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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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爷,林大人求见。”
赵平捧着一杯凉茶,小心翼翼地叫醒了闭目养神的钟泽元,低声道:“外头席上已散了,奴婢按着您的吩咐叫林大人宴散后从船舷上的楼梯过来了。”
“嗯,传他进来。”钟泽元神色平静,又道,“这回叫你来,也是为的你耳聪目明。外头你亲自守着,不许其他人靠近。”
此次钟泽元沿运河巡察,预估历时三四个月,秦理年老体衰,受不得这个奔波。加上钟泽元也有意让赵平历练历练,这次贴身的内侍便带了赵平。
赵平也颇不负信任,这一路上兢兢业业,耳听六路眼观八方,伺候得钟泽元极妥帖,自己也长进不少,再长长便能独当一面了。
“是。”赵平恭敬地垂首应是,转身便出去请林如海进内。
“臣林海参见太子殿下。”林如海进内便恭敬跪地行礼。
钟泽元脸上挂起笑容,亲自上前扶起了林如海,笑道:“林卿不必多礼。”又亲自扶着林如海到下手的椅子上坐下,竟还要亲手递茶。
林如海受宠若惊,万没想到太子竟这样体贴下臣的?连忙起身双手捧过茶杯,口内只道不敢,“臣怎敢劳动殿下。”
钟泽元回了首位上坐下,笑道:“算不上劳动,林卿清正廉洁,甫一接任盐运司便揭发了这样一桩大案,实乃国之栋梁啊。”
林如海斜签着身子坐在椅子上,闻声忙又起来谢恩,“当不得殿下如此夸赞,臣只是尽忠职守罢了。”
钟泽元伸手向下压了压示意他坐下,这才道:“若是往日这只是震惊朝野的一桩大案,但今年不同。林卿应当也知道,自改元以来,屡生怪事。先是京郊□□库闪电伤人,领头的官员、手熟的工匠,无一人幸免。紧跟着又生多起百姓自燃事件,光天化日之下莫名起火,幸而这倒伤人不多,但也是弄得人心惶惶。”
“到三月里,更是天下大旱,河南、山东多地报灾,民间传言是先农礼上皇帝得罪了上天,逼得七皇叔不得不下了罪己诏。”
钟泽元叹了口气,“即便是这样,情况也没有丝毫好转。一进五月,便暑热逼人。京师直隶一带土石皆焦,桅顶流金,道路行人多有毙者。至孤出京时,顺天府报上来因酷暑而亡的百姓已达数万人。”
“这林林总总,朝廷支出赈灾银不下数百万两,户部多次告竭。可山东、河南等地庄稼旱死,百姓颗粒无收,皇祖父已下旨多地减免三年税收。眼见今秋的税银是收不上来了。”
钟泽元苦笑了一声,叹道:“孤说出来不怕林卿笑话。朝廷实在没钱了啊……皇祖父甚至动用了内帑三十余万两,可这仍是杯水车薪。”
林如海听得口中也是干涩难言,他也是在官场摸爬滚打几十年的人了,只听着略略估算便知太子所言非虚,这些事邸报上都有传阅,只是写得含糊,林如海没有料到事态如此严重。
而且,林如海也听出了太子的未尽之语——现下过去了的灾害不算,单以后如何赈灾、安抚民众就又是一笔不小的支出。等到了冬日,各地赈灾、施粥放粮,也是一笔天文数字。
若各地无钱,紧邻京师的直隶、山东一带百姓流离失所,成了灾民流民,甚至占山为王,为害一方,这都是很大的隐患。
林如海越想越心惊。他甚至开始怀疑,到底是不是启元帝真的得罪了上天,不然怎么会连连降下如此多的灾祸?
适才太子所说的,只要有一件,这一年便不好过,可这竟是件件凑在了一起,还偏偏是新帝登基、改元的头一年!怎么太上皇当政时没有这样的灾祸?让人不得不怀疑起来。
有林如海这样想法的不在少数,在钟泽元的推波助澜之下,各地都开始流传起来新帝吃罪于上天的流言了。
但这些眼下可不需要跟林如海说明白。
“孤只问你,你查了近半年的账,对盐政上贪赃的税银有没有个准数儿?”钟泽元盯着林如海,眼中忧色不减,“孤实话实说,朝廷至少需要这个数儿。”
他伸出手来正反翻了翻。
林如海倒抽一口凉气,一千万两!
“这……”林如海额头上冒出了冷汗,尴尬道,“殿下,照臣估算,这三年之内,贪赃的税银约在三百万两上下,远不足一千万两啊!”
“是么?”钟泽元摸了摸下巴,忽然问道,“自太上皇设两淮都转运盐使司以来,历任三任,共计十三年。你是第四任。要按照林卿说的,三年三百万两,这十三年,是不是就有一千三百万两了?”
