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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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鳞入宫二十年,也不知道今年自己到底多少岁了,只模糊知道个大概。他也不愿跟人说起自己的身世,只按着当初报的年纪生日,便说自己的岁数。
照档上记的,他如今是三十二岁,入宫时说的十二岁,已经算是同一批入宫的小内侍里头,年纪最大的了。后来他才知道,自己当年入宫的时候应当是十五岁。
当年送他进宫的人告诉他,那年宫内只要小孩儿,最大不过十二岁的,他便说自己十二岁。当年他不知从何时起就没吃过一顿饱饭,饿的面黄肌瘦,皮儿包着骨头,细瘦伶仃的。说是十二岁,也没有人会怀疑。
送他进宫的人是专做这个生意的,就在四处转悠,看着人市上有卖孩子的,或是逃难来的孩子,便哄了来,卖进宫里。那宫内都是打点好的,籍贯都有人做了。
这些孩子自此便失了做一个完整的人的资格,埋没在吃人不见骨头的皇城内,干些永远出不了头的苦差事。结局多半是不知什么时候,一卷草席裹着被折磨得遍体鳞伤的尸体扔到乱葬岗里头。
赵鳞本来也会是其中一个。
但他遇见了孝懿纯皇后,当初还是太子妃的娘娘可怜他,虽不好明着把人要到自己宫里,但却暗中叫人把这个孩子调到了茶水房往各处送茶水,这是个轻省且容易出头的差事。
后来赵鳞送茶时果然得了太后青眼,一步步爬到副统领的位子,成了懿仁宫内除太后一入宫便跟在身边的秦衡之外,最有权势的太监。
赵鳞始终没有忘记当年救他于水火之中的太子妃,哪怕后来太子妃落难,他咬咬牙,硬是拼着叫人发现了便是乱棍打死的下场,悄悄给太子妃帮手。
再后来,他投效了太子妃的儿子,如今的太子,成了太子安插在懿仁宫内的眼线。
今天,赵鳞毫无保留地把自己所有的过往摊开在太子面前,以示自己的忠心和野心。
“奴婢的兄弟叫李升,妹子叫小桃儿,是五年前去金陵办差时相认的。也是五年前给家里老娘送的终。”
赵鳞苦笑了一声,“里头细碎的缘故奴婢便不说出来占爷的功夫了,总归是仔细叫人查验过,虽不是一个爹,但的确是亲生的妹子兄弟。老娘也没忘了我。”
“他们还是在金陵原籍,原极穷困的。我那兄弟今年十九,小时还有钱上了两年学。后来家里几亩薄田都被贱价买了占了去,家里的顶梁柱又在争执中叫人打死了。实在穷得没饭吃,打十岁起便在码头上扛大包养活老娘和妹子。”
“奴婢这些年攒了不少的钱,在宫里也没什么地方用。相认之后,便拿了银子给他们在金陵城内置办了一处不大不小的宅子,又买了几个丫头小子。叫兄弟重新念书,妹子便在家里也识几个字,请了妈妈来,学些闺秀们知道的东西。”
赵鳞脸上显出欣慰之色来,有些不好意思地道:“爷,您知道。像宫里这样的人,没谁是不念着盼着能有父母亲人的。好在我兄弟也争气,念了三四年也考了个秀才出来。”
“而且,”赵鳞越说越高兴,显然是很看重兄弟李升,“现今的应天府知府张楚老大人,原就在他们住的那个县做学官。很欣赏升小子,教导过几回。升小子还拜了先生。”
钟泽元点了点头,“去岁张楚的确去了金陵下的一个知县做学政。他为人虽然迂腐,但很爱才。既然能看重你兄弟,也是他自己有才学的。”
赵鳞忙谢过他的夸奖,又叹了口气,道:“但后来,适逢选公主、郡主伴读,指明要有才德且家世清白的女子。这个差事便也给了各地的学政参谋,张大人听闻奴婢家中升小子还有个妹子,遣人问了,便点了她。”
“也是他们心性单纯,”赵鳞苦笑道,“小桃儿一心想着能进京见一见我这个大哥,满心欢喜地应了。在家里收拾了包袱,一日一日数着到了去衙门应名儿的日子。”
“谁知去了竟是场地狱!”赵鳞咬牙切齿,眼中甚至含了泪水,“小桃儿去了衙门,叫人撵出来说没有这个人。那丫头脾气倔,拿着又跟衙役那里的人对比。当时就看出一个原本名单上没有的人顶了她的名字。”
“当时他们两个就跟人起了争执,略等后来顶了小桃儿的人来了,就那样嚣张跋扈!”赵鳞愤声骂道,“让自己家的家丁把奴婢的兄弟痛打了一顿,还扯着小桃儿要给他们大爷做妾!”
