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书院
】
黛玉心中不可自抑地浮现了钟泽元垂眸含笑看过来的样子,似乎正托着腮叫自己的名字。她的脸上飞速飘过两团红晕,但好在理智还在，知道此事无法解释的地方太多，实在说不得。
“我只在内院住着，外祖母家日常往来的人也不多，没听见说哪家人格外好些，便是名字都记不全。”黛玉微微低下脖子,掩饰道,“实是不知各家的内里。”
“何况这回去了,更见着大家子里人口繁多生出来的事端,今儿是这房的嫂子多拿了叫了一盘儿菜，明儿是那房的媳妇少做了一件衣裳的，这样的事都在嘴里嚼几天。远不如咱们家里人口干净来的舒心。”
贾敏听着倒是赞同地点了点头,见黛玉并没有动心的样子，便也先罢了，只温柔地叫她回去歇息，“明儿起来,给你□□吃的菜。走了这些日子，想家里的菜了罢？”
黛玉笑着答应了，便向贾敏辞行。
贾敏看着雪鹃她们送黛玉出去，让雪鹭拿着美人捶捶着小腿,渐渐陷入了沉思。
她自小儿在荣府里长起来，贾氏一族共二十房，八房当年跟着两个老国公进了京,金陵老家还余下十二房守着祖产祭田过活。只宁荣两房嫡支，自己这一辈四人，到了王字辈林林总总老婆孩子加起来足有小二十人，嫡支便这么些，旁支更不必说了，端的是人支旺盛。
当年贾敏做女儿时，便见着各家妯娌姊妹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儿，脸上带笑私底下啐骂的不在少数。凡年节大事，更是往来亲戚乱成了一锅粥，每每母亲不忙个一月半月的，不能歇着。
还是嫁来了林家，五代旁支内都没了亲戚了，便是算上旁支，也是林如海为尊，往来的远房亲戚极少，纵来上那么一回，也都是巴结着的。少了好些乱七八糟的亲戚间的各种杂事。
兼之夫妻和睦，举案齐眉，虽后来为了子嗣婆母不大高兴，但到底是个慈和的人，并不曾为难过。家里虽有几个妾室通房，但并无所出。即便林如海在扬州这样的奢靡风气的地方，也洁身自好并不曾涉足外头的烟花柳巷。
贾敏微微出神，想了这么多，总还觉着自己玉儿本就身子娇弱，若进了那世家大族勾心斗角，岂不短寿！
还是择一个家世清白、人口简单的，家底厚不厚的不打紧，反正到时玉儿的嫁妆是要多多添上的，只要男儿自己上进，家里人都慈和平顺就好了。
想着这里贾敏忽然伸手推了推雪鹭，“去，你叫张妈妈来，就说我有话要问她。”
雪鹭答应了跑出去，不多时便带着张妈妈过来给贾敏行礼。
贾敏忙叫赐座，想了一会儿才道：“妈妈，你瞧着在京里可有什么好人家没有？”
她又把话重问了一遍，是觉着似乎适才玉儿脸上红扑扑的，别是有了意中人。又害羞不肯明言，便来问一直跟在身边的张妈妈。老人家经历过这些的，看得清楚。
张妈妈却是一皱眉，误会了贾敏的意思，还当她有意要跟贾家连亲。她沉吟了片刻，开口道：“太太，有句话我说了，您多半儿不爱听。可为着姑娘，老奴还是得说这话。”
贾敏微微直起了身子，有些纳闷儿，忽然一个念头闪过却是心头一跳——坏了，莫不是玉儿跟谁家少年郎暗通心意了？
她只觉不好，但更怕黛玉惹下祸来，还是勉强笑道：“妈妈但说无妨。”
张妈妈稳稳地坐在杌子上，语气干涩还带着一点子的厌恶，“太太家中的那个宝玉，实在不是良配。”
贾敏愕然，这、这是从哪儿说起的话？问宝玉做什么？她霎时明白了张妈妈的意思，不由有些啼笑皆非，忙想打断说自己并无此意，却被张妈妈误会是贾敏不爱听这话，更打定了主意要说下去了。
“那个宝玉年纪十六了，还总在内院住着。身旁一应伺候的人，俱是年轻的丫头，长得丑的还不要，非得是貌美的才成。行事间毫无避忌，动辄跟丫头们不分轻重地胡闹。老奴甚至听着他们家的人笑说，宝二爷最爱胭脂，那盛在盒儿里的还不要，非嚷着要吃姑娘们唇上的才肯。小时肆无忌惮的，这大了才好些。”
“那当年，他们那里老太太、二舅太太身边的丫头，宝玉也来者不拒，常滚在一处顽笑，拉着手儿要吃胭脂的。”
