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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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
秦衡从殿外进来,笑着跪下给太后行了礼,巴结道:“还是太子爷心里头记挂着您。今儿过午启元宫就派了人过来给凉亭装上纱帐了。奴婢过去瞧了,嗬!竟像是春日里似的,凉津津的,舒服得紧——趁着外头天儿还亮着,您不过去瞧瞧?”
太后懒散地歪在榻上,摆了摆手,“也罢了,这人老了就是不如当年,总不爱动弹。”
秦衡膝行两步凑到太后身前,一壁拿着一个玉锤子替太后捶打腿侧,一壁笑道:“您哪儿就老了!太上皇比着您大那么些个,瞧着不还是龙马精神的。今儿还说了,等日后再南巡,也带着您回乡看看去呢。”
太后忍不住一笑,接着慨叹道:“这是元儿与你说的罢?”
秦衡点了点头,轻声细语道:“您别怪奴婢跟太子爷走得近就成。”
“你心是向着谁的我还能不知道。”太后轻嗤一声,“你跟在我身边三四十年了,打我入宫就跟着了,再疑心你,我这身边也没个放心的人了——我是说,今日太子提起这事儿,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秦衡知道的不多,闻言有些疑惑地看了看太后,正想发问,却叫太后摆手止住了,“今日太上皇要过来,你去盯着小厨房做两样拿手的菜来。别的,自有我分说。”
“是。”秦衡恭声答应了。
至晚间,果然文安宫传了话来说太上皇要过来用膳,太后带着人迎了,便请太上皇在配殿坐了,又让人端上菜来。
“这是元儿孝敬的厨子,苏锡菜的熟手儿。”太后笑着夹了一块儿鸭子,放到秦衡托着的碗里,“这道母油船鸭,用的还是厨子从苏州带来的‘母油’,上好的酱油从三伏天晒到入了秋,只取上头最清亮的一层,才是正宗的母油了。我盯着他们炖了足足一日,浓香酥烂。您也尝尝这道。”
太上皇挟了放在口内,颔首道:“味儿倒是不错,你爱吃这些甜滋滋的苏式菜。”
“是元儿孝顺。”太后放下了筷子,又亲手盛了一碗碧玉凤汤,交到秦衡手上递过去,便略微扬首示意屋内众人退下。
秦衡忙轻轻把碗摆在太上皇面前,无声地挥了挥手,带着一溜内侍宫女,悄声退了出去。
“梓潼有什么机密话要说不成?”太上皇扫视左右,随口问道。
“是有这么件事儿要说。倒也算不得什么机密,就是嫌底下人嘴碎,若传出去了不好听。”
太后抽出帕子来沾了沾唇角,含笑道:“两个多月前,您吩咐说太子妃也该相看起来了。妾借着祈福的事儿把各家闺秀叫进来端详了端详,虽不知十分的底细,可也有了几个人选。可这程子您实在是忙,也没得空儿垂询。”
“妾想着。元儿也不小了,越了年如今十六岁,再怎么算有个二三年也该成亲了,好叫他定定心。这么算下来,到底是到了定下的时候了。”
“哦?”太上皇闻声慢慢抬起头来看了太后一眼,缓缓把手中的勺子放下了,语气平静地道,“这么说梓潼是有了合适的人选了?”
太后心头一跳,忙笑道:“说不上什么合适不合适,只是看着有那么几个好孩子罢了。”
“我这也是替元儿想着,这孩子从小儿咱们看着长起来的,心里不免多疼几分。也亏得他孝心,什么好顽的好用的,还都想着我们。今儿连我宫里凉亭没个纱帐都看在眼里,下午就叫人来装上了,可不是他心细又孝顺?”
“到底是疼他,就凡事上向着他。”太后温和一笑,打趣道,“好女孩儿总共那么几个,若是咱们不先想着替元儿定下来,再有了旁的人家,那孩子还不怨我啊!”
太上皇笑了一声,倒也点了头,“这话说的也是——梓潼看中了哪几家?”