林如海吓了一跳,赶紧试探道:“殿下,您的意思是……”
“孤的意思是,既然来了,总不能白来一趟。”钟泽元淡淡笑了,“要查就彻底地查一回!不然孤费这么大力气不值当。”
“可是……”林如海有些犹豫,话到嘴边儿又咽了下去。
钟泽元明白他的念头。这三任盐运使都是树大根深,位高权重,一旦掀翻了,那不免就是朝野震动。
第一任盐运使,如今已经故去的谭鑫,是忠顺亲王的老丈人,忠顺亲王妃的亲爹。虽然已经去世了,但他的独子和二女婿都在两浙盐政上任着要职。
第二任盐运使张邝,更要命了。且不说他是宫里颇得圣宠的张贵妃之父。就单看着如今他是内阁次辅,兼工部尚书,秩正一品的东阁大学士,钟泽元挂名的老师,这就不得了了。
第三任盐运使庄阳,如今是湖广总督。且一惯有清正廉洁之名,太上皇还曾经亲自下旨褒奖。当初确定他贪赃的时候,太上皇还很是动了番怒火。
要不是湖广总督任上庄阳多次借哭穷,说自己家中“别无长物”,来暗示湖广两地的商人们安置家具、古董、字画等物送进总督府。
商人们巴结上头老大去了,手里自然没有闲钱孝敬其他人。底下人他连口汤都不给喝,弄得官场上怨声载道,索性联名上折子把他给告了。太上皇恐怕还真想不到庄阳是这么一个贪酷之人。
毕竟多次下旨褒奖廉政的庄阳是个贪酷之人,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么!
也是借着这个,太上皇对庄阳在盐政上宣称的“廉洁”起了疑心,才任命林如海做了第四任盐运使清查庄阳的。
林如海来了,果然查出来不对,便给太上皇上了折子。
说自他到任以来,发现去岁麟德五十三年庄阳曾记录奏请预支次年的盐引,预提了二十五万引。正常盐引每引只需交税一两,但预提的盐引要盐商交税三两,其中一两是正常的盐税,剩下的是余息银,也就是提前支取需要交的利息。
照这样算,庄阳应向户部交银七十五万两,但太子来后庄阳报上去的账只有二十万两,已被押送进京,但下剩的五十五万两不见踪影。
太上皇气得三尸神暴跳!忙叫人秘密去户部查账,但去的高平却骇然发现,户部并没有预提盐引的记录,也没有收到预提盐引所交的税银!
也就是说,庄阳私发了次年的盐引二十万引,而太子押送进京的税银,账目上写的是麟德五十三年应交税银!
这样算下来,其实他是在用第二年的税银交了第一年的税,且只交了每年发的二十余万引每引应交的一两,寅吃卯粮不说,剩下的余息银还都贪进了自己的口袋!
太上皇震怒!
又碰上各地报灾,朝廷捉襟见肘,这才暗命钟泽元下江南,查清盐引一案。同时明面上以湖广旱灾为名,叫庄阳进京叙职,实际等他一进京城便立刻押解进了大牢,太上皇命首辅张瑛亲自审问。
但林如海也只以为钟泽元查了庄阳也就罢了,岂能料到他想翻个底儿朝天,把谭家和张邝全拉下水!
这——林如海见着钟泽元眼神坚定不容反驳,暗自叹了口气,这是要把前朝后宫都拉下水啊!
但太子意已决,自己也只有听话的份儿,林如海苦笑不已,万望太子是个有仁心的,别到时候把自己推出去做挡箭牌就好了。
“孤带了人来清查账本,林卿明日带着他们再去把账本清算一遍。”钟泽元接着道,“再有,把前十三年的账都翻出来,到底盐政上预支了多少盐引,应交多少税银,限期十日查清。”
“查清之后,孤上奏皇祖父,请派钦差来彻底查清此案。”
“是,臣领命。”林如海起身恭敬地抱拳行礼。
“行了,”钟泽元听见外头的自鸣钟敲了两下,摆手示意道,“天快破晓,孤叫人送你回去。”
“是,多谢殿下。”林如海再次躬身谢过。
赵平应声而入,带着林如海慢慢退出了舱室。
不多时便回来禀道:“已叫人送林大人回家了。”
钟泽元点了点头,也是满身的疲累,他叹了口气,“两淮这是块硬骨头啊。”
赵平不敢插言政事,只小心着上来伺候钟泽元脱了外袍,低声劝慰道:“太子爷英明神武,什么事到了您手里不是迎刃而解的。这次虽然是个大案,但有您在,也不成问题。”
钟泽元低头淡淡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只叫他伺候自己洗漱了略歇息,临睡时迷迷糊糊地吩咐道:“记得孤是来巡察河务的,明儿叫河运上的人来见孤。索性连这里的河堤孤也一并去看看。”
赵平默默应了,记在心里。看着太子劳心劳力的,他也不好受,暗叹,别看主子高高在上的瞧着威风,各种苦楚谁能知道呢。
次日钟泽元果然派了户部带来的吏员跟着林如海去查账,中午便有人来回禀说林大人之前查的账并无多少出入,他们估着也是在三百万两上下。至于前些年的账本子,还要仔细清查,估计仍需十日左右的辰光。
钟泽元叫人吩咐他们好好干,自己却接见了河运上的官员,垂询了河堤修建的年限、用料、徭役等事。
这一番忙碌下来,日日到了深夜,竟是没来得及去寻黛玉。
那边黛玉自知道了太子来了扬州,也是日日盼着能跟他说会儿话,可看着父亲早出晚归的,便也猜着太子那里轻松不了,便也不打扰他,只默默盼着钟泽元和父亲能早日完结此案。
林府倒是平静了一段日子,只除了每日宝玉的院子里传来的几个丫头跺着脚心疼的哭声骂声,弄得黛玉皱起了眉头。
这日贾敏一大早便把黛玉叫进了正院,见着女儿来了,便笑着指了指身边雪鹃捧着的托盘,“你猜这是什么?”
黛玉好奇地看了一眼,却见是封信,不由拿到近前,笑道:“外祖家来的信?”
“正是。”贾敏点了点头,正色道,“玉儿,今日母亲给你上一课。”
顶着黛玉不解地看过来的目光,贾敏字正腔圆地一字一字地吐了出来,“这一课叫作,如何整治不分尊卑高下的奴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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