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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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人去外头把宝玉和他院子里的那四个丫头都叫过来。”贾敏侧头吩咐了一句,立即便有媳妇恭声应是,转头退了出去。
“早先我身子不大好,这些掌家理事的门道儿零零碎碎的虽也教了你一些,但终归没仔细说过。”贾敏笑着示意黛玉坐到自己旁边来,慈爱道,“这回你回来,我听着底下人都说在京里玉儿做得极好,正好撞见这个,母亲便再教你一招——借力打力。”
黛玉似有所悟,正想问什么,便忽听见外头吵吵嚷嚷的,似乎是婆子们揪着晴雯几个过来,她们不依便闹了起来。
贾敏皱了皱眉,叫雪鹃道:“你出去看看,这会子不过是叫她们过来,还没说怎么着呢,就敢顶撞不来了?真当自己是亲戚家的小姐了!”
雪鹃答应了出去,不多会子回来了却是满脸的气愤,啪地一甩手中的帕子,恼道:“太太,贾家来的几个丫头好不识抬举!”
“怎么了?”贾敏一怔,外头过去叫人的媳妇已挑帘进内,看着身上衣裳都乱糟糟的,像是纠缠了一番似的。
“我叫她们过来见我,她们还敢跟你们闹起来了不成?”贾敏眼都睁大了,简直不敢相信竟有放纵得这样的丫头,主子叫见,不来便罢了,还跟来人撕扯起来了?
那媳妇气急败坏地行了个礼,恨声道:“太太,我听您的吩咐过去叫人,谁知还没等进门儿呢,就听见里头又哭又骂的。我们吓了一跳,还当是有什么事儿呢,赶着过去了一瞧,谁知竟听见那四个小蹄子嘴里没好话儿!”
“还敢骂起您和老爷来了!”
外头已经有力壮的婆子压着四个丫头进来了,到底她们再闹腾也抵不住这里人多,一进内便叫人摁着跪在了贾敏面前。
那媳妇指着秋纹叫道:“就是她!你敢把适才那话当着太太再说一遍!”
秋纹在地上狼狈地半抬起头来,眼神儿却是躲躲闪闪的不敢直视贾敏和黛玉。她就是再傻,也没傻到当着面儿骂人的地步。
贾敏冷眼瞧了,淡淡道:“行了,她那些话不说我也知道。无非是骂我和老爷心狠手辣罢了——宝玉呢?叫他进来。”
这时候宝玉见着躲不过了,方慢慢儿从门外蹭了进来,顶着一张大红脸低声上前拜见了,“姑妈。”
贾敏瞄了他一眼,冷声道:“这些丫头平日里说话我是听不见了,你却日日听着的。今儿我不过偶然叫人过去便听见她们大放厥词,可见不是头一回、也不是凑巧儿了——我只问你,下贱的奴婢辱骂你的姑父、姑母,你竟不阻止,反倒这么听着?”
贾敏狠狠一拍桌子,“你的圣人之道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还是说,她们说的就是你心中所想,你有意纵容的!”
“姑妈!我并没有这样的意思!”宝玉大惊失色,吓得上前跪倒在地,指天誓日地嚷道,“我便是再不懂,也不能怀着这样天打雷劈的心思啊!”
贾敏冷笑了一声,反问道:“没有这样的心思,却纵容下人肆意妄言?你这个主子是怎么当的!”
宝玉只是涨红着脸,嗫喏不成句子。往日在家里,这些丫头们陪着他嬉笑顽乐,他自觉哪儿有要拘束管教的地方?就是这样大家合乐才好呢。
“罢了。”贾敏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宝玉一眼,心里对这个侄子实在是失望到了极点,声气不由也冷了下来,但仍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毕竟这是亲侄子。
“我只问你,你到底是愿不愿意跟着你姑父习学?你若愿意,我叫人用心盯着,正好你姑父能荐人入国子监,等回去了不说中举中进士的,好歹不叫你是个白身。”
“若不愿意,”贾敏深深看了他一眼,“我叫人带着你在扬州顽上一个月也罢了。书房里的师傅们我叫你姑父撤回来,日后不再盯着你读书上进。”
宝玉低低地垂着头,沉默了半晌,却又抬起眼来看了看黛玉。黛玉扭过头去不看他。宝玉方才小声说道:“侄儿愚笨……怕是不值得姑父这样苦心教导。”
“好。”贾敏竟觉得自己毫不意外,她索性点了点头示意雪鹃把贾母寄来的回信给宝玉。
那信上还叮嘱贾敏务必要好生看着宝玉习学,末了儿又跟宝玉写道,上回来的信已经收到,但不许他任性妄为,林姑父学问极大,跟着他有的是你学着的。少不了最后哄他几句,却也是没有松口让他不必学了,更不用说回京了。
更有贾政写的一张信附在最后,措辞严厉,疾言厉色地斥责宝玉经不得磨难,受不得苦。老师严厉自是为了你好,自古严师出高徒,你潜心习学几月,必定有所获益。回来了他亲自查验窗课,若不好了,少不得一顿!