太后心头一松,忙笑道:“有这么五六家子。一个南安郡王家的小孙女儿,长相模样儿跟南安家的年轻时候一模儿一样。一个忠靖侯史家的大姑娘,她倒是比元儿大一岁,但大些也知道疼人。一个镇国公牛家的三姑娘,脾气和顺,性子好……”
太后一一历数了几个,最后笑道:“还有一个,如今两淮都转运使林家的姑娘,我瞧着模样儿、脾气都极好。最要紧的是气度也有,懂礼数知进退。”
太上皇一直仔细地听着,到了最后听到林家,忽然一笑,“这个说了这么多,想见是梓潼偏好这家的姑娘。两淮转运盐使司都转运使林海的独女——是她不是?”
“是她。”太后似乎察觉到一丝不对,但也没来得及细想,只笑道,“您权当是妾偏心罢。这个是我故乡的女孩儿,她祖母与我也是交情极好的手帕交了。”
“朕看你不是偏心林家,是偏心太子!”太上皇忽然发难,怒喝一声,紧跟着右掌在桌上狠狠一拍,边儿上摆着的碗盏登时一个倾斜,骨碌碌滚到桌子边儿上。
太上皇怒气犹未消散,挥手狠狠把碗摔到地上,指着太后诘问,“到底你是什么心思,朕知道,你自己也知道!”
“林如海如今身居要职,掌着两淮盐政,且是个肥缺儿,宫里内库近五分之一的内帑全出自他辖下进贡,白花花的银子大把大把地从手里过,等着有人要拉拢呢,是不是?”
太上皇愤怒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背着手在殿内连连转了几圈,猛地回身,指着太厚的鼻子骂道:“再过几年,盐政任上有了出息了,进一步儿便是内阁要臣,六部尚书。怎么,想着替太子抢先把这个炙手可热的岳家先定下?等着太子使力让他再出一任学政,当几回主考,便是半朝的门生,这朝上,就成了太子的天下了!”
“朕的梓潼——”太上皇阴鸷的眼神紧紧盯着太后,嘿然冷笑,锥心之言一字一句地从牙缝里往外挤,“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太后几乎苍白了脸色,从刚才太上皇站起来指责她起,就已经软不可支地滑跪在地上,眼泪成串儿地往下掉,听见这话,哑声悲泣道:“您又是拿着什么眼来看我?您是我的丈夫,是我侍奉了一生的君主!太子再好,能好得过几十年的夫妻情分?”
“我跟着您一辈子,自问不比史书上的贤后,可也是呕心沥血,事必躬亲。这三四十年,有哪一件儿我不是顺着您的心意,不是公平持正的!何曾偏向过哪一个皇子,何曾苛待过哪一个嫔妃!”
“他还不是我肚子里生出来的,还是您自己教养的。您若这样说,怎不去问问钟楮登基,甄氏安的什么心!”
此话字字泣血,句句诛心。几乎是一把利剑直插在了太上皇的心坎儿上,他自己何尝不知道太后未必有这些心思,不过是自己年老体弱,忌惮年富力强的儿子孙子。
启祥帝本才是他的眼中钉,可这个儿子又是久病又是无子,他慨叹之下,未必就没有几分子不如父的窃喜和对一个失了有后能力的男人的怜悯。几番取胜之下,不免就高高在上,不把这个儿子放在眼里了。
可太子呢?不但文武兼资,且正是雄心勃勃的年纪。自打参政以来,朝中无不赞叹,就连最古板守旧的张瑛都曾多次称赞过。看着正处在大好年华的孙子钟泽元,太上皇心里不是没有嫉妒的。
而且,他才接了林如海送上来的密折,里头言明上一任都转运使任下,贪污了一笔巨款,其中数目让太上皇都心惊了——那可是内库数十年的总收入都不止!这还只是三年的任上贪的!
