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书院
】
一说凤姐和黛玉正在这里发作了秦氏房中的丫头婆子,便听见外头说是贾敬去了,一时众人都惊了。
凤姐唬得一骨碌从床上翻起了身,“好好儿的并无疾病,怎么就没了!”她一壁说着,一壁匆匆忙忙地便叫平儿,“快去前头探问探问,老太太、太太还在会芳园呢!”
平儿答应了一声,也不敢叫小丫头过去,竟自己亲赶着去了。
凤姐在屋内犹心神不宁的,只是一个劲儿地嘀咕,“好好儿的人,怎么说没就没了!”
黛玉忙拉了拉她的袖子,转头示意秦氏还醒着呢。凤姐扭头一看,了悟点头,自悔失言,如何好当着病人说这些的?待要寻些话来安慰,却又听着秦氏慢慢地说道:“世事原极无常,这些我也看透了。”
凤姐更悔了,怎么好好招出这样的话来。她强笑了两声,“世事无常,总要尽了人事。”说着自己又觉不大对,忙住了口。
黛玉见机,便上来低声道:“如今前头珍大哥哥折了腿未好,又偏生有这么些客人在。也不知两位舅舅回去了没有,若是嫌烦早回去了,前头且要靠琏二哥哥和蓉儿照料。更顾不得里头老太太她们了,珍嫂子一个如何看顾得过来?”
“且这样遇丧的大事,更不是一两个人能做下来的了,正要一个主事儿的人呢。凤姐姐还是过去帮衬着,正是要你的时候呢。”
凤姐听了心头大为熨帖,这正合了她好揽事出头的性格了,便暗起了一个想头,忙拍着黛玉道:“既如此,便劳烦妹妹在这里顾着蓉哥儿媳妇些,我等料理了老太太那头就来。”
黛玉点头,“这个自然好的。”
凤姐又嘱托了黛玉几句,方带着人忙忙地去了,只临走之前还不忘竖起眉毛来呵斥了院中一堆的奴才们,“不许进去扰你们奶奶的清静!”
黛玉隔着窗子听见了更松了口气,如此便无阻碍了。她瞧着凤姐前脚带了人出去,后脚便示意雪鸮守着房门,“来了人叫一声。”
雪鸮躬身答应,牢牢守在房门前头,连后门都叫人守上了。
黛玉这才忙走到秦氏的床前,看着她蜡黄瘦弱的脸庞几乎失了声,好半晌才挤出来一句,“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儿?”
宝珠悲啼一声,当着黛玉便再也忍不住了,噗通一声便跪倒在地,放声哭道:“我们奶奶也不知是吃了什么药,一日里只好醒一两个时辰,别的时候竟是如何叫都叫不起来!灌水喂食都下不去,只一口口呕出来,如此十来日下去,如何还能有人样儿呢!”
“这里每日跟牢狱似的,四周换上都是从未见过的奴才,守得滴水不漏。前几日我还能偷空儿出去见一见姑娘的人,这些日子,可是连院门都锁死了,除了送药送饭,竟是不许一个人进出的!还好说是怕旁人的脏污沾染了我们奶奶!”
黛玉听得心酸,看着秦氏往日明丽张扬的脸竟成了这副模样,便耐不住泪珠儿滚了下来。滑到脸上,忙自己拭了。
秦氏还勉强醒着,只看着有些昏沉,见黛玉伤心得这样,却还笑着抚慰了几句,“这原是我的命了。小姑妈,从我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起,就知道有这么一天。他们是成功与否,总之我都是不能活着的。这么多年下来,早也看开了。”
黛玉心头一酸,这话却是无疑的。当初这些人收养秦氏姐弟,无非打的是谋一场泼天富贵的主意。若事情败露,便像今日这般,早早地送走了秦氏好保自己的性命;若事情成了,那秦钟还能当傀儡,秦氏却是生了孩子便留不得了。打的主意便是要混淆血脉,如何能让孩子的生母存留,倘孩子心与他们不同,向着母亲,便遗下天大的祸患。
秦氏不过说了这几句,便喘息了五六回,嗓子里似是风箱一般,呼呼地漏着粗气,却还坚持握着黛玉的手,执意要说下去,“若论真心,总还是小姑妈和琏二嫂子还有真心待我的。小姑妈你又是纯良的性子,只看我这个人才跟我好。”
秦氏眼中流出一丝遗憾,说的话便像是交代遗言,“眼下我去了,倒还只有你,是叫我舍不下放不开的。可惜你待我一片赤诚之心,竟无法回报了。”
黛玉扭过头去抽泣几声,越是见不得秦氏这样,心里便越发坚定起来,她咬了咬唇,狠声道:“我偏不能叫那些人如意!”
秦氏却摇头了,“小姑妈,不必趟这趟浑水。你独身弱质在京,如何抵得上盘枝错节的势力。”她劝道,“这是我的命,为了我,不值得。”
黛玉不答她的话,反倒招手叫过宝珠来,从自己怀里取出药包交到她手上,“这个药,你留着。”
宝珠吃惊地抬头,她一双杏核眼已肿得只剩下一条缝儿了,嗓子也哑了,“姑娘、这、这是什么?”
