侧镇门石兽气势磅礴。
钟泽元唇边含了一丝冷笑,示意赵平前去叫门。
赵平躬身,跟着的人早有机灵的拎着袍子跑了上去,抬手砰砰砰擂响了门环,“开门!”
门内传来木棍喀啦喀啦抽出去的声音,很快一个梳着丫髻,穿着灰色道袍小童从门内探出头来,慢吞吞地说道:“这里是主家的道观,不见客。”
说完便要关上大门。
赵平等人哪里肯让他就这么躲进去!
当下便支起大腿怼在大门上,腱子肉鼓起,肌肉虬节,狞笑一声一个用力就把大门朝内轰然踹开!
小童猝不及防,被顶得大叫着往后倒去,赵平往前跨了一大步,拽着他的胳膊轻轻往边儿上一搡,小道童就贴着墙根儿立住了,却被吓得目瞪口呆,扎煞着双手嘴唇哆嗦。
赵平哼笑了一声,转头躬身恭声道:“爷,您请。”
钟泽元才迈进门槛儿,那小童便醒过神儿来了,抖着腿往内挪,挪到边儿上猛地扭头就跑,一面儿跑着一面儿还喊呢,“有、有强人!有强人来抢道观啦!”
赵平眉头一耸,正要过去按住那小道童,钟泽元摆手道:“不必,让他嚷去。正好省的四处去找贾敬。”
长春观的前院是只有贾敬住着的,一应家丁和养的老道都在后院,这道童嚷出去,必是贾敬自己先听见了。
钟泽元见是贾敬亲自闻声出来了,不由更是冷笑,果然是掩人耳目,甚至疑神疑鬼,不敢让自己身边有其他人,生怕叫人害了罢?
贾敬才匆匆披着衣裳出来,呵斥那小童,“这里天子脚下哪儿来的什么强人!”抬眼便看见了迎面而来的钟泽元。
他立刻瞪大了眼,手上不由自主地抓紧了小童的衣领子,嘴唇颤抖着,好半晌才似是自言自语地呢喃道:“太、太子爷……”
钟泽元不理他,径自进了正房坐下。
赵平才出来,阴声笑道:“贾道长,我们爷里头有请了。”
贾敬恍惚着看向四周虎视眈眈的高大亲卫,忍不住苦笑,失魂落魄地叹了一声,“我就知道这一日迟早会来的。”
老头儿佝偻着背,一步一挪地进了正房,进内便跪下了,颤声道:“庶人贾敬见过太子爷。”
钟泽元却没有出声,他静静望着这个看起来已经风烛残年的老人,明明才不到六十的年纪,看着却要比年近古稀的太上皇还老些。
头发灰白干枯,面上皱纹横生,一把卷曲的长须稀稀落落,瘦得形销骨立的身子裹在宽大的道袍里,更显得空空荡荡的。
而在钟泽元为数不多的记忆里,贾敬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模样。出身优渥的翩翩贵公子,宁可不要爵位,违逆他老子也要自己奔科举谋个前程。一路顺遂,一举便拿了进士,这都是敬宪皇帝曾经跟他说过的。
年少金榜题名,一朝看尽神都风云;青壮风云在握,须臾已是妙计连珠。
哪怕后来钟泽元出生时,他已经迈入中年,但仍是个极风雅的人,言谈举止莫不惹人开怀。
“完全没有当年号称‘小诸葛’的贾先生的模样了啊。”钟泽元忽然叹了一声。
贾敬跪在地上的身子微微耸动了一下,很快回道:“已经老了……”
钟泽元淡淡笑了,“人老了,心可没老。到这个时候了,博安还想瞒着孤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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