贾敏听着脸色已是铁青，恨不得立时飞身到京城质问自己的母亲，把这样一个纨绔介绍给自己的女儿却是什么居心！
张妈妈那里却还没完，仍自顾自地冷着脸说道：“更有一场闹剧，一会宝玉生病足有半月的高热不退，急得家里人团团转，好容易好了，身子却虚了，还叫二舅太太病中逮着跟丫头行那云雨之事！”
“若说平日他那些举动只说是少年人爱颜色，可这回做此丑事，分明是淫邪好色！老奴每每想起他房中的七八个大丫头，行事之间毫无忌讳，张扬跋扈，便禁不住要疑问——她们是否早跟宝玉知了人事，自觉日后是个姨娘了，才如此肆无忌惮的！”
“够了！”贾敏厉声喝止，气得抬手就把榻边的美人锤狠狠掷在地上。
张妈妈暗叹了一声，只当贾敏不愿人说自己家中的丑事，袒护宝玉才发这样的怒气。她从容不迫地从杌子上起身，跪在地上，闷声说道：“太太就是发我到庄子上、撵我出去，老奴也还要说——这宝玉绝不是良配！求太太替姑娘着想，万不可让她进了火坑啊！”
贾敏脸色青青白白，气得直喘粗气，好半晌才冷静下来，又忙叫听得目瞪口呆的雪鹭把张妈妈扶起来，亲自给她递茶。
见张妈妈接了，贾敏才歪回榻上，直道气得额角疼。
她抚着额头叹道：“行了妈妈，你是为了玉儿，我哪儿能怪你？实话说与你，我家里母亲虽来了几回信撮合，但我也不曾答应。本就犹豫的，听着玉儿说王氏为难她我就没了这个心思。早以为就算王氏这个母亲不好，终归宝玉是国公爷的孙子，还能差到哪儿去？谁料到是这么个色胚！”
“此事断断不可了！”贾敏愈想愈气，立时招手叫人磨墨铺纸，“我这就写信给母亲，回了这桩亲事！省的夜长梦多。”
张妈妈脸上浮现一丝笑意，连连点头道：“是太太拿捏得清楚。”
经此一事，贾敏待宝玉是越发的不顺眼了，生怕他在自己家看上哪个丫头，传出去岂不坏了名声，于是看得更严，外头索性连年轻点儿的媳妇都不许去了，只换上了年老貌丑的老婆子。
夜里林如海回来，夫妻两人一合计，林如海脸色臭不可闻，想想宝玉更曾跟自己女儿献过殷勤，恨不得出去挖了他的眼珠子。更叫人暗暗盯住了，拘着宝玉在府里读书，不许人带他出去。
每日下衙必布置成堆的课业，隔日就令府上师爷抽查，背不出的、写不来的，师爷可不心慈手软，戒尺舞得虎虎生风。扬州更没有贾母护着，过去找贾敏哭诉，贾敏面上心疼，叫人又是送吃的，又是送喝的，可就是不肯松口让宝玉别念书了，还劝他，“哪个学童不曾叫师傅打过？这也是为了你好，等日子你下场取了功名，老太太必定高兴。那时候你才算孝顺呢。”
宝玉没了法儿，整日的手掌都是肿的，每天回了院子嚎啕大哭，直嚷着不干了，要回京城去，心疼得几个丫头无以复加。
“天煞的什么姑老爷！敢情可见着这不是他亲生的儿子了，每日就这么折磨！”秋纹托着宝玉肿得老高的手掌，气得在院子里跺脚儿骂，“这家没儿子，可见着是老天开眼，谁投胎过来不是叫打死！”
晴雯也是个火爆脾气，到底更心疼宝玉，直推开秋纹骂道：“你在这里混嚷什么，赶个逑用！还不快进去拿药膏子去。”
秋纹心里不忿她支使自己，但也怕宝玉疼得狠了，忙忙地进去拿药膏子去了，这阵子这药膏可是没少用，就放在最显眼的地方，并不难寻。
“拿来了，拿来了！”还没等她进去，麝月就赶出来来，手上正拿着药膏盒儿。
晴雯一把抢过来，拿手帕子在里头挖了一大块儿，心疼地在宝玉手上抹匀，嘴里直埋怨他，“我的爷！好歹您别杀猪似的叫唤，听得我心头直发慌。”
宝玉疼得想要甩手又被她握着，药膏抹上去又凉又辣，宝玉硬生生忍了会子，终是耐不住嚎啕起来，“不行！我给老太太写信去，总不能每日都这样挨打，忒难过了！还不如叫老爷噼里啪啦痛打我一顿板子呢，好歹忍忍就过去了。”
秋纹听见忙也叫道：“就是这样！慢刀子杀人更难受。二爷你给老太太写信去，咱们不住了，家去！不待在这儿了还不成么！”
宝玉抹着泪儿到屋子里给贾母写信去了。
可这信一来一回也要工夫啊，林如海死不肯松口让他歇着，宝玉能有什么法子？少不了还是每日淌着泪儿往书房上学去。
