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书院
】
“嗳嗳嗳,傲雪,你长眼睛了没有！不要这个,这个不是咱们家的。仔细多拿了,回去让这里的人说你没见过世面。”
“还有拒霜,那些书姑娘看的要紧,你别浑放了。单找一辆车，到时候你亲自跟着。少一本儿都不能依你。”
雪雁人不大嗓门儿不小，这会子兴致冲冲地掐着腰，在院内指点众人收拾东西，一会子是这个别拿混了，一会子是那个别忘了，直把院子里大大小小的丫头支使得团团乱转。
末了儿还是紫鹃看不下去了,上来扯着笑道：“你也别这么作兴,瞧瞧都叫你支使成什么样儿了？姑娘还在里头念书的，我不嫌你吵，姑娘还嫌你闹腾呢。”
雪雁擦了把头上的汗，嘿嘿笑道：“紫鹃姐姐，我这不是要回去了心里高兴么！都半年多没回家了,不知家里我娘老子想成什么样儿了。”
紫娟叹了口气，想起自己年幼失亲,竟有些羡慕雪雁这样双亲俱全、父母健在的，正想着说句什么，便听见前头有人笑道：“嗳哟，这是我来的正是时候,这么忙呢？”
却是平儿穿得伶伶俐俐的一件儿象牙白的抹胸、松绿撒裤，外头套着纱制的褙子，拿手中扇子遮着日头走了进来。
紫鹃忙迎了两步，平儿见状赶着走两步拦道：“底下没个遮挡，怪热的，你在上头等着罢。”
紫鹃这才止住了脚步，便在廊下笑道：“我们正忙着收拾东西，招待不周了。”
平儿踏上石阶，摇着扇子笑道：“咱们有什么招待不招待的。我知道林姑娘离家半年多了，想必是思乡心切，过来一看果然这样——东西都收得差不多了罢？若是缺人，我叫几个力壮的婆子来使唤。”
“足够了、足够使的。”雪鸮闻声挑帘儿出来，忙往里让，又笑道，“昨儿老太太也来问，我去问姑娘。姑娘说，我们带了三四十口子的人呢，外头男人顾着大件儿的，里头婆子丫头顾着小件儿的，尽够了。”
平儿笑着进了内，“你们这是不回来了？怎么东西我瞧着都收拾了。”
雪鸮回头笑道：“哪儿能呢。姑娘入选了伴读，至多不过擦冬的时候，不还得回来复选？若真中了，那少不得还是要在京里多住些日子的。”
“那敢情好。我们奶奶还说呢，林姑娘乍走了，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黛玉才睡了午觉起来，睡眼惺忪地正挽着头发从里间儿出来，脸上犹带着酣睡的红晕，雪肤羡极白梅，颊侧艳煞桃花。
平儿瞧着这幅美人暑日初醒图，竟一时呆住了，愣愣地看了半晌，才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来见礼，自嘲道：“我还跟我们奶奶说，在咱们家也算是见多了美人儿了，不曾想着见了林姑娘，其他人便黯然失色。这么长日子，我还道自己惯了。谁知今儿一见，竟又痴了！”
黛玉忙让起了，又笑道：“平儿姑娘净说笑罢了，倒是我这儿失礼了。”
平儿忙道不碍，又笑道：“是我来的不凑巧——这可不是我夸张，您自管出去叫人来问问，能举出来哪一个比您还好看的，我给她跪下磕一个。”
“却也不是不凑巧，不过入了夏，我着实贪睡了些，这才起晚了。”黛玉却也不接平儿的奉承，只微微一笑，隐下了真实原因不曾说。
昨儿晚上，钟泽元不知从哪儿摸出来一本子谜语，古古怪怪的，好顽儿又好笑。两人打起赌来，黛玉略输一筹，小性子上来不依了，非拉着要赢了不可。
两人叽叽咕咕的，你来我去。钟泽元好歹是让了几把，黛玉才心满意足了。谁知临睡前，钟泽元不放心拉着又嘱咐了许多，絮絮叨叨一定要黛玉保证，不许跟宝玉再见面了才肯放她睡去。
黛玉笑个不住，又嗔着钟泽元乱想，又心软他记挂自己，悄悄应了下来，还真琢磨了一会儿。
早上雪雁又兴头地嚷个不住，贾母那里也想着快走了，多见一面是一面的，叫黛玉去用早饭，便起得早了。
故此午间便多睡了会子。
黛玉在妆台前坐了，雪鸮忙上来挽发，黛玉便问平儿道：“这会子来可是有事儿？”