黛玉垂下眼,只问道:“我问你一句,若叫你替你奶奶去赴死,你是愿不愿意?”
秦氏和宝珠都是一怔,宝珠不等秦氏拦她,已是往前膝行了两步,高声道:“姑娘,我愿意!只要能救我们奶奶,便是叫我立时去死,我也甘愿!”
“你真肯?”
宝珠决绝地点头,“我肯!”
“好丫头!”黛玉赞赏地看了她一眼,随即笑了,“放心,要的就是你这一句话罢了,必不能叫你真去死了。”
宝珠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问道:“姑娘,您能救我们奶奶?”
黛玉点了头,声音掷地有声,“能!”
宝珠绝处逢生,忍不住喜极而泣,放声痛哭起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还不忘砰砰地给黛玉磕头,“姑娘,不知该怎么谢姑娘了……”
黛玉忙叫她起来,“我跟兼美一见如故,是为了不能叫小人得逞,并不是为了你才这样。你也不必谢我,只忠心待你们奶奶就是。”
秦氏也是呆了,听到这里她忍不住问道:“小姑妈,你真……真有法子救我?”
她想开了是想开了,但若这能活下去,谁又愿意平白去死呢?
黛玉笑着给她理了理鬓角的碎发,承诺道:“我说能,必定是能的。”
秦氏定定地看着她,终于忍不住也落下泪来,“小姑妈……”
黛玉忙搂着她的肩膀拍抚了几下。
三人正说着,便听前头雪鸮的声音扬声笑道:“嗳,怎么是您老过来了?我们姑娘正在里头跟小蓉大奶奶说话儿呢。”
回话的却是贾母身边一个老媳妇了,“二奶奶回去了跟老太太说了,老太太正伤心着,听见林姑娘还在这里,忙叫我来,叫上林姑娘回去。”
宝珠听见眼里明显闪过一丝惊慌,可还没说了怎么才能救奶奶呢!她求助地望向黛玉。
黛玉回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示意她只在里头等着,自己却从容出去了。
贾母身边的婆子正要进内,却见黛玉出来了,忙上前笑道:“林姑娘。老太太叫我来请您回去呢。”
黛玉似是勉强笑了笑,却不答这话,只问道:“珍大哥哥和珍大嫂子可是出城去了?”
婆子忙回道:“都出去了,不止这样,还有蓉哥儿也去了——珍大爷腿脚不大便利,只得跟珍大奶奶坐车去。蓉哥儿便打前站去料理事情。”
黛玉皱起了眉,“那这府里且是谁看着呢?”
“是琏二奶奶。”那婆子回道,“老太太和太太见这府里实在没人了,便叫琏二奶奶帮衬着这里。”
黛玉心头一定,果然正是自己猜的那样,不枉刚才特意提点了凤姐一句。
她点了点头,索性走近了低声叹道:“我瞧着这里蓉哥儿家不大好呢。”黛玉指了指头,“时清醒时不醒的,昏沉得紧。怕是不大好。再有这样的事情,万一谁忙乱起来冲撞了可怎么好?”
“这样罢,”黛玉作势想了想,轻轻一合掌,“你去回老太太,就说好不好的我在这里陪着蓉哥儿媳妇待上一宿,等过了今儿凤姐姐那里事情安排下来就没这么忙乱了,我再回去。”
“也是全了我跟她的情谊。”黛玉补了一句,“只今日一夜而已。”
那婆子听着是这么个理儿,反觉黛玉明事理懂人情了,连连点头称赞道:“姑娘想得妥帖,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儿嘛!我这就回老太太去。”
黛玉微微一笑,“那还多谢嫂子成全我的心意了。”她侧头示意雪鸮,雪鸮忙笑着上来塞了一个荷包,“劳烦您老跑这一趟。”
那婆子一捏荷包的厚度,笑得眼都眯了起来,暗道果然是林姑娘,出手大方,怪道往林姑娘这里的差事,大家伙儿都抢着来。她当下便满口答应道:“这有什么劳烦不劳烦的,老太太听了保准还赞姑娘的情谊呢!”
黛玉看着婆子的身影慢慢远去,方要回转进内,雪鸮忙掀帘,却又有些不放心,小声追问道:“姑娘,这能成吗?”
“能成。她拿了银子自然向着咱们。这些人在府里待了几十年,惯会把白水说成蜜的。”黛玉冷笑一声,“你看着,到老太太那里,答应了都好。若老太太不答应,她能数出十个由头来劝老太太叫我留下。”
雪鸮还有些犹豫,但不多时贾母处果然来了三四个媳妇,回说老太太答应了,“还让我们陪着姑娘,嘱咐明个儿一定早早回去呢。”
黛玉笑着应了,“这个自然。多几个人守着更好了。”
这些媳妇们便也在宁府安顿下了。
宝珠隔着帘子紧张地拧着手指,“林姑娘,这么多人,真不会出什么岔子么?”
