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书院
】
凿漏了林家的船一事被太子视作自己的黑历史,再三要挟林姑娘不许说出去,不然……
“孤就昧下给玉儿的送行礼了。”钟泽元说是要挟,语气中却带着笑意。
黛玉听了果然也没在怕的,笑着回嘴顶道:“殿下精心预备下的送行礼,若是不送出来还叫什么送行礼?”
钟泽元似是遗憾地摇了摇头,“那就留待玉儿回了京城,再揭晓好了。”
黛玉正想笑问一句这算什么送行礼的时候,便觉着身下马车渐渐停住了,外头雪雁脆声叫道:“姑娘,到了码头了。”
原来今日正是黛玉启程的日子,外头天气炎热,走水路要比走陆路好得多,只是慢了些,黛玉便先打发了杨六走陆路回家报信,自己却带着人坐船回去。
她忙回了钟泽元一句,才应道:“雪雁你问问雪鸮,让她拿我的幂篱来!”
话音才落,雪鸮的声音便在外头笑道:“带着了,姑娘。”
黛玉这才起身轻移,就着雪雁掀开的车帘接过幂篱来先戴上,才从车上下去。
这幂篱也是那日太子悄悄叫人送来的透真纱所做,这纱难得,即便是钟泽元,所得也唯有那么几匹透真纱。还是两广总督孝敬上来的。除了给太后那里的几匹,下剩所有的,都叫他从库房里翻出来,一股脑儿全给了黛玉。
又怕她舍不得,还不放心地叮嘱,“这水上虽然凉快些,但日头毒起来你也受不住。路上也没有这么些冰可用,到时候叫人把窗帘子还有你经过的船舱外头换上这些透真纱。若有多的,你罩在身上,凉快些。”
黛玉心里酸软得不得了,极感念太子在这样小事都想着自己。自然,钟泽元可也没少趁机讨要好处,黛玉连日后进宫伴读悄悄见面都应下了。
这会子想起来,黛玉脸上还是忍不住一红,心里悄悄泛上了一丝甜蜜。
可这好心情很快就被那边兴冲冲闯过来的人影给打破了,“林妹妹!”
宝玉从前头车上下来,贾琏忙着指挥下人搬运东西,一个没看住他就趁机溜了过来。顶着热辣的日头和一张大红脸,带着腼腆的笑意邀请道:“这里热,咱们先上船罢?我瞧着那边儿船上外头都罩上了纱帐,想是收拾好了等着咱们上去呢!”
“放屁!”钟泽元听见忍不住跳脚骂了一句,怒气冲冲地叫道,“孤叫人送纱来,是给他用的吗!”
黛玉脸上也不好看,听见钟泽元这话反而笑了,轻咳了一声,淡淡道:“怕不是表兄认错了,那是我家的船。”
宝玉一愣,抬起手来摸了摸脑袋,“是、是啊……我也没认错——那不就是林姑父派来接咱们的船么?”
这话说得连张妈妈都要气笑了,她哼了一声,堵宝玉道:“那是来接姑娘的船,跟宝二爷又有什么相干!”
黛玉隐在幂篱下也是一笑,“妈妈这话说的不错——表兄,非是父亲不派船来接你,而是老太太亲吩咐了不许外道麻烦,府上自备船轿。”
她略顿了顿,语气冷漠了起来,“便是不备好了船,也断没有让我一个女儿家跟男子同船而行的道理!难道家里缺这几艘船么!”
这话一出宝玉登时傻站在地——怎、怎么?不能与林妹妹同船而行吗?
黛玉瞥了他一眼,怼了回去便懒得再理他,只吩咐雪鸮道:“叫人跟着送回琏表兄那里,咱们上船罢。”
她才要转身,宝玉身后便急匆匆挤上来一个丫鬟,却是抱着一大包子衣裳的秋纹,想是才看见了宝玉不见急忙找过来的。
便正听见黛玉堵宝玉的话,她又不忿黛玉这样疾言厉色,又心疼宝玉呆愣愣的,自觉在荣府上连着贾母起,谁都从没叫宝二爷受过委屈,怎么偏生林姑娘来了,便三番五次地作践她们二爷了?