“升小子被打得满头满脸的血,趴在地上起不来,眼看着小桃儿要被抢去了,一下子便晕了过去。还是有一个老衙役动了恻隐之心,跟人劝说,上一任学政大人是升小子的老师。那人才肯放了小桃儿,扔了升小子。大摇大摆地走了。”
钟泽元垂着眼平静地捻动着手腕上的念珠,只微微皱着的眉看出他心里的不快。适才赵鳞一说李小桃儿被选中进了名单,他就猜到了会被顶替的下场。
毕竟这次遴选伴读点名是要贤德的女子,又不是选秀,不会被收入后宫。若有心要过两年参选,这样的经历即便不入宫,少说也是指给亲王郡王。且本朝有旧规矩,文官四品以上者不得送女入宫。勋贵们倒不禁,虽这些年渐渐送了,但还是有的。如此这些伴读说不得便真有做正妃的福分。
即便不参选,说出去也是极长脸面的事情,日后女孩儿也好议婚。
故此有不少家资丰厚的人家就动了心思,争相打点了要送来。一个没背景没银子的民间女子,小桃儿是几乎不可能的。
赵鳞哽着嗓子哑声道:“爷您明鉴,知道了兄弟妹子受了这样的委屈,奴婢哪儿能忍下去!可奴婢不敢叫人知道升小子有这么个做内侍的哥,恐坏了他日后走科举的路。只能叫人暗中打探。”
“是薛家!”赵鳞双眼赤红,满是对薛家的仇怨,“当初张大人主管此事时,因薛家世代经商,便不肯选他们,只要身家清白的耕读人家里的姑娘。所以薛家的姑娘便落了选。可后来张大人学政任满,回了京,那薛家的大爷薛蟠便打点了当地的官儿,要把他妹子塞进去。”
“名单上都是当地有名的士绅耆老家的姑娘,他们不敢擅动。唯有小桃儿,是个没靠山的穷秀才的妹子,便叫人顶了。”
赵鳞眼中淌下泪来,“顶了便也顶了,奴婢私心里还不想小桃儿来京里。她人老实,没心眼儿。可那薛家薛蟠,不该把我兄弟打成重伤,还要抢我妹子做小老婆!”
薛家几乎是把赵鳞得罪死了,还不自知呢!宝钗的算盘如何能成?要不是入宫这么多年还能忍,赵鳞只怕当天就能叫人把薛家人也打一顿!
钟泽元听了只是皱眉,暗自点头,据铤铤给的原剧情里,薛蟠入狱,也是因为和人争执英莲打死了冯家公子。一言不合便动手殴打,这的确是薛蟠不顾后果的行事。想必还以为只要肯花钱便没有平不了的事,谁知便撞在张楚手里了。
秦理却感同身受了,他们这样的内侍,最重视家人亲情,若是有人吐一口唾沫到自己头上,还能笑着叫声好儿呢,可若是有人欺压家人,那可就触了大忌了,必是不死不休的。
何况秦理也怜惜赵鳞这么多年孤苦伶仃,好容易找到了家人,自己也在宫里熬出头了,却又眼见着受这样的委屈,怎肯甘心?
他小心地看了钟泽元一眼,低声为赵鳞说了句话,“爷,您可怜这小子也是为了兄弟姊妹的一片痴心。”
钟泽元点了点头,“薛家做事太张狂了些。不过薛蟠如今还在牢里,还是张楚亲手送进去的——既如此,赵鳞,待五月巡视织造局孤便让你去。回金陵和你兄弟妹子好生聚一聚罢。”
赵鳞喜出望外,连连磕头谢恩。
本来他是不抱希望的,毕竟五年前曾去过一回,这样的好差事不是轻易能轮上的。本想着少不得要等兄弟争气考上了举人,进京赴试的时候才能再见一面了。谁知太子竟给了这样大的恩典,最吸引他的不是能从这趟差事里捞多少银子了,而是能再跟这么多年来只短短聚过一个月的家人重新相见!