宝玉看着看着手已经抖了起来,他满心以为只要去信跟贾母撒撒娇,没有不答应让他回京的,简直不敢置信这是一向疼爱自己的祖母所写的。
“姑妈……”宝玉含着泪看向贾敏。
贾敏却低了头,淡淡道:“信上怎么写的你也看见了。适才不过试你一试,却不想你竟如此毫无进取之心。实在令人失望。”
“改明儿我再请两个老师来,扬州有的是大儒,这三人专一盯着你念书。不许逃课、不许混顽、不许胡闹!布置的课业若再写不完,活该是你挨打!”
“老太太和你父亲都千叮咛万嘱咐地叫我看好了你,你不愿学,别跟我说,回了京,自跟老太太和你父亲抱怨去。我这里却是此路不通!”
宝玉哭丧着脸,忍不住往后一缩,却不想碰到了手上的伤,登时疼得一龇牙。
边儿上秋纹看着心疼,忍不住叫了一声二爷,“您留神手上的伤。”
还不等宝玉说甚么呢,贾敏冷笑一声,率先开口道:“我倒是没看见有人在我眼皮子底下演一出儿苦命鸳鸯!”
秋纹咬了咬嘴唇,想说什么,却想起信上连老太太都护着姑太太,还叫宝玉去上学了,自己这样的如何能抗衡?到底没敢说什么。
但贾敏却不肯就这么放过她,“倒是忘了还有你这么个丫头没开发——刘妈,叫人把这两个,”她指了指秋纹和麝月,“关到东大院儿下房里去,到宝玉回京之前,不许她们出来,更不许人去探望。”
秋纹一怔,猛地抬起头来气急败坏地喊道:“姑太太!您这是做什么!好歹我们是老太太给的丫头,您不看僧面还要看佛面呢罢?就这么处置了长辈给的人?”
贾敏波澜不惊,只招手叫人,“还愣着做什么,带下去!”
立时就有婆子狰狞着脸上来,一把薅起了秋纹和麝月,扯着衣裳就往外拽。
麝月悲泣一声,一壁让人拖着往外走,一壁还哀声只叫宝玉,“二爷……二爷,救救我……”
宝玉被她叫得心烦意乱,哭声萦绕在耳边只觉得心里难受无比,忽地,他不知哪儿来的勇气,一挺身从地上爬起来,扑过去拦在了麝月的身上,赤红着眼嘶声吼道:“不许你们拉她!快放开!”
那些婆子们一时有些犹豫,总不好伤了主子啊,便都迟疑着看贾敏。
贾敏低头不看他们,只慢条斯理地说道:“她们没看见信,我也懒得跟几个丫头掰扯这些。宝玉你可是看见了的,信上对那些勾着你不许学习,挑唆你一味嬉乐的东西,老太太是怎么说的?”
秋纹竟不知贾母还吩咐了这些,忙慌乱地看向宝玉,似乎在希望他站出来说贾敏说的是假话,谁知宝玉却低下了头,哑着嗓子道:“老太太说任由姑母处置,是发卖了也好,是打死了也罢,她都不追究。”
“既这样,你还拦着做什么?”
宝玉猛地抬头,悲声哀求道:“可是姑妈,她们、她们并不曾挑唆我不上学的。”
贾敏似笑非笑地招手叫过一个人来,扬着下巴示意道:“你说说,这些日子里这两个丫头都在院子里跳着脚儿骂了些什么?”
宝玉呆愣愣地转头看过去,却见着眼熟,想是自己院子里伺候的林家婆子中的一个。
那婆子面无表情地复述秋纹和麝月这些天内是如何叫骂的,但只说了一半便叫贾敏止住了,问宝玉道:“你管这个叫不曾挑唆?教你写信回去,不学了的是这个秋纹不是?叫你撒谎生病逃课的是这个麝月不是!”