秋纹又恨宝玉不长记性,每每的叫人堵得下不来,偏还上赶着过去,但话又回来了,她待宝玉是恨铁不成钢,又如何不恼着黛玉呢。
闻声便把手中的包袱往地上一放,上前一步笑道:“姑娘这话虽说得有理,可到底咱们是亲戚,且二爷年岁小,平常在家里还不避忌呢,怎么到了路上反而避开了?到底是不比着在家里宽敞地方大,姑娘且先委屈委屈也罢了。到了地儿,我叫二爷亲去给姑太太赔罪去,想姑太太也不能怪罪的。”
黛玉已经转了身了,听见这话竟忍不住转回来惊讶地上下打量了秋纹几眼。
秋纹自觉这话说的文纹丝不漏,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只迎着黛玉打量,脸上不卑不亢的,竟也不回避。
雪雁经不得挑弄,当时脸就红了,眉毛一扬上去便要理论理论,不想却叫黛玉拽住了。
她只好瘪着嘴退回来,满脸的不甘愿。
黛玉轻声嗤笑一声,“原来府上竟还有这样一个伶牙俐齿跟主子嘴儿来嘴儿去的丫头,可叹我竟错过了。”
秋纹一笑,“可不敢跟姑娘顶嘴,奴婢只是说这么个事儿罢了。”
“这还不是顶嘴呢?”黛玉又是一笑,“我倒要问你——是谁在家里还不避忌了?你何时见着我曾让你们二爷进过我的屋子一回!又说什么路上不宽敞,这个你倒放心,那边儿琏表兄雇的船比你们二爷平日住的两间自厢房只大不小。”
“却来叫我委屈委屈?怎么你们自己不受这个委屈!”黛玉冷笑一声,反唇相讥,“别家十六岁的公子都读书科举,取了功名为国效力了,你家十六岁的公子会个亲戚还要带着四个丫鬟,他倒是不受委屈了,没得听见过我自家的船,自家的下人,还要忍着叫人挤上门儿来叫我委屈!”
秋纹脸上涨红,她在荣府里仗着是宝玉的丫头处处拔尖儿惯了,没想到黛玉丝毫脸面也不给,登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那边才凑过来的麝月急得满头大汗,叫苦不迭,见着闹得僵了,忙上来赔笑:“林姑娘,秋纹她性子直,不会说话。其实是这么个道理,到底我们伺候宝二爷来的是四个姑娘,跟旁的男人们住着不大合适,这才想着央您宽松宽松。”
“性子直?我瞧着是心眼儿歪。”黛玉几乎要笑出来了,怎么,几个丫头不肯跟男人们混居,她好端端的林家大小姐就能跟男人混居了?
何况,哪条船上没有护船的家丁、撑船的河工,都是在底下一层的舱室里,无事不能轻易上去的。
“你们伺候宝玉的时节,怎没想起来他是个男人,不合适要避开?这时候倒是矫情起来了。若觉着不合适,不如等回去了自禀明老太太,叫宝玉搬外头住去,身边儿伺候的都换成小厮,才对了你们不肯跟男人混居的意愿了。”
黛玉懒得跟这些人掰扯口舌,只挥手叫雪鸮,“上船,看好了,不许咱们家以外的人跟上来。”
雪鸮忙答应了,黛玉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
留下雪雁得意洋洋地叉着腰吐舌头,还只作好意劝呢,“要我说,咱们这些伺候主子的下人,原讲不起这些避忌不避忌的。又不是主子,哪个在意!穷讲究些什么呢?真把自己当小姐来不成?”
秋纹麝月脸上羞得通红,连句话也不敢跟雪雁说了,只匆匆拉着宝玉就要回去。宝玉受了这一番排揎,又见林家人虎视眈眈的围在船的舢板边儿上,显见是听了黛玉的吩咐,不许一个外人上船的,只得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几回,怏怏去了。
那边儿贾琏听见了几乎要急死,一壁叫着坏事坏事,赶着叫人把宝玉带回来,让看好了不许四处乱走,一壁就想起凤姐在家时的叮嘱来。
“你可看好了宝兄弟,不许他乱跑。一则倘落了水,大家吃不了兜着走,那四个眼线盯着,回来老太太、太太不扒了你的皮儿!”
“二则他是个痴的,非跟着林姑娘上船她的船不可!你可万不能叫他上去,这样不顾规矩,让林家来接的人看见了,你想着林姑父怎么迁怒你罢。”
贾琏还笑凤姐杞人忧天,“他这么大了,能不知道男女有别的?还要上人家的船!”
谁知就闹了这一出儿!
贾琏急得直跺脚,连哄带骗地把宝玉弄上船,看着那四个丫头便气不打一处来,可这四个不是贾母的人就是王夫人的人,又在宝玉房里,他一个大伯子还不好呵斥。
干脆叫了叫了五六个力壮的婆子来,“看好了,不是说不愿混居么,叫她们就在舱室里,一步儿也不许出去!”
如此,才算是上了路。
这一路上可苦了秋纹和麝月,这两人从没坐过船的旱鸭子,初时只觉得新鲜,便还好些。等着日子久了,便天旋地转的了,大吐特吐,不出半月,人就蜡黄焦瘦,全不见当初清丽可人的模样儿了。
且兼着船上饭食哪儿有家里那么便捷的?都是可丁可卯,宝玉尚还好些,到底是主子,鱼虾菜蔬都有几盘。她们下人都是跟着吃的干粮,半分优待也没有,这些平日里只跟着宝玉吃珍馐美味,即便不合口儿也径去厨房索要的“副小姐”们,哪儿受得了这个!