这一学就是半个月，期间宝玉没少找贾琏去，央着要回去，最后逼急了只嚷道：“叫我自个儿回去了也成！”
贾琏哪里肯依！先不说这阵子他跟在林如海身边自觉学了不少的本事，再说就他们是来贺寿的，那寿还不等祝上，人先回去了，像什么话？
只是笑着哄他，“赶明儿哥哥给你从外头带些玩意儿来，你听话啊。好生跟先生念书，回去了老太太见着你长进了高兴，叔父也高兴啊。”
说完，叫人带着宝玉回去，自己兴冲冲地去找下衙回来的林如海了。昨儿姑父给自己讲了一个故事，贾琏自觉深受启发，今儿赶着去跟姑父讲讲自己的心得呢。
可惜贾琏扑了个空。
“老爷今儿还没回来呢。”林如海身边的长随郑齐笑着把贾琏迎进了书房，又叫小子端茶。
贾琏好生失望，道了谢便忙问道：“姑父去了哪儿了？今日可还回不回来？”
郑齐惊奇道：“您还不知道？太子爷巡察河务的御船到了扬州啦！我们老爷自然过去迎接。太子爷在河道上设宴款待扬州官员，只怕今儿得散到深夜了。”
贾琏有些失望，“啊，原是这样。”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从来了外头的事儿真是一概不知。”
“但太子爷巡察河务的事儿我是知道的。”贾琏怕人看轻他，忙找补了一句，“月前京里就传开了，都说是太子爷极得老圣人看重呢！”
郑齐笑道：“这个就不是我们这样奴才知道的了。不过老爷多半是要陪着的，只怕接下来半月一月的都没工夫。”
“是这个样儿。太子爷来了扬州，这里的官员自然要好生巴结。”贾琏见林如海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只得先告辞了出去。
郑齐亲自送出门了门外，笑道：“老爷不在，也不留您了。”
贾琏忙回头摆手，“不必，不必，郑大哥回去看着书房要紧。多谢您了。”
郑齐这才留住了，倒是挺满意这个琏二爷，暗道这才是正经有礼的公子行事，不像那个宝二爷，整日哭哭啼啼的不肯读书不说，还弄了四个丫头在屋子里服侍，叫人不耻。
“不惜福啊！”郑齐摇着头叹了一句，转身进去了。
不知多少人想读书还读不成呢，那家里没钱的，不拼了命的供一个读书人？再有像自己这样的，进了奴籍的家生奴才，念书就是个奢望，即便是不缺吃穿，有钱花有书读，那也不能科举，一辈子都是奴才啊。
贾琏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到了屋子里便觉着哪儿哪儿都不顺眼起来，坐了一会子更是觉得闷得慌，懒散地躺在榻上唉声叹气的。
他随身跟来的小厮兴儿鬼鬼祟祟地从外头探进身来，冲着贾琏呲牙儿一笑，“二爷。”
贾琏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有气无力地问道：“干嘛？闲得找爷们儿逗趣儿来了？”
兴儿嘿嘿笑着蹭了过来，神神秘秘地说道：“哪儿能呢！爷，我找了个好玩儿的去处。正好今日林姑老爷不在，咱出去一趟？”
贾琏来了些兴致，他一看兴儿就知道说的是什么地方了，正想笑着说好，却又怕林如海知道，他还是挺怕这个姑父的，话到嘴边儿又收回去了，摇头道：“不去，怪热的。”
兴儿笑着凑过来，压低了嗓门道：“爷，您真不去？我可看见了，那儿的姑娘，啧啧啧，可都是国色天香啊。那身条儿，脸盘儿，声气儿，京里的差远啦！”
贾琏动了心，正沉吟着，兴儿就又笑了，“这儿可是扬州！那有名儿的妓子不都从这里出去的。您还不趁着这机会，见识见识好生乐一回？不然回去了，等人问起来，您说您啥都没见过，不叫人耻笑么。”
“二爷，您不是怕二奶奶罢？”兴儿见贾琏松动了，又添了一把火，“这隔着千里万里的，那二奶奶也不能知道啊。”
这话可是正戳在贾琏的心坎儿上了，他一拍桌子，直起身来骂道：“谁怕她！走！你带我去那什么什么地儿去！”