黛玉悉心给秦氏拿了几块点心,闻声摇头道:“就是人多才好呢。一个,这样的机密要事,她们又不知就里,自然不会提防;再一个,咱们动手,自然见证人越多越好,人多了还都一个说法,才不会叫人起疑。”
她看起来成竹在胸,实际上也小心地把钟泽元给她传的纸上写的如何操作的法子反复在心里过了好几遍,只这些便不欲与宝珠说了。
这也是黛玉的细心之处——这样牵扯到英宗皇帝的,难免不叫有心人多想,太子隐在幕后方才最好。除了自己,最好再别有第二个人知晓这是谁的手笔。
宝珠心里惴惴的,但盼着秦氏能脱离苦海的念头超越了一切,她无声地靠在柱子旁,把适才黛玉教她如何行事的一字一句都牢牢记住了,且在心里筹谋了好些应对的说辞来。
屋内一时弥漫着一股紧张压抑的气氛,黛玉瞧着秦氏精力不济了,忙叫雪鸮来落帘子,小声道:“教她歇一歇也好。”
雪鸮答应着上来,便听外头有人声说话,正是贾母处来的媳妇们,且是在问一人,“哟,姑娘这一大包,拿的什么?”
黛玉心中一紧,忙示意雪鸮噤声。
且听外头时却是雪雁的声气回道:“哪儿是一包呢,大娘瞧这不是四五包子,还有个箱子呢!张妈妈听说姑娘在这里歇下了,叫我送东西来的。”
“包袱里头原是姑娘的衣裳鞋袜,几件首饰,箱子里另有梳头洗漱的家伙什儿。这些却不好打包,正好儿是一套的东西,外头有个箱子,才用的箱子。”
那些媳妇七嘴八舌地只赞黛玉娇贵,又道:“这是仔细人家,不肯用别人的东西的。”
忙有人上来接手,雪雁也不推辞,笑着谢过众人,便叫送到里间儿去,“我这边拿这包袱,大娘们抱这个箱子罢?好歹给姑娘看一眼,才好分派下去。”
那些人自然无不答应的,又岂肯让她自己抱这些包袱,忙忙地有人上来抢过包袱去,又有人抬着箱子进去了,放下了还笑呢,“这可够沉的!”
雪雁仔细把东西堆了堆,笑回道:“那都是上好的沉水木,琉璃枝儿的,哪儿能不沉!”
黛玉从里间儿出来,正听见这一句。
那些媳妇们便又都啧啧称奇,巴结黛玉道:“这样好木头,我们寻常也就从老太太那里见着一件儿两件儿的,没想林姑娘这里竟有一成套的!”
言谈间无不艳羡林家的富贵,黛玉的娇矜。
黛玉笑了两声,却也没再说下去,只叫小丫头带着媳妇们下去吃茶,“拿这些钱给厨房要些果子去。”
那些媳妇们瞧着黛玉身边的丫头拎了一串儿五百个钱来,忍不住地眼热,忙拦道:“这些钱哪儿用得了!”
黛玉笑道:“原不是这里的人,人家府上又忙乱,不该多给几个辛苦钱儿的。”
一个媳妇嗐声道:“姑娘大度惯了,那也用不了这么些个!”
黛玉便笑着叫人把钱给了她们,“那你们自去寻去,我却不管了?”
那些媳妇们瞧着眼都热了,一个个胡乱点头答应,这可正好!若去厨房,自己只捞些果子,钱可不都叫她们赚了,哪儿有捞些钱来的痛快!
媳妇们拿了钱喜滋滋地要出去,黛玉便也拿了些钱给这里的人,“仔细她们看了眼热你们呢,拿这些请她们吃顿酒就没什么了。到底是在人家家里。”
媳妇们更是大喜,领头的忙上来拿了,讨喜的话像是不要钱似的往外扔,争先恐后地称赞黛玉慷慨大方,体恤下情。
黛玉笑了,便明白这些媳妇们今夜必定喝些酒了,且拿了钱也松泛,只巴结自己还来不及,只怕来时贾母嘱咐的叫好生看着别四处乱跑的话,全忘到了姥姥家了。
领头的媳妇千恩万谢地出去,过了会子才过来回黛玉道:“已治了几个菜,又沽了酒,姑娘放心,我们不敢多喝。”
黛玉点头,那媳妇便又道:“老太太说,到底小蓉大奶奶是病了的,姑娘虽要好,也顾忌着自己的身子,可别一处睡了。”
黛玉应允,她正想今日行事,自己明面儿上离得却是越远越好,便叫人收拾了秦氏隔间屋子的床榻,又叫雪雁仔细着把东西抬过去,“我都看了,没什么差错,这些就很好了。”
媳妇们听了更是安心,方行了礼下去吃喝。
宝珠一步不错地跟着黛玉,眼巴巴瞧着她分派下去,惹得黛玉好笑,“行了,你总跟着我成什么样子?叫人家看了还纳闷儿呢,快看着你们奶奶去。”
宝珠紧张地咧着嘴,小声儿道:“姑娘,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
黛玉忙拍了拍她的胳膊,宽慰道:“你是正经重头戏,岂能这样紧张?不然,漏了馅儿,咱们的心思都白费了!”
“听我的,快进去好生平复平复。今儿晚间才开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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