平儿忙福身道：“正是来送礼单子的。我们奶奶听说姑娘要走了，心里十分舍不得，叫我寻摸了好些压箱子底儿的东西来，挑挑拣拣了这半日，才捡了这么一匣子。姑娘您是见惯了好东西的，我们奶奶说，请您别嫌弃，权当是看我们奶奶的心意，拿着顽儿罢。”
说着，便招手叫过丰儿来，打开了匣子，恭敬递给雪鸮。
黛玉侧头看了一眼，见里头端端正正摆着一对儿羊脂玉的镯子，一支金嵌宝石凤凰挑心簪，一对鸡血石的耳坠子，底下压着一个赤金璎珞的项圈儿，便知价值不菲，不是平常送礼该给的数目，凤姐这是有意示好了。
遂点头笑道：“你们奶奶有心了，替我多谢着她。”
平儿觑着黛玉平静的脸色，方松了口气，暗道奶奶出手大方果然是对的，若这礼送轻了，只怕林姑娘还看不上。
她忙笑道：“是，回去了我回奶奶。”
“哦，还有这上头是老太太、太太、我们奶奶给姑太太添的礼。奶奶叫我把单子送过来，给您留一份儿。”
这规矩是为了怕跟去的婆子串通好了，恐昧下财物来，才把礼单一式两份儿，一份给婆子收着，另一份便封好了交给可信的人。如今黛玉在这里，自然便交给她了。
平儿从怀内掏出两张大红洒金的笺子来，照样儿放在了匣子上头。
黛玉点头道：“好，雪鸮你好生收起来就是。跟咱们贴身的东西收在一处罢。”
平儿又说了会子话，便起身告辞，“奶奶那里还有事要我去做，便不多留了。”
黛玉忙叫雪鸮送她，“替我多谢凤姐姐。”
雪鸮送了人回来，便拿起桌子上平儿才送来的东西道：“姑娘，我把这些收起来了？”
黛玉才点了头，便听外头张妈妈问道：“姑娘可起来了？”
“起了！”黛玉忙扬声叫进。张妈妈满身热汗地进来，隔着三四步远便停下了笑道：“我身上满身的汗，离得姑娘远点儿，别熏着您了。”
黛玉便示意雪鸮给张妈妈端一盏子凉茶来，又问道：“杨六可是回来了？我前儿听着妈妈说外头见他去，只这阵子忙着收拾东西，又有外祖母和姊妹们宴请叫去聚一聚，竟没来得及问你。”
张妈妈接了凉茶来端在手里，雪鸮又搬了一个杌子来让她坐了，“正是我今儿才叫了杨六来——外头咱们的大件儿已收拾的差不多了。正好今儿叫杨六过来回话，一个是为的回姑娘办的差事，再一个，外头的东西理了单子也请姑娘过一过目。”
黛玉遂点头应下，“你叫他过来就是。雪鸮，你把屏风立起来。”
雪鸮忙答应了，便走至门口扬手儿从外头叫了三四个力壮的婆子来搬了一个绘着花鸟人物纱扇屏风，回头笑道：“这个不隔风，夏日里正是用的时候。”
杨六早已在外头等着，见人来传，忙整了整身上的衣服，垂着头恭敬在屏风外头跪了，口称：“小的杨六见过姑娘，请姑娘午安。”
黛玉示意雪鸮叫起，杨六忙又道谢，便躬着身子回道：“小的才从金陵回来，按着姑娘吩咐的去找了那个甄士隐。这个甄士隐正是丢了女儿，两口子整日以泪洗面，家里妻子封氏更是病恹恹的，日渐消瘦。”
“小的只装作是客商借宿，言谈间他便唉声叹气地说起自己年高无子，好容易有了一个女儿，却又叫拐子拐了去。小的便装作好奇，打听了他家女儿的形貌。甄士隐自说起额间有一红痣，小的便作吃惊状来，拍着腿说自己曾在金陵见过豪富薛家和人争买一婢，那女孩儿形容间正是英莲的模样。”
“甄士隐听了又惊又喜，再三谢过小的，又给了一些钱财布帛，带着老妻从田庄上往金陵去了。”
黛玉手上无意识地转着茶杯，却有些疑惑，若果真甄士隐去了救了英莲出来，自己的任务为何丝毫动静都没有？难不成是甄家不认得女儿了？
这说着黛玉却又摇头，自言世间无有分辨不出的亲生母女，且英莲又有那样一个明显的红痣。
“你可跟着到金玲去看了？”黛玉想着，便慢慢问道。
杨六一愣，“这、这却没有。”他忙解释道：“小的是怕甄士隐起疑，又想着他家家资也算丰厚，且甄家又是当地推的望族，听闻还有亲戚是在金陵城中的豪富，想是不会有差的。”
黛玉点了点头，这离着千里之遥，却无法细究，也有可能是太子曾说过的张楚老大人为人谨慎，怕人再被拐走，便要查证，也需功夫。说到底若还不成，便再打发人去罢了。
她略想了想，忽道：“这回我要回家，少不得还是你去打前站。你略等等，我亲自写封信给父亲，你送到父亲手里，请他亲启。”