“太子爷的恩德奴婢无以为报,唯有日后忠心孝敬,全凭太子爷差遣!”赵鳞信誓旦旦地保证,他本就是太子一方的人,如今有这样的恩典,更是死心塌地了。
钟泽元略点了点头,言简意赅地道:“跟着孤做事,日后不会亏待你的。”
赵鳞又是一个头磕了下去,他满心里都是太子,只怕钟泽元叫他去赴死,他也毫不犹豫了。
赵鳞毕竟是懿仁宫的副统领,不敢在启元宫多待。谢恩之后,匆匆便赶了回去。
反倒是钟泽元,还不能歇下。
他等着秦理回来,换了热茶劝他歇下的时候,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伴伴之前叫人盯着秦家的……”
秦理把银吊子挂在墙上,回身恭声回道:“是,一直有人盯着。”
钟泽元是想起在黛玉那里听见的一句,秦钟养了个什么外室被秦邦业打了,宝玉还去探望一事来,他点了点头,又道:“秦钟倒底为什么被打?”
“这说起来怪不得旁人。老奴派人一直盯着他们。自打回城,秦邦业便一心盯着秦钟念书,每日起五更睡半夜,恨不能头悬梁锥刺股地倒腾,还拿着书日日考校。若有一点儿不好,便狠狠叱骂。”
“初时奴婢还不明白,便道或许是恨秦钟不上进罢了。还是有一回,去的人竟听见秦邦业处处拿您跟秦钟对比!又是说您当年十二岁的时候如何的出类拔萃、圣神文武,秦钟多不如矣。秦钟便哭着说他如何能跟储君相比,那秦邦业便跟疯了似的,拿着棒子又骂又打,把秦钟打的身上满是青紫。”
秦理悚起眉头轻声啐了一口,“呸!这老杀材,怎敢起这样的心思,是谁都能跟您比较的么!”
钟泽元倒是毫不意外,秦邦业收养秦钟可不是对敬宪皇帝的忠心,要不是有所图谋,一个跟敬宪皇帝都见不上面的营缮司郎中冒天下之大不韪收养遗腹子?说出去谁能信!
如今这样也可以预料,自己这个敬宪皇帝的嫡长子已经名正言顺地做了太子。这个遗腹子在他们那些人的眼里便没大用处了。
既不能做起事的幌子,占不了天下大义——已有了嫡长子为储君,合乎礼法,一个遗腹子,还是私生的遗腹子,如何作为能反对嫡长兄的傀儡头目——也不能用来要挟启祥帝,俗话虱子多了不痒,现上头都有一个兄长的儿子是太子了,难道还怕多一个私生子出来。
多载的心血付之东流,那些人自然就不满。秦钟的处境也不会好太多了。
钟泽元冷笑了一声,“要是不安这样的心思,当初他冒着诛九族的风险收养秦钟是为了什么?”
秦理脸上的皱纹拧成了一团,“这老匹夫大逆不道!”
“就是为了这个把他打得下不了床的?”钟泽元问了一句。
秦理忙回道:“这倒不是。是有一日荣府上的宝二爷叫秦钟出城会一个朋友去,秦邦业见是他来,估摸着也是想结交才答应下了。谁知后来才捅出来,这两人出城去了馒头庵,秦钟跟一个小尼姑好上了!”
钟泽元恍然大悟,几乎失笑,却原来黛玉那里的丫头听着一个什么姑,还以为是个女子闺名,谁知原话应当是尼姑!
“秦钟胆子也大,瞒着秦邦业把那个小姑子名唤智能的,私下带到了城里。贾宝玉出了银子在城郊赁了一个小院子,就这么把那姑子养了起来,两人还常一同去呢!”
秦理脸上满是厌恶,“也不知两人同去是做了些什么——后来秦钟没瞒住,老奴估摸着是宁府有人盯着他回去告诉了秦邦业,秦邦业登时大怒,恨他不成器,便拿了大板子来一下子打了个半死。”
钟泽元慢慢喝了口茶,嫌热又泼在地上,“行了,差不多他那里该收尾了。”
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把吐干净的净悟和净和带上,还有贾珍暗地里动的手脚,都收拢齐了。孤去会会贾敬。”
秦理忙答应下,只有些不解太子爷为何要去亲自见贾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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