逢这件事,太上皇左思右想竟是没一个合适的人选去密查,职位低了怕压不住,反倒被害,职位高了,说不得就牵扯到这里头了,查也查不出什么东西来。
最后把朝中的人历数了一个遍,除了太子竟没一个合适的了——太子年少,才参政不过三年,前两年只不过是从旁听着,直到去年自己有意退位才松让他办差。且曾去过盐政上,已经有了个底儿了,不至叫人蒙蔽。
今年朝中又极为缺钱,必要从哪儿拿一笔钱出来的,太上皇没办法,这才点了钟泽元明为巡察河务,实则暗查盐政要案去。
一下子放了这样大的权力出去,太上皇不是不猜忌的,如今不过是借着这个机会把自己心中的恐惧发作出来罢了。却没想到太后不但没有哀求认错,反而处处逼问,这才让他恼羞成怒。
太上皇愤怒地一甩袍袖,大步迈出了懿仁宫,“林家和太子之间的亲事,你想都不要想!——传旨下去,太后妄言政事,不修内德,着闭宫思过!”
跟着的众人都吓得一呆,这是要禁足太后?
秦衡更是急得身上汗都湿透了,眼睁睁看着跟着太上皇甩袖而去,身后大门紧跟着被嘎吱紧紧闭上。
他吓得匆忙提着袍子往配殿跑,“娘娘,娘娘这是怎么了!”
殿内太后已经从地上起来了,正坐在炕上隔着窗子冷脸看着门外众人或惊慌或害怕的神情,见着秦衡过来了,方淡淡道:“不用这么慌。本宫故意的。”
“啊?”秦衡傻眼了,“您、您这是何苦来的!”
太后冷冷一笑,“太子出巡,明面儿上是巡察河务,实际上多半我听着风声儿是要查盐运。本宫那个不争气的兄弟李立悯,在金陵任上,我就不信他看着盐运这块儿肥肉能不咬一口!”
“回来了我问他到底为何得罪了在金陵的忠孝亲王,他还不肯说。不说我也猜着了,必是为了盐运起了争执,不敢跟我说呢。这下子,元儿都亲自去了,可见太上皇整治盐运的决心有多大,就算李立悯没那个胆子跟盐商勾结,只能算是小打小闹。”
太后在地上啐了一口,恨声道:“可拔出萝卜带出泥,他那点子脑子,能擦干净了我不姓李!”
“可他毕竟是本宫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是北静郡王的外祖父。”太后叹了口气,揉了揉太阳穴,“本宫也不能不管他。可又不知怎么管他。”
“只好托给元儿。”太后垂下的眼皮就着夕阳橘黄的光线在脸上印出若隐若现的影子,“可太子不是好相与的。平白跟他说,他能答应?”
“还好今日上午他过来时透了口风,到底是小孩子家,沉不住气。”太后笑着摇了摇头,“也是,遇见自己心上人,哪个毛头小子忍得住?”
“他既然有求于本宫,那事情就好说了。何况林家那孩子我看着也还好。本宫只管向太上皇提起选妃就是,若是成了,自然最好。”
太后幽幽地笑了,“可没想到太上皇竟然猜忌至此。那本宫就只好闹个大的,传出去让人们都知道知道,本宫是为了什么被禁足的——到底不能白做,怎么也得让太子承这个情!”
“那李立悯的事儿,他就不能推脱了。”
秦衡听得直咽口水,好半晌才低声叹道:“嗳,娘娘您为了李家劳心了一辈子……”
太后拨弄着手上的绿松石手串,淡淡道:“那有什么法子呢?总归本宫不似姐姐那样好命,有一个处处为她打算的父亲,还遇见了深情的丈夫。”
她忽然嗤笑了一声,“也是,其实当年姐姐如果活到了本宫这个岁数儿,自己的亲生儿子先是被丈夫迁怒,接着又病死,孙子又被丈夫猜忌,也还不知怎么样呢!”