杨六忙答应了，便在屏风外头等着。
黛玉绕进内室，沾了墨匆匆写就，等着晾干了便折起来封入信封内，仔细嘱咐道：“务必亲手交给父亲。”
“是，姑娘放心。”杨六恭恭敬敬地从雪鸮手上接过信来，忙拿了一块手帕叠上，才塞在了袖袋内，又道，“您可还有什么吩咐？若没了，小的先下去收拾东西。赶明儿便先回扬州。”
黛玉点头道：“没什么了，你回去罢。”
杨六这才去了。
因临近端午，贾母便一定要黛玉过了节再走，两下便商定了于五月初八日正式启程，届时外头贾琏带着宝玉，另有贾家的二十个青壮小厮跟着。
这边厢前一个月宝玉还沉浸在秦钟去了的悲痛了，只觉得上学都没滋没味儿的，其他人的讨好全不放在眼里了，自己哀叹，“见惯了上等的羊脂白玉，这等路边的碎石杂草，如何能入得了眼呢。”
那一屋子的丫头都瞧着他心情不好，想着法儿地逗他开心。晴雯尤甚，今儿想一个戏水的法子，明儿鼓捣一出儿作乐的排戏，整个宝玉的房内，整日价都是女孩儿们银铃儿似的笑声。
这里头有个缘故。自打袭人叫贾母撵走了，贾母便没再另派人来，只亲把晴雯叫了去，细细嘱咐了许多。晴雯这样聪慧的，自然猜着贾母的心思，她又何尝不愿意？虽不曾跟袭人一样越了矩，但一颗心也是在宝玉身上的。
这之后，宝玉院内便是晴雯为首，偏她性子娇矜，会顽会闹，模样儿又极为出挑，宝玉这一颗心渐渐就挂了上去，其余丫头倒是退了一射之地。
更不用提便在外头花家的袭人了。
倒是听闻黛玉要走，宝玉才高兴起来没几日又丧气下去了，整日价闷闷的，不见笑颜。
说起来，这是贾母自定了叫宝玉跟着同去扬州，怕他作兴起来一时压不住，瞒着哄着，直到了今日才开口，“宝玉，你过来我同你说件事儿。”
便如此嘱咐了一番，喜得宝玉蹭地一声儿从椅子上蹦了起来，一蹿老高，抓耳挠腮跟个猴儿似的，连声嚷着就要去见黛玉，“林妹妹知道不知道？我告诉她去！这下可好，我们不必分开这么些日子，妹妹必定高兴极了！”
说着就要往外跑，晴雯拉都拉不住。还是贾母忙叫回来了，“你听我跟你说完了，你林妹妹早知道了！”
宝玉这才遗憾地退了回来，但脸上仍是掩不住的喜色。
贾母便嘱咐道：“这回去是给你林姑父祝寿，你早早儿地预备一篇文章来，到时候席上拿出来贺你林姑父的大寿。在林家住下了，也不许跟家里似的浑顽儿，勤学好问，多拿着书去请教你林姑父，他是正经的探花，进士及第，多说说，好处少不了你的。”
宝玉先还兴兴头头地听着，听着听着便打蔫儿了，好容易能有一回出门的机会，他正幻想着到时候怎么跟林妹妹作诗顽笑，同享山水景色呢，怎么老太太便提起这个来！
宝玉心里只想着自己便是不这样，贾母远在京城也不知道这些，胡乱点头答应了，只暗暗筹谋着到时候该怎么跟同乘一舟，泛于山水之间，大好的景色，身旁还有美人相伴，岂不快哉！
却不知，太子早料着了这一点，这里宝玉还只是幻想呢，那里钟泽元就动手了，一面叫人暗中凿漏了林家来接人的船，一面就打发了人去接洽，使林家一时无法，另买了一艘他早预备好了的船。
钟泽元都暗中算过了，那船虽大，且装帧华丽，行驶起来又快又稳，但上一任主人是个好大气的，船上舱室都建得极大。
主舱室黛玉带着贴身的丫头住，另外正正好好就是跟着的婆子再加上护卫的家丁——一个都不带多出来的，宝玉想上去，没门儿，除非扒船底去！
黛玉听见了，笑得是前仰后合的，偏钟泽元还揪住了不放，小气吧唧地一个劲儿叮嘱，“不许他上你的船，到家里也不许他离得这么近！你自个儿休息好了才好，到时候我巡察河务去了扬州，还等着玉儿带孤逛一逛呢。”
“扬州我又不熟，父亲升任到扬州的，我跟母亲才从苏州搬过去，拢共才住了多久？”
“那也行。”钟泽元妥协了，“孤叫几个熟路的先把路线图绘制了，到时候孤带着玉儿逛去。”
黛玉又好笑又好气，“这有什么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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