哪怕宝玉心疼,初时把菜分给她们几个,可看着宝玉消瘦下去,她们可也不敢了,若到了地方,林家再跟老太太去信一说,岂不是完了!就都不敢吃。
这种时候,看见远处运菜送肉的船吆喝一声,径往林家的船上去了的时候,那可真是眼都绿了,恨不得能飞身上去,大喊一声,快把东西送到我们船上来才行。
其实也不是贾府就没钱置办这些,只是到底路上送菜的有限,贾琏吃了一回亏,便牢记着凤姐要跟林姑娘打好关系的嘱咐,每每见着菜船,便只笑呵呵地要人送去林家那里。
“那上头是林姑娘,带着又都是丫头。比我们这些大老爷们儿娇贵的,菜先尽着她们吃就是。”
何况黛玉船上也用不了这么些,每每的再叫人回来一些,贾琏和宝玉两人的菜蔬是尽够了的,他又受不着委屈,自然不觉得有什么。
只秋纹和麝月两人绿了眼儿,恨不得冲上去到贾琏面前哭诉,你是不是忘了这船上也有姑娘!一样的都是丫头,怎么林姑娘身边的丫头就能跟着吃好的,偏我们只得些干粮吃!
可惜她们让婆子们看住了,根本见不到贾琏,而且就算见到了贾琏,恐怕他也是嗤之以鼻,给她们的已经够好的了。
也不看看这回给的路费银够不够来回花销,贾琏原本想着带一部分粮食,路上还能采买一些,这样不占空儿。可今年大旱,沿路上粮食的价儿翻了一倍不止。
贾琏心里估摸了估摸,暗道不好,他还想着到了扬州这个销魂窟快活呢!只怕再这么花销下去,回去的路费就能把银子全花光了,他还快活个屁!
他这么一缩减,底下那些人都吃的两掺的粗粮呢,麝月她们还吃的精米白面,她们不吃,放出去,底下人争着吃了!
倒是晴雯和碧痕还好些,勉强能服侍宝玉,可到了后来,她们也受不了了,一个个病恹恹的。
如此好容易熬到了见着扬州府的码头,秋纹和麝月几乎相拥喜极而泣,什么也顾不得了,就想着到了林家吃顿好的了。
扬州的码头上,贾敏早早派了人等着黛玉一行,见着来的船,来人一壁忙迎上去接着自家姑娘和太太家的亲戚,一壁赶着叫人送信回去。
“姑娘回来了!”
林府,正院内,贾敏原本正听着底下人回话,听见这一声,手上一歪,端着的茶盏一下子就洒了满身的茶水。
唬得众人都是一跳,贾敏的大丫头雪鹃忙上来拎着贾敏的衣摆,急道:“太太可烫着了没有?”
贾敏霍地一声立起身来,推开雪鹃的手急道:“什么时候了,谁还顾得上那个——我玉儿回来了?到了哪儿了?”
来回话的几个小丫头争抢着回道:“已经从码头上来了,约莫有小半个时辰就能到家啦!”
贾敏脸上似哭似笑,抖着手吩咐道:“去去去,你们都下去!”
众人都明白太太思念小姐的心情,七嘴八舌地道了恭喜,便喜气洋洋地出去了。
贾敏顾不上她们,回过头来便问:“我衣裳呢?还不快找一件儿衣裳来与我换上!哦哦,还有,玉儿的屋子可收拾了没有?里头都得打扫!床上换新被褥了没?可别潮了!”
雪鹃忍不住地捂着嘴笑,一壁取了衣裳出来,一壁快言快语地笑道:“太太欢喜得糊涂了都!姑娘的屋子您早半个月就叫人收拾好了,还亲去看了两三回呢,您都忘啦?”
贾敏绷不住也是一笑,却又不放心,还问道:“那被褥换了新的没有?这样的天气,早放好了,也都潮了,还是要新的。”
雪鹭从门外进来,闻声忙笑道:“换了,换了!我才去看着针线上的人换了新的上去呢,太太您就放心罢。”
贾敏还是不放心,这边雪鹃也给她换好了衣裳,她也不要人扶着了,急急地就要往外走,一壁还不忘说道:“我先到玉儿的屋子看看去。”
雪鹃等人忙跟着前去。
贾敏去黛玉的屋子亲自看了没有不妥的地方,又吹毛求疵地让人整改了几处,摆上了新鲜瓜果。
她回来了才到了院子口儿的功夫,就听见背后有人含着泪颤声叫道:“太太!”
贾敏身形一僵,却是急速地转过身去,一把便将来人搂在怀内,哭声道:“玉儿!我的玉儿!”
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