宝玉面红耳赤地低了头,贾敏不欲再说下去,正要叫人把秋纹和麝月拖下去,就见宝玉忽而奋起,猛地跳了起来,涨红着脸怒道:“那我就是不愿学这些庸庸碌碌的东西,不愿做一个蛀虫、禄蠹!”
“祖父乃是超品的国公,贾家家大业大、树大根深,便是我不学,日后难道就养不得自己了么!家里的资产足够我活一辈子都不穷了,难道还能有谁敢缺了我的吃穿不成!”
“好好好!”贾敏几乎失语,大声叫着好连拍了三下掌心,不怒反笑,“那我倒要问你,这家业,可有一分是你赚下的?”
宝玉转开头试图避开黛玉,但仍坚持道:“即便不是我赚下的,可先人余荫留下的家资也足够我享用了。”
“家资?”贾敏这下是真好笑了,她几乎想要问问宝玉了,是不是王氏仗着贾赦嫡妻吴氏去世执掌中馈久了,还是贾母偏心太过,竟让宝玉以为这家是他的了!
“你有个屁的家资!”贾敏气得骂了一句,只觉得头中嗡嗡作响,扶额质问宝玉道,“爵位是长房大哥的,日后便是琏儿的。日后分家家产七分是你大伯的,三分才是你父亲的!即便你父亲拿着了三分,日后还有七分是兰哥儿的,再分一分给环哥儿,下剩两分才是你得的呢!”
“这三分又三分的,你自个儿算算到你手里还能有几个子儿!即便老太太私房给了你,打了保票儿不过三四万的银子,够你花销几年?”
贾敏冷笑着指了指底下的丫头,“这些丫头日后不是你养着的?娶妻生子不是你养着的?难不成叫你老婆孩子回岳家手心朝上要饭去!还是靠你日后媳妇的嫁妆养活?”
她照着地下轻嗤了一口,“我到要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敢把自家的女儿嫁给你这样又蠢又色的东西!”
别说宝玉,就是晴雯麝月等人也都呆了。在家里仗着老太太宠爱,一个个都赶着上来讨好巴结,从没有谁像贾敏这样一清二楚地把事情撕扯开了血淋淋地摊在面前——宝玉就是个撑不起事儿又没钱没能力的废物!
贾敏冷眼看一眼底下呆愣愣的众人,啐了一口,“扶不起的阿斗!”
“愣着做什么,把人给我带下去!”
婆子们忙答应一声,匆匆拖着麝月和秋纹下去了,两个丫头痴痴呆呆地张不开口,宝玉也呆愣愣的失了神似的。
贾敏索性叫人一并把宝玉送回去,吩咐道:“看好了他。”
最后才叫晴雯和碧痕回去,“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自己掂量着。若是不成,我不处置你们,只把事情写实了寄给京里老太太去,你看着她是怎么处置不教宝玉学好的人的!”
晴雯和碧痕吓得连连点头,爬起来脚竟软了,两人搀扶着回了院子。
贾敏挥退了其他人,这才笑着看向黛玉,“玉儿吓着了没有?母亲适才发的好大的火儿。”
黛玉却摇了摇头,“没呢,我只看着母亲是真心替宝玉着想,只怕他看不清楚。”
贾敏叹了口气,“我是算好了骂他一顿罢了,也是老太太自己狠不下心,叫我说,真为了他好,该严厉起来才是。老太太老了老了,便心疼起孙子来了。”
“罢了,不说这个。”贾敏振作起来,笑了笑,“今儿这场,你可看出什么来了?”
“倒是有个想头,就是不知是不是。”黛玉抿唇一笑,“太太借外祖母的力打这些犯上的丫头们。秋纹有一句说的是,她们一则是亲戚家的丫头不好处置,二则却是长辈给的人,更不好随意动了。要想惩治她们,便起一个长辈无法拒绝的引子,借着这个一举打压。”
“玉儿理解得极透彻。”贾敏赞赏地点了点头,举例道,“日后你若嫁了人,丈夫身边少不了长辈给的姨娘通房,她们若挑衅,你如何做?自不能明着怼回去,白顶一个不孝的罪名。便照着今日这样,借长辈的手成自己的事。”
黛玉心头却猛然一酸,不舒服极了。她不禁想到——太子日后也会这样么?
是了,太子是日后的皇帝,富有四海,三宫六院乃是天子应有之意。
可这样,自己能不能接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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