“本宫倒是但愿元儿别像他祖父,好歹对林家姑娘善始善终。”
秦衡没敢说话。
太后猜得不错,她被禁足的消息不过晚间便传到了从内阁回来的钟泽元耳内。
“行了,孤知道了。”钟泽元听着秦理说完,随意地点了点头,“皇祖母执掌宫闱多年,即便被禁足也不会有人敢亏待她的,你叫人悄悄儿送点东西表表孤的歉意就是。”
秦理连忙答应了,又小心道:“那太子爷,这事儿您怎么看?”
“怎么看?不怎么看。这亲事孤早就知道八成儿皇祖父不肯答应。”钟泽元嗤笑一声,向后放松地躺在了靠背上,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念珠,“你想想,一个太子,再搭上一个平步青云的岳父,还有握着兵权的外家——他屁股底下还坐不坐得稳?”
“那您……”秦理纳闷了,嘀咕道,“那您还在太后面前透口风。”
钟泽元合上了眼,懒懒道:“孤故意的。真当孤这点子心思都按不住?就这么迫不及待地要暗示皇祖母提亲了。何况本身还知道八成儿是不行。”
“不过是给她个借口罢了——孤去查盐政这事儿虽然机密,但皇祖母浸淫宫廷多年,说她在皇祖父身边没个眼线,你能信?不出半日,她就知道了。”
“李立悯在金陵插手了盐政,搂了一笔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银子。皇祖母必然不能就这么眼看着她兄弟被查的。自然要托孤放他一马,可孤不做白工。”
钟泽元呲牙一笑,“她不得想想怎么示好?东西钱财,孤不缺。权势地位,孤也不缺。这时候孤跟她透个口风说要求娶,还不是现成儿递上去的好处?”
“可您不是早知道这事儿成不了嘛!”秦理有些着急了,他当然不愿自家太子爷吃亏,“那您承了情,又要替太后瞒下李老大人的事儿,还什么都没捞着,那岂不是亏了!”
钟泽元摆了摆手,“这倒不是。本来孤就没想着这事儿能成,不过是想着万一呢?有那么一点子的希望成了,孤也不愿放手。”
“既然没成,孤也不吃亏。反正本来就没打算重办李立悯。”钟泽元取下念珠来仔仔细细地上了一层油,又亲自拿了一块儿缎子擦拭,“不为了皇祖母,也为了水溶——他是个能臣,且是孤的臂膀。”
“水溶再怎么不愿理睬李家,那也是他外家!李立悯是他嫡亲的外祖!外祖获罪,水溶脸上能好看了?定要被言官参上一本,皇祖父虽然不会降罪水溶,但必会趁这个机会撸了他的差事,砍砍孤的势力。”
“所以,李立悯不能重办。”钟泽元耸了耸肩,“何况他才贪了几个钱儿?跟那些人比起来,就不值一提了。瞒下来,根本不会有人揪着不放。”
“到时候,有的是人替他吸引注意呢。”钟泽元意味深长地笑了,“那人可比一个李立悯要让人眼红多了,不扒他一层皮下来,朝上的人不会甘心的。”
“而且李立悯的把柄在孤手里,对水溶是个掣肘,”钟泽元敛了笑容,平静道,“用人不能全交一片心。一个完美无缺的臣子,是不会让君上放心的。”
秦理的心猛然抖了一抖,忽然有些害怕面前的熟悉又陌生的太子了。他忍不住要自问,自古君王多疑,太子,到底有没有全然真心对人过?
钟泽元没察觉老伴伴的心思,继续道:“今日钟泌过来了?”
“是,早晨过来了一回。您不在,他急着上学去又走了。”
“孤知道了——他下午已经见过孤了。”钟泽元点了点头,对着灯光看了看手中亮闪闪的手串,满意地笑了,“不枉孤叫人暗示了他这么多。”
“哦,对了。孤启程估计还要几日,多半林姑娘那里是要先走的。你叫人去看看她有什么缺的没有,再一个,叫人远远儿地把那个什么贾宝玉打发走,不许他近林姑娘的船轿!”
“是。”秦理连忙答应,看着太子幼稚地皱起的眉头,回身忍不住笑了,看来太子爷还是真有一片真心全然交付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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