“好嘞！”兴儿吆喝一声，兴冲冲地拉着贾琏换了身衣裳，两人也不叫旁人，不惊动林家，悄悄儿就从角门溜了出去。
“我说兴儿，你到底靠不靠谱！这都走了多久了，还没见着呢？”两人走了一刻多钟，贾琏这没受过什么苦的公子哥儿就受不了了，直抱怨兴儿，“到底什么地方这么难寻，你进去过没有，值当爷冒着这么热的天儿，汗流浃背跟个力巴似的在街上逛！”
兴儿也是满头的汗，一个劲儿地撒摸四周，心里暗暗叫苦，上回说的是怎么过去来着？这四周的道路也不熟啊！
嘴上却还要安慰贾琏，“这不是没见着租马的地儿么，马车上更热，还不如咱们走着——嗳！”兴儿说着眼前一亮，指着眼前一个院子叫道：“爷！到了，就是这儿！”
贾琏抬起头来打量了打量，见却不是寻常青楼的模样，而是一户看着平常的人家，院子也正儿八经的。他心里有些没底儿，拉着兴儿低声问道：“你认准了？别进了人正经家里，你当是暗门子，叫人把咱们打出来。”
“不能！”兴儿一个劲儿地摇头，指着门上一个水波状的记号道，“爷，您看这个印记。这是我上回来的时候人告诉我的，就是这里。”
他嘿嘿笑着靠近了贾琏，低声道：“爷，扬州什么最有名儿？瘦马啊！那些顶尖儿的瘦马，都是人牙子买了来，放在院子里当闺秀那么养着呢！跟外头的姑娘不一样，那都是细软软的身段儿，娇滴滴的小嗓儿，又会琴棋书画，又会小意儿温存，床上还放的开！”
贾琏让他说的心头火热，加上这来了扬州半个多月，他身边带的都是粗使的下人，连个解火的娈童都没有，着实让他这个平日里就好色的憋坏了。
他迈步就往里头走，“还等什么！快叫门去罢！”
“得嘞！”兴儿脸上一喜，上前吆喝着就扣门了，“开门儿，开门儿！我们是上回约好了的连家。”
不多时里头便有人来应门，贾琏见着眼前一亮——这来应门的丫头已是不俗，不知里头的小姐怎么样呢！
他迫不及待地迈进了院子，四处张望了一下，见这只是个不大的小院儿，三间正房，两侧种着各色花草。唯有院子里一架秋千上蒙着白纱，显出这家住着女子来。
贾琏便知小姐是在正房内了，他仍摆着架子矜持道：“你们小姐呢？”
兴儿也笑道：“这是我们爷了，上回我来，你们说不接待下人奴才，换了我们爷总成了罢？”
那丫头上下打量了贾琏一眼，扔下一句，“等着。”转身噔噔噔跑了，好一会子才出来道：“小姐请你进去。”
贾琏一笑，跟着进了正房，却才发现里头内有乾坤——这竟不是一间屋子，而是一处前后开口的门厅。
跟着丫头东绕西绕的，拐了数道暗门儿。进了后院才知道，原来这院子竟看着窄，实则里头连着好大的一个大院子！
这院子才是正地儿了。
一进内便听见细细的丝竹之声传来，贾琏悄悄望时，却见着是两侧游廊上盖了缥缈的白纱，里头隐隐绰绰坐着不下二十位纤细的姑娘，正拿着各色乐器吹奏。
院中奇花异草，多是人从未见过的海外名品，整个院子都罩了顶棚，上有五六层纱罩，遮住了热辣的日头，院中又造了山石流水，哗啦啦的水声合着两侧的丝竹之声格外清凉。
丫头领着贾琏从院中走过，到正房门前敲门道：“姑娘，客来了。”
里头有窸窸窣窣的响动，不多时便有一道温温柔柔的悦耳女声持着一口吴侬软语娇声道：“请公子进来罢。”
贾琏如坠云里梦里，这一路走来已是呆了，听见这一声，仿佛梦游似的飘了进去。见着里头美人儿靠在榻上微微一笑，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
“公子。”美人儿轻轻抬起手来招了招，抬手间竟能看见一丝白光倾泄。
贾琏先是一愣，紧跟着便一股火热从小腹直窜上脑门儿，迫不及待地扑了过去。
外头兴儿听着里间动静，咽了咽口水，两侧游廊上便有一女子笑着走了出来，“小哥儿再跟我们快活快活罢？”
兴儿痴